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妇女节”到“女神节”:新话语、新传播与新叙事
2019-06-20张毓强周庆安
张毓强 周庆安
策划人:
周庆安(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讨论人:
吴 飞(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
张 磊(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张毓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国际传播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周庆安(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尚京华(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副教授)
整理人:
张毓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国际传播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三八妇女节”,称谓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尤其是今年,全国政协委员海霞在接受采访时说,她更愿意叫“妇女节”,而不是“女神节”,因为“妇女”是自己赢得的,“女神”是社会赋予的。新媒体时代,传统的话语在发生很大变化。从“帅哥”到“男神”,从“妇女”到“女神”,这种称谓的变化,既是社会不同性别对自身和其他性别的定位,又是新时代新传播形态的一种具体呈现。话语的变化,代表了一个国家在自身发展中的认同变化,也代表了不同阶层的崛起和自我定位。而在国际传播跨文化的视阈下,新话语传播的可能性如何判断?
中国传媒大学国际传播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联合清华大学爱泼斯坦对外传播研究中心,邀请相关专家就此问题进行了讨论。现将讨论内容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一、从“妇女”到“女神”的话语意味
张毓强:这几年的“三八妇女节”,热点都在于节前,各个大学纷纷兴起在3月7日过“女生节”,也有一部分女性把3月8日这一天称为“女神节”,而回避传统的“妇女节”称谓。话语本身是一种社会行动。新话语伴随着新传播关系不断涌现,体现了社会关系的变革。其所定义的社会叙事也在发生着变化。作为历史的产物, 新话语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呈现出的契合与意义是国家与社会认同的重要审视环节。
尚京华:称呼的转变,是社会观念变化的结果,而社会观念的转变又是社会发展变化的结果。“妇女节”变身“女神节”,体现了国内女性地位的变化和提高。“女神”本是男性对于自己无法企及的女生的称呼,这些女生往往才貌双全,或者容貌出众,只能远远仰望。后来这一称呼被逐渐泛化,被用来指一般女性。从这个称呼看,女性被提到一个被仰望的高度,着实体现了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而“妇女”这个称呼,多带有“已婚妇女”“见识不多”“婆婆妈妈”等男权社会下传统女性的含义,与自强自信的现代女性的形象不相符合。“国际劳动妇女节”的英文International Working Womens Day在汉译过程中,加上了“妇”字,也就附带了其所代表的传统观念。本来,“妇”只是一种身份(已婚)的标志,并不带贬义,但是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不再希望自己被这种身份束缚,而是因为自己的性别本身而受到尊重,所以就希望在节日名称中摈弃这种身份标志。再加上,这个节日从孩提时代起,就是自己的妈妈、女老师过的节日,多少带有一点“大人”甚至是“大妈”的意味,年轻的女性希望自己过节但是又不给人那种婆婆妈妈的感觉,而是那种“美美的”感觉,因此,她们需要一个新的称呼。“女神”就是女性(以及男性)心里完美的形象,再合适不过了。大学女生想在3月7日过“女生”节,也是这种想要区别于传统“妇女”观念的愿望的体现。
周庆安:有些女性认为,“妇女”这一概念有比较强的从属性,带有物化的因素,同时又带有比较强的传统意味。她们更愿意创造属于当代,也能够被网络原住民认同的概念,来替代“妇女节”。我想,“妇女节”变身“女神节”,背后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新媒体语境下,人们开始拥有更多的定义权,因此不少网民开始对传统文化重新定义,这些定义既有颠覆性的定义,把一些传统话语进行根本变革,比如“同志”等,又有更新和完善,展现不同代际在同一个问题上的不同理解;另一方面,传统话语体系中的一些表达,在新媒体文化传播环境中表现出了较大的变化,也说明了这些词语本身的时代背景在发生变化,指向的意义也在发生变化。
