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郭齐勇教授的中国古代儒学研究
2019-06-20杨海文马慧娟
杨海文 马慧娟
摘 要:从郭齐勇教授的学思历程看,中国古代儒学是其学术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孟子思想是其中国古代儒学研究的重点所在。它包括三重内涵:一是从郭店楚简看孟子心性论、思孟五行说,這是新材料带来新机遇;二是由《孟子》“腐败事件”彰显“亲亲互隐”的儒家伦理,这是新问题提出新挑战;三是激活孟子“正义”的政治哲学,这是新论域朗现新气象。郭齐勇教授以孟子为中心的中国古代儒学研究,平实而又厚重,多元多维而又特色鲜明,是当代中国孟学史的宝贵财富。
关键词:孟子 儒学 郭店楚简 儒家伦理 政治哲学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9)02-10-19
Abstract:From the learning and thoughful courses of Professor Guo Qiyong, Chinese ancient confucianism is the very important part of its academic research , Meng Zis thought is the focus of Chinese ancient confucianism. It has three contents: One is from Guodians Chujian, we can look at Meng zis Heart and Minds Discussion, Thinking of Mengs Five Xing Discussion, which is the newly material brought us newly challenges; The second is that it embodies Confucianism ideas from Meng zis corruption by the Qin Qin Hu Yin thought.This is new issues brings new challenges;The third one is stimulating Meng Zis political philosophy Given Right.This is Newly fields embody newly air.Guo Qiyongs Chinese ancient confucianism research focussed by Meng zi, ordinary and important, multi and colourful,or special, its the precious possession in the Mengs learning history.
Key words:Mengzhi;Confucianism;Guodian Chujian;Confucianism ideas;Political philosophy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国学院的郭齐勇教授以儒学研究饮誉学林。从现代儒学研究看,自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他著有《熊十力思想研究》(又名《熊十力哲学研究》) 、《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 等力作,被公认为研究熊十力(1885—1968)与现代新儒家的重镇。从古代儒学研究看,始于新旧世纪之交,他上溯先秦儒学,解读郭店楚简,诠释孔孟之道,又从早期关注的王夫之(1619—1692)再出发,写了有关宋明理学的论著,在中国古代儒学研究领域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本文的任务是探讨其中国古代儒学研究。通过文献检索,我们发现:19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简给孟子心性论研究带来新机遇,新世纪之初的《孟子》“腐败事件”给孟子现代价值研究提出新挑战,这两件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引发了郭齐勇教授深入、持久地研究中国古代儒学。基于这一理由,我们试图以孟子为中心,展开其中国古代儒学研究的学思历程。
一、从郭店楚简看孟子心性论、思孟五行说
1993年出土、1998年公布的湖北郭店楚墓竹简包含多篇儒家类文献。因为不同于或者不见于传世文献,尤其是与思孟学派存在密切关联,它们倍受学界瞩目。郭齐勇教授的《郭店儒家简的意义与价值》一文指出:“郭店楚简的出土及整理出版之所以为国际汉学界所瞩目,乃是因为它为学术界重新改写先秦学术思想史和楚国思想文化史提供了契机和资粮。”“子思子面对鲁穆公的‘忠臣之问,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回答:‘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这正是一身浩然正气、‘说大人则藐之的孟子的先驱!而孟子思想又是中国自由主义、中国民主政治的重要资源。”“我体会,孟子的性善之‘善不与‘恶相对,而是超乎善恶对待之上的。郭店楚简丰富了我们对孟子心性论之前史的理解,实在是重要的思想史料。由此也更能感受到孟子的伟大,对孟子心性论亦可以作出更多样的诠释。”1其《出土简帛与经学诠释的范式问题》一文指出:“《性自命出》是迄今为止最早最系统的心性论著作,它与《五行》构成孟子的先导。”1
1999—2001年间,郭齐勇教授发表了多篇从郭店楚简看孟子的论文,涉及的郭店楚简主要有《性自命出》《五行》,涉及孟子的主要问题是心性论、思孟五行说。它们或者侧重从《性自命出》研讨心、性、情、气与孟子心性论的关系,或者侧重从《五行》研讨圣、智与思孟五行说的关系。
(一)《性自命出》与孟子心性论
据统计,《性自命出》出现“心”“性”“情”都是二十多次,出现“气”只有几次;《孟子》出现“心”126次,“性”37次,“情”4次,“气”20次。重视心、性,这是两者的共同之处;对于情、气各有侧重,这是两者的不同之处。从《性自命出》到孟子,相同意味着思想的承传,差异意味着思想的创新。
以气定性、以情释性是《性自命出》的显著特色。它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2“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3“目之好色,耳之乐声,舀之气也,人不难为之死。”4这是以气定性,认定喜怒哀悲之气、好恶是性,乐此不疲、沉溺其间是人之常态。又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5“,义之方也。义,敬之方也。敬,物之即也。笃,仁之方也。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忠,信之方也。信,情之方也。情出于性。”6“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苟有其情,虽未之为,斯人信之矣。”7这是以情释性,借助“天→命→性→情→道”的论证结构,认定仁是性之方、信是情之方,情乃出于性。相比而言,《性自命出》更重视以情释性,我们甚至可以将其概括为主情论。
对于《性自命出》说的气—性,孟子已有理论自觉,并重新做了划界工作。他指出:“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孟子》14·248)孟子把气—性当作生物性之性,把仁义礼智圣当作道德性之性,又从性命之辨的哲学高度完成了道德性之性对于生物性之性的扬弃。正如郭齐勇教授所说:“孟子强调了人性之当然,区别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性征,对包括楚简在内的孟子之前的人性论论说,是一次巨大的飞跃。”9
对于《性自命出》说的情—性,孟子尽管很少直接谈情,但频繁说性,四端即情,四德即性,心統性情,秉持性、情、才一体同仁的基本思路。他指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11·6)赵岐(?—201)注云:“若,顺也。性与情,相为表里,性善胜情,情则从之。《孝经》曰:‘此哀戚之情。情从性也,能顺此情,使之善者,真所谓善也。若随人而强作善者,非善者之善也。若为不善者,非所受天才之罪,物动之故也。”(《孟子正义》卷22录)10赵注缩短了今人理解《性自命出》与孟子之间的距离。另外,孟子讲“乃若其情”的一章是其正面讨论性善论的重要篇章,而《性自命出》以为“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11,足见两者都肯认人性本善的一面。叶适(1150—1223)《习学记言序目》卷14所谓“以性为善,自孟子始”12,自然不再成立。郭齐勇教授认为:《性自命出》“申言此性是天命的,是内在的,实际预涵了此能好人的、能恶人的‘好恶之‘情即是‘仁与‘义的可能,‘仁‘义是内在禀赋的内容”1。这一解释将《性自命出》稳妥地安置在从孔子到孟子的儒家道德形上学的谱系之中。
郭齐勇教授的《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的心术观》是其《郭店儒家简与孟子心性论》的姊妹篇,涉及以心显性。《性自命出》说:“