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天天为了利润拍戏，我坚决不干”

一个行业真正不好了，我们一定受影响。下一步我们可能也会面临成本降低、利润降低的问题，但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还能够去做这个行业，能够继续拍自己想拍的戏。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上海

“他们一个个像隐居生活一样，自己要么弄剧本，要么在拍摄现场，或者休息。团队的这种心态，反而让我们在行业过热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侯鸿亮谈起自己身边的导演们，并向这些搭档表达谢意。

2019年6月13日，专访所在的咖啡馆外车水马龙、声音嘈杂，屋内因此显得格外安静。这种反差，类似于正午阳光的状态。第25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中，侯鸿亮担任董事长、制片人的东阳正午阳光影业获得了惊人的22项提名。而这家公司一贯非常低调。

从《北平无战事》《战长沙》《琅琊榜》《欢乐颂》《伪装者》，到分享白玉兰奖提名的《大江大河》《都挺好》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三部电视剧，2011年成立的正午阳光推出了众多口碑良好、类型多元的电视剧。

在侯鸿亮与导演孔笙、李雪形成的“铁三角”之外，正午阳光还吸收了孙墨龙、简川訸和张开宙等新鲜血液，进一步提升了创作能力。最终，在次日晚间公布的获奖名单里，正午阳光获得了包括最佳导演、最佳中国电视剧和最佳男主角等在内的七项大奖。

“我们没想过 迅速扩大 只是慢慢地找同类”

南方周末：正午阳光一直坚持以导演为中心的创作模式，新导演的电视剧同样能获得热烈反响。你们在人才的培养和储备上是不是有自己的一套方式？

侯鸿亮：我们老说正午阳光是作坊，它不是工业体系的。我们的确是师傅带徒弟，像作坊一样传承一些理念，我们是受益者。我和李雪、孙墨龙、孔笙的创作、理念影响蛮多，甚至影响到人生方面。这很难作为工业化扩大，只能说现有导演有能力做多少我们就做多少，同时发现和我们观念、理念、世界观、价值观一致的人。不着急，我们没想过迅速扩大，只是慢慢地找同类。

南方周末：正午阳光在选择编剧上也很大胆。《琅邪榜》直接起用原著作者海宴，她之前没有做过编剧；《都挺好》的编剧王三毛大众知名度也有限。你们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侯鸿亮：看文字。不管之前写过什么成功作品，是不是有名，对我们都不重要。还有一些人我们一块沟通过，创作理念是一致的。他们写了一稿，我们认同，才可以往下继续。当然也有一些你看到不成功的，我们也碰到一些剧本完成以后用不了。就推倒重来，找新的创作者、编剧重新再来。

南方周末：在改编IP上的选择，正午阳光有怎样的原则？

侯鸿亮：我从来不会否认IP的作用。IP改编和二三十年前的小说改编是一样的，我不理会它是不是大IP、小IP，这没有任何意义，只考虑它适不适合影视化。选择以后，我们就去选择适合把它影视化的编剧。小说或IP打动你的东西，你要保证在剧本里呈现，或者说小说可能给你提供的不是全部，但至少让你有了创意。这个创意能生成影视化产品，这是专业能力问题。

当年做《战长沙》时就是因为小说给了一个切入点，用一对少年的眼睛来看待战争，看到家族里一个个人死去，对战争残酷性的描写，我觉得比描写长沙四次会战更打动人。《孤城闭》是公主和一个太监的故事，写得非常好，但它影视化就有问题。小说里有宋仁宗的故事，他和曹皇后、张贵妃、公主的故事，我们把宋仁宗单独拎出来，做他的故事，改编幅度是比较大的。

《大江大河》小说里提供的人物有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外资企业、个体的代表，典型人物已经在那里了。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梳理情节，如果不够我们去填充，太过文学化的东西找影视化的方式来讲述。每个项目都不一样。《都挺好》也是这样的，究竟从苏明玉小时候讲起，还是从现在讲起，用闪回，这些都是技术方面的事情。

“我们不想纵容 一些有问题的演员”