吴飞:“三八妇女节”,是在妇女地位提升之后才出现的,不过,真正实现女性平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近几年,在网络上出现的“女神节”概念,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对“三八妇女节”所认定的女性地位的提升以一种积极呼应状态而慢慢流行起来。之所以“女神”取代了“妇女”这个词,主要是因为“三八”还有一丝贬义,而女神则全然没有贬义。语言学家认为,语言是人们表达思想和情感的媒介,但并不等同于思想和情感本身。使用一个柔软舒服的语词,是网络时代人类圆滑的标志,“女神”这个词来了,仿佛女性的地位真的就很高了,但事实是否如此呢?也许是男人的花招而已。
张磊:我把消费主义嵌入这一话语实践来理解这个问题。因为这可能会使女性物化的程度进一步加深。当前消费场所向互联网转移,消费主义也借机向网络文化嫁接。每逢节日,无论是中国传统的春节与中秋节,还是西方舶来的圣诞节与情人节,抑或是新近发明的光棍节和女神节,都成为消费商品的盛宴。似乎只有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性节日暂时幸免于难。借助“女神节”,商家全力推销口红、项链、皮包、蒸汽美容仪、美颜手机、双人浪漫晚餐和各种功能不明的小礼品,为两性关系注入了商品交换的色彩,也使得商品附着在女性身体上,成为構造所谓“女神气质”的符号。
二、话语演变及其新媒体实践
张毓强:“女神”作为一种话语实践,总体观察是在互联网这一场域兴起,并逐渐在现实中普及开来。其实,自从互联网在中国兴起以来,催生了很多新的话语形态。而这些话语有的很快消失,有的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中国人自己的生活实践。我们如何理解其背后的动因呢?是媒介的?社会的?还是社会实践本身的?
周庆安:我把“三八妇女节”看作是一种国家政治话语。其变化的主要原因有三方面,一是时代背景发生了变化,政治话语中的很多概念带有强烈的时代感,随着时代的变迁,时代感在逐渐消失,人们基于时代的理解,对政治话语的理解也在发生偏差。二是对话方式发生了变化,传统的国家政治话语,反映的是主权国家的集体意志,带有很强的权威性和共识性,但目前新媒体时代,不再是单向度的信息传递,受众有权利进行话语权威的消解和重构,年轻受众更有这种意愿对话语权威进行消解。三是政治概念也在发生变化,传统的集体主义话语,增加了很多个性化和个体化的色彩。主权国家作为单位的国家话语,也受到全球传播中网络环境的挑战,不同的群体被赋予更多的传播权利,他们重视的概念也更加突出,这些概念往往会首先在公众中间找到共识,然后逐渐成为了媒体和社群热议的话题,最后影响国家政治话语的表达。
吴飞:国家政治话语变革,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一是网络传播造成的。因为新生代在网络上有自己的表达形式,如果政治言说想要达到年轻人那里,国家政治话语就必须选择一种让年轻人乐意接受的方式来传播;其二是跨境传播与跨文化情境的出现。跨文化传播,自然会有不同的语言,有些词是没有办法直接翻译过来的,因为语词都是特定的生活方式的产物,不同的生活方式都会有一些独特的语言符号形式,跨文化的传播,使得两种经验交汇,也自然而然地是两种语言的交汇,那些不能化约的话语,就会用一种新的方式流传开来;其三是政治活动本身也需要新的话语。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有言:“谁控制了语言,谁就控制了思想。”社会在变化,政治形势也会因势而变,需要有自己的新词汇和新话语,每一位有抱负的政治家都会在话语上做大量文章,原因就在这里;其四,思想和使用语言是同时发生的同一事情,正所谓“思想是无声的语言,说话是有声的思想”。如果国家的政治变革有新的成就,自然会有与之适应的话语体系的创新。
张磊:作为新的话语场域,互联网催生了一系列新的命名,背后隐藏着转型期中国的复杂社会认同。人们一向是通过话语对自己与他者进行分类、命名、比较、排序,以此建构社会身份认同。新的政治经济过程使得人们的社会身份更趋多元,也使得新话语实践层出不穷。就拿“女神”来说,其中不乏美好意涵,它蕴含着性别的再次界定,以半戏谑的姿态将女性凌驾于男性之上,如神凌驾于人之上,对于性别权力是一次良性解构。不过,我不同意“女神”只是称呼“女性中的佼佼者”,这意味着性别意识的固化。在流行文本中,比如一部颇受欢迎的春晚小品,将“女神”与“女汉子”并列比较,把一种特定的女性气质树立为模板,不仅忽视了性别光谱上的多元性,而且迎合了男权的欲望凝视。
