谭志刚小小说五则
2019-06-20谭志刚
谷 雨
谷雨种大田。坡地,粪堆一字排开,老远一看,像是添了无数座新坟。
晚上,村部大院里老少爷们又聚在了一起,上面派下了退耕还林还草任务,村主任兼农业合作社社长二宝念完文件,抽起了烟。
“不能退啊!怎么算都不划算,国家给的那点补助太少了。”
“就是,土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子,国家就补助那十几年,地都变成了荒山林子,还种什么?”
“还是响应国家号召,退了吧,咱也不能光打自己的小算盘啊!”王仲田接着话茬说。
“就是,咱仲田叔说得在理。天不下雨,咱靠山村都几年没散粪堆了,国家给的那点,看着是不多,可是旱涝保收年年给,比白扔了强啊!”
“反正我家不退,我娃等着钱上学呢,家里就指望这几亩地了。”
“对,给他来个蔫抗。”
二宝站起来,人群静下来。
“乡亲们,今天是谷雨,不下雨,水位下降。国家花大钱给咱们安的大型喷灌机,如今成了废铁。河道的沙子挖没了,树砍了,狐狸、狍子没了,鸟都飞走了,这才几年,靠山村成了不毛之地。如今,我们除了坡地,还有几十眼井,每家还有几亩水田,勉强度日,可这井还能再抽几年水,到那时吃什么?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青山绿水,到这一代给祸害成荒山秃岭了,子孙后代不戳我们的脊梁骨吗?国家给的是不多,可从全国看,那得多大一笔开销啊,国家给咱农民下了血本。乡亲们啊,是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青山绿水,一座绿色银行,还是给他们留下几亩年年不散粪堆的薄田啊!”
人群鸦雀无声,远处传来布谷鸟催春的叫声,急促又凄厉。
立 冬
节气到了“立冬”,北方真正的冬天开始了。
娟子做完作业,在作业本上画了只寒号鸟,孤单地落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它脚下的巢,被风吹散了。它把羽毛蓬松开,身体瑟瑟发抖。
阿爸、阿妈在立冬这天走了,农事忙完,该进城打工了。
老槐树头上那些细细的枝丫被风吹断,头发碎了一地。靠山村前面的那条河,夏天还有小鱼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动,现在已经浑浊不堪。以前,那岸上的芦苇有一人多高,现在,芦苇全割倒了,变成了炊烟,袅袅升上天空。河面上结了一层冰,冰面白皙明亮,隔绝了河底的污浊,就像北欧童话里的那样圣洁美丽。
老师对娟子说:“寒号鸟没了巢,熬不过冬天的。”
娟子说:“我要给寒号鸟搭一个新巢,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我不会让寒号鸟受冻的。”
老师对着娟子笑笑,说:“你们都是阳光的孩子,都要回到天空,回到阳光里去。”
这天夜里,阿爸做了一个梦,梦见靠山村修了一条新路,和城里的马路一样宽,一样长。
阿妈翻了个身,梦呓道:“我听到了村口老槐树的叹息。”
娟子在放学路上捡起那些老槐树头上吹落的枝丫,给寒号鸟做巢。小河的冰面上散落着好多枝丫,娟子走过去,弯下腰,又站直了身躯,宛如一个舞者,跳着一曲冰上芭蕾。
冰面碎了,风刮起来,下起了雪。风雪中,阿爸、阿妈奔走在回家的路上,风吹在老槐树枯瘦的身上,呜呜咽咽地响。
小 雪
“小雪,今天爸妈中午不回家了,你中午回来自己做饭吃吧。”妈妈边说边把一盒牛奶和一大块巧克力塞进书包。
“知道了,妈妈。”小雪早就习惯了。爸妈在市场卖菜,中午经常不回来,他们从乡下搬过来陪读,每天早出晚归,好在生意不错,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充实美满。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吴小雪,一个从小就学会了持家的女孩。
北风呼呼地刮着,天气冷起来了,真正的冬天,真正的寒冷。小雪觉得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都早,她看着电线杆上的喜鹊排成一排,瑟瑟发抖,不远处,还有几只寒鸦凄厉地叫着。
小雪走在上学路上,碰到迎面走来的同学红雨。他们两家离得近,经常一起上学。红雨的父母都是公司的高管,家里条件好,起初,他上学都是车接车送,后来,他不坐车了,他喜欢和小雪一起上学。
“昨天給你的那张光盘《冰雪奇缘》看完了吗?”红雨问。
“看完了,好美!”