南方周末：2017年正午阳光取消艺人经纪部门，这样做的考虑是什么？

侯鸿亮：很简单，就是不想受束缚。有艺人经纪的时候，大家相处时间长了，我自然而然有一些选择上的情感障碍。我没有艺人经纪了，整个行业的演员都可以去选择。

南方周末：你们选择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侯鸿亮：就是人好戏又好。

首先是人好。现在演员风险大，我们不想纵容一些有问题的演员。选择一个演员以后，大家要共同经历很长时间，整个剧组拍摄期至少四个月。四个月朝夕相处，融入不了团队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麻烦。

其次，业务必须要强、要匹配。我们继续和王凯合作没有任何特殊原因，就是因为他适合，我对他又了解。你会看到，《孤城闭》王凯又上了一个层次。这么多年，他的表演始终是进步的，而且他的心很静。他开玩笑说：哥，我在最好的时候没有挣着钱。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他很少在外面拍戏，选择挣钱还是拍好戏时，会选择拍好戏。但是，只有这种演员才能走得更长远。

南方周末：你们会排斥流量艺人吗？

侯鸿亮：我不排斥。因为这在于你能不能营造一个氛围，大多数粉丝也在看你如何对待他的偶像。如果你营造的氛围让他的偶像有更好的释放，他特别开心、特别鼓励你，他投入进去帮助他的偶像。但如果你想拿流量达到其他目的，他的流量反而产生一些烦恼。

南方周末：现在动辄都是上亿投入的剧，小成本还能做出好东西吗？

侯鸿亮：最初创业时，也就是20年以前，我们团队有一句话：条件达不到的时候拼的是智慧。想尽一切办法，可能用一些土办法弥补我们用不了好设备，弥补缺陷；达不到有更多时间，那我们把每一分钟都利用好，头天晚上把第二天所有的东西都想得很透彻。都研究过方案，准备得很清楚，所以你就能够在很低的成本里把它完成。甚至说在制作上，用两万块钱做一架飞机，前面拉着车，通过特效就看似在空中飞。

现在我可能很难再去做很小众的项目，因为已经能够承受一些成本了。对于一些年轻团队，我觉得先不要想着做多大，如果条件达不到，你就开动团队的智慧，想办法完成。我们经历过那个时期。

“你能想象身边 都是霸道总裁吗？”

南方周末：很多人说正午阳光是“爆款制造机”，你们的电视剧制作之道到底是怎样的？

侯鸿亮：说实话，每部戏我们不是先想成为“爆款”，期待值越高了，反而最后的结果不见得好。《大江大河》《都挺好》都是阿耐的小说，我2010年看的，非常喜欢，但一直到2018年、2019年才呈现出来，这期间团队做了大量工作。要说有什么经验，不管审美还是人物、故事要过得去，我们用的时间、精力相对多一点，其实使的是拙劲。

南方周末：你们对当代都市生活的表现很独到，如何考虑剧中传递的价值观？

侯鸿亮：一味呈现我们生活中的问题是不够的，你还是要给大家希望。所以我一直挂在口头一句话，就是我们要朝着明亮的方向温暖人心。这个方向必须有，把很多现实问题全展现出来，这种作品没有意义，是单纯的泄私愤。

像《都挺好》最后的结尾，最后我们让苏大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因此一家人和解，重聚在一起。一些网友对这样的团圆结局不接受；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我和迪士尼的制作方沟通，他说迪士尼不会让苏大强得病。迪士尼是需要合家欢的，但我们是因为他的病才让大家聚在一起。其实我们是介乎网友和迪士尼中间的那个想法。

南方周末：据你观察，现实题材这么火，为什么真正的精品并不多？

侯鸿亮：最重要的是你要有现实主义精神。很多人拍摄现实题材或者用现实主义方式，都是为了求生、过审，这是有问题的。你如果是真诚的，能够暖人心，他会想办法让你通过，会保留所有应该保留的东西。《欢乐颂》里荆棘满途，但不能阻挡我们一路高歌，我特别喜欢这个主题，它会一直延续下去；《大江大河》真是大时代每个不同经济领域的人奋斗的故事，这段历史对今天也有所借鉴，能激发大家更清楚地认识这个世界。