尚京华:观念的更新基本都是从年轻人开始的。年轻人求新、求变,也渴望不同于父辈,活出自己的态度。新媒体的运用是从以年轻人为主体的群体开始,逐渐扩散到其他人群的。面对年轻人,新媒体只有采用新的话语体系,才能抓住年轻人,并为年轻人所接受,这也是近些年网络热词一拨拨产生的原因。由于新媒体特别是社交媒体的病毒式传播的特点,一些热词很快就成了“现象级”的热词,这与新媒体平台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同样的,国家政治话语要在新媒体平台上抓住年轻人,也需要进行变革和创新。例如,类似“英国小哥侃‘两会”这样的政治话语就利用了网络热词。新媒体面对的受众是口味变化最快的群体,如果不能准确把握时代的脉搏,将时代精神融入到其话语体系中,并创新和引领新的国家政治话语体系,就难以完成其舆论引导的使命。
三、新话语、新叙事与社会认同的重构
张毓强:新话语能够从媒介实践进入现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其生命力的一大表征。这种生命力当然来自于社会文化的演变和社会认同的变化。在某种意义上,新话语带来的新叙事,可能带来了特定领域里社会身份认同的变化。
吴飞:我们是在他人的目光下成长的,也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来确认自身的。我们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评论,希望被他人关怀,渴望获得他人的同情、赞美和爱,我们从来不是自己独立成长的。身份认同,并不是一种客观的事实,而是基于一定的态度和价值。国家政治话语便充分利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份焦虑,创新性地建构社会认同。比如,国家仪式的选择、节目的安排、在特定的时刻发动爱国主义动员等等,都是国家建构社会认同的手段。新媒体在构建或者改变人们的社会认同方式方面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因为新媒体在当今社会已经不是一个外在于人的传播环境,而是社会事实本身。在这个时代,没有被传播的事实,就仿佛不是事实;没有被解释的事实,就仿佛没有意义。
尚京华:当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处在发展变化中时,话语的改变也是顺应这种变化的。新媒体应该创新工作理念、手段和内容,突破旧有的条条框框的限制,把握时代的大势,做到因势而谋、应势而动、顺势而为。例如,“妇女节”到“女神节”这种改变,就是中国女性具有了更多的政治话语权的体现,也是中国社会更加平等的体现,更是中国女性对于自己拥有“内外兼修”新形象的自信心的体现。新媒体应该努力捕捉这些新的、代表社会前进方向的新表述,并将它们运用在社会认同构建方面,努力展现新的时代风貌、新的中国和新的中国人。
周庆安:当前社会认同的构建在发生一些变化。传统理论意义上看,社会认同的形成,基于民族血缘关系,基于对主权国家的认同,也基于对价值体系的认同。因此,国家政治话语往往突出强化了这几个方面的色彩。但是新媒体环境中,价值体系的多元化突出体现出来,价值的多元化除了塑造出不同层面的社群之外,也对主权国家的认识和民族血缘关系的认识提出了新的概念。不同的社群基于自身的成长背景、理解方式,以及与国家社会的关系,对于传统的话语体系也会产生碰撞。妇女节变身女神节,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于女性身份的解读,对于女性社会角色的解读也在发生变化。
不仅国内如此,国际也如此。全球范围内出现的新思潮、新变化,包括部分国家的民粹主义倾向,其实也是对传统西方价值体系中的建制派的质疑。这种质疑的形成,对主权国家体系,对全球化的趋势都带来了较大冲击。如果深入去看,一个节日称谓的变化,背后是国家信任体系的变迁,国家政治话语势必要更加有效地适应这种变迁。
张磊:回到历史上,中国曾对女性及其身体做了另一番描绘与命名。各种招贴画、小说和电影,对性别状况也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女性的形象及其话语描绘也日趋多元。由此可以看出,社会身份不断变动,话语实践也不断演进。对于国家话语来说,面对新媒体的话语挑战,既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能毫无甄别、全盘照收。一套有生命力的国家话语,必然要有宽广的视域、灵活的体系和深切的关怀,要有海纳百川的可能性。
四、新话语的国际传播可能
张毓强:話语问题,是这几年国际传播研究领域里的一个焦点性问题。基于中国现实的、能够产生广泛影响力话语的生产,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但是,基于互联网知识生产轻质化、碎片化的现实,似乎这几年的实践并未如我所愿。