“北欧的童话都很美。”
“我喜欢爱娜,她奋不顾身地去追赶姐姐,想要她把夏天带回来,可她自己变成了‘冰雕。”小雪对着红雨笑着,嘴角漾成小酒窝。
“你自己不就是那个爱娜吗?要不同学们都叫你‘冰美人。”
小雪沉默了。
快到学校门口了,突然,一辆车发疯一样冲了过来。一瞬间,小雪猛地推开了红雨,天空旋转了起来,她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殷红,美丽的殷红,就像盛夏的玫瑰。
学校门口修鞋的老人,眼角流着浑浊的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句民谚:“小雪封地,大雪封河……”
那天,时令刚好是“小雪”……
冬 至
节气到了“冬至”,山里的天格外地冷。
山下有一条铁路,每天有一趟火车通过,停车一分钟,又鸣着笛开走。
香雪想,她明年要坐火车去城里上学。
阿妈说要把家里攒的鸡蛋卖了给她买书包和文具盒。
香雪摸摸阿妈瘦瘦的脸,笑着说:“我自己有办法。”
阿妈心疼地说:“傻孩子,你能有什么办法。”
山上有很多核桃树,每棵树的最上面都有几颗落下的核桃。
半个月前,香雪第一次爬上树去摘核桃,居然摘了两筐。
她把筐举到车窗上,车窗打开了,一个带红帽的女孩探出头。
“小姑娘,你的核桃怎么卖?”
“你看着给吧。”
女孩咯咯直笑,说:“给你三十元,两筐我都要了。”
“太多了。”
“不多。”
一连半个月,香雪半夜做梦都能笑出声来,醒来摸摸床板下的“巨款”还在,又睡着了。
今天的太阳出得最晚,却紫红紫红的。香雪还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冬至天,紫日头,大雪封山头。”她感到一阵心慌。
远处牧童唱着:“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杨柳,七九燕来,八九河开。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歌声宛转悠扬,香雪听得醉了。
她爬到了树顶,摘下一颗、两颗,突然,脚踩在了一根干枝上,树枝断了……
紫红的太阳被核桃树摇动着在天空颤动,两筐红红的核桃顺着山滚下去,山下传来了闷闷的汽笛声,火车到站了。
阿妈说:“从冬至这天算起,数一个九天,是一九,再数一个九天,是二九,一直数到九个九天,寒尽了,春天就来了。”
小 寒
腊八这天,节气正好是“小寒”。天冷得发颤,寒鸦瑟瑟发抖,叫声有气无力。李老汉和老伴早早起来,窗上的塑料布,黑乎乎的,被风刮得瑟瑟作响。
老伴说:“今天腊八,我给你熬一碗粥吧。”
“我出去捡柴。”
李老汉当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户,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大儿子结婚时,女方要的彩礼是“四大件”——“三转一响”。“三转”指的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响指的是收音机。
二儿子结婚时,世风日下,流行“三金一踹,房子一盖,爹妈在外”,而后又变成“三金一踹,楼房在外,老人不带”,李老汉在城里给二儿子买了楼房。
前几年,小儿子办婚事时,世道已经彻底变了,这次是“八斤八两”,就是把重达“八斤八两”的百元大钞作为礼金,共有二十五六万元,这还只是订婚的礼金。结婚时,“三金一踹,万紫千红一点绿,一动不动,加两甩”一样都不能少。“一踹”指的是摩托车;“万紫千红一点绿”就是万张紫色钞票,千张红色钞票加一张绿色钞票;“一动”指的是汽车;“不动”指的是楼房;“两甩”就是甩外债,甩老人。
婚礼那天,李老汉喝醉了,第二天,竟一病不起。治病花光了他所有积蓄,從此他和老伴搬到村边的“马架子”住下了。三个儿子,谁都不回来。
李老汉一个人在天寒地冻的小树林里,捡了一小捆柴,步履蹒跚地向家里走去。生硬的东北风刮得呼呼作响,旷野在群山的包围下,一片荒凉。不远处,躺着一只寒鸦的尸体。他嘴里喃喃地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小寒大寒,又是一年。”
(阿鲁科尔沁旗档案局)
作者简介:谭志刚(1973-),男,笔名言志、心情四季,内蒙古赤峰人,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闪小说学会会员、内蒙古闪小说学会秘书长。在《参花》《文学月报》《赤峰日报》《红山晚报》《百柳》《阿鲁科尔沁》《阿鲁科尔沁报》《百姓周刊》《呦呦诗刊》《星河》等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小小说、散文、诗歌80余篇(首)。有10篇小小说作品入选小说集《光阴谣》,有6篇散文作品入选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阿鲁科尔沁作家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