南方周末：你们如何把握真实性和戏剧性的平衡？

侯鸿亮：还是要让人看到它是合理的，能够展开一些想象，不能一味追求戏剧性，这一点在《大江大河》特别突出。《大江大河》最大的戏剧冲突是什么呢？这是我们经历过的一段历史，你如果能感受到它的真实，反而戏剧性最强。如果失掉这个真实，再强的戏剧性都没有意义了。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国产剧可能这方面是个问题，你能想象身边都是霸道总裁吗？霸道总裁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俊男靓女，都是美图秀秀出来的画面，看一部新鲜，看两部以后你觉得实在无法容忍、很虚假。这两者要掌握一个特别好的平衡。

“我们除了拍电视剧 不会干别的事情”

南方周末：作为正午阳光的掌舵人，你希望带领这个团队保持怎样的方向？

侯鸿亮：这些年发展也有过摇摆。首先想过全产业链、产业化各方面甚至上市，甚至拿地、落地，最后回到了最擅长的内容公司。

我也去好莱坞参观过，他们的工业化和整体行业环境的确要好很多，但我们不能完全把美国的经验照搬过来，一定是我们自己尝试哪条路更合适。我们创作作品最怕的是套路，但企业发展有时候也容易进入套路。我特别开心，我差一点进入套路的时候没有进入，我们还是按照自己最直观的感受选择。

我们为什么非得做这种所谓的“产业化”呢？做到一定程度，一定要全产业链，要有经纪、做乐园、投影城……这都不是我们干的事，我们的专业就是拍电视剧。未来有可能的话我想尝试电影、网剧，有关内容的方向可以去拓展，但房地产真做不来。从体制内出来的时候，我们想把正午阳光做成小而美的内容公司，现在小而美是不可能了，但它一定还是一个小作坊。

南方周末：正午阳光还有上市的打算吗？

侯鸿亮：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死。看我们影视剧市场，还有证券市场的环境是不是利于影视公司。影视实在是太小的行业，整个证券市场对我们的了解程度太少了，今年三部戏盈收很好、利润很好，可能后面一年没有戏就没有利润了。股民们是否了解，整个证券市场是否了解，你让我天天为了利润拍戏，我坚决不干，那样只会给我所有创作人焦虑。我不排斥往前走，所有事还是水到渠成，不强求什么。

南方周末：你如何形容影视行业现在所处的阶段，是不是“寒冬”或“严冬”？环境下行对正午阳光有没有造成影响？

侯鸿亮：我觉得现在这些事情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长久来说，我们需要一个所谓的行业动力，因为我们在为前些年很多问题埋单。这个行业好像没有什么门槛，最早的时候还有盖房子、挖煤的，后来这个行业爆发性增长，对专业性的需求越来越大。

现在屏幕上很多戏没有任何养分，甚至我们本行业很多人都告诉自己的子女，不要看电视剧。我听到特别悲哀。正午阳光做的所有戏都可以让你的孩子看，如果不能够让孩子、家人去看，你做它的意义是什么？就没有了。

从2018年1月份到现在，看似政策一步一步缩紧，但换一个角度看，其实是在规范这个行业、这个市场，希望市场朝更长远、健康的方向发展。我们可以知道自己做什么。

很多人说正午阳光没有受到冲击，这也是我们这些年没有被外部环境影响的地方。我也特别感谢我们团队，大家面临各种各样的诱惑，但并没有想着去扩张，没有想着到一定程度要上市。我当然不认为资本是坏的，只是没有想着迅速让大家积累财富。这个团队的人还是特别喜欢创作，我们除了拍电视剧不会干别的事情，大家就是一部戏好了就去拍下一部。

我们的导演一般在采访时见不到，他们把我推到前面来。他们一个个像隐居生活一样，自己要么弄剧本，要么在拍摄现场，或者休息。团队的这种心态，反而让我们在行业过热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

但是一个行业真正不好了，我们一定受影响。下一步我们可能也会面临成本降低、利润降低的问题，但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还能够去做这个行业，能够继续拍自己想拍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