周庆安: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着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这就要求国家政治话语,既要准确传达政治传播的意义,又要有较好的接受度。从发展的趋势来看,国家政治话语,首先要构建一个与时代关切呼应、与时代发展路径一致的价值体系;其次要形成一种本土文化和异域文化、历史记忆和未来关切、多数国家和少数族群之间的连接,新概念新表达要在这种连接和对接上下功夫;再者要和新媒体的传播规律表达习惯相关,既要有效引领这些表达,又要尊重多元文化背后的各种社会情绪。
张磊:一种策略是,国家话语要有提供流行文化“模因”的能力。所谓模因(meme),简单说来就是流行话语的基因种子,它可以是一个句式模板,也可以是一个关键词,还可能是一种审美方向。类似“撸起袖子加油干”“种花家”(中华家)等流行语,就是这种模因的案例。那么,在社会身份认同的话语实践中,国家主导下的媒体和文化机构,是否能够在主流话语和草根话语的对话中找到嫁接可能性,避免消费文化的物化,塑造出新的命名标签,使之既具有理想导向性,又具有现实采纳的延展性,就是值得探究的话题了。
吴飞:知已知彼,是国际传播的重要法则。一方面,我们要坚持,毕竟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特色,因此坚持那些代表社会正义的文化内容,就是十分必要的;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找到文化传播的最大公约数,毕竟人类来自共同的祖先,有着相同的文化遗传基因,换言之,你我虽然不同,但毕竟并非完全不可交流。学人之长,在相互欣赏尊重差异的前提下,学习与借鉴。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夜郎自大。
尚京华:从微观层面入手,更容易找到对接点。比如,从小的方面说,全世界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一种一致的追求;从大的方面说,全世界人民对于人类共同命运的关注,也是一种一致的关注。从这些角度出发,更容易跨越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差异,找到我们和外国受众之间的共性和共情点。比如,今年新华社微信公众号里的小视频《听美国小哥给你说说中国民主制度》,就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故事讲述了中国的民主制度是如何运行的,人民的声音是如何被听到的。五分钟的视频里没有出现任何赞扬中国民主制度的词句,也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宣讲,而是用事实和数据展现了“人民代表为人民”的主题。像这样的传播方式,就是利用新媒体平台进行对外传播的有益尝试。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中国新媒体在进行国家政治话语对外传播的创新,未来在这个领域我们一定会做得更好。
小结
习近平总书记在《加快推动媒体融合发展 构建全媒体传播格局》的讲话中指出:“我们要把握国际传播领域移动化、社交化、可视化的趋势,在构建对外传播话语体系上下功夫,在乐于接受和易于理解上下功夫,让更多国外受众听得懂、听得进、听得明白,不断提升对外传播效果。”这为我们认知当代中国产生的新话语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社会变革与认同再建构,认知由话语的全球化与本土化博弈中产生的结构性互动关系,指明了方向。在国际传播的实践中,既要跨越中外政治制度和文化价值观的差异,也需要跨越媒体平台的差异,更要关注话语变化的历时性和空间变化逻辑。如,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是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是一项创举,并没有现成的样板可依,也就没有现成的成功经验可以模仿、可以说明其优越性。而中国社会治理的进一步现代化过程中,我们也是通过“中国话语”讲述“中国故事”,讲好中国发生的事情。实践中,既可以从宏观叙事,即国家叙事的层面展开,也可以从微观叙事,即个人叙事的层面展开。我们的传统媒体习惯于宏观叙事,并且已经建立了一套成熟的宏观叙事的国家政治话语。但是这套话语的对外传播,需要克服文化价值观的重重障碍。如今,从社会变化的新状态、新话语、新现象展开,关注当代中国的现实规律,在全球化融媒环境中理解和认识这些问题,也许能够为我们打开一扇更加明亮的窗子。
(本文系中国傳媒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8CUCTJ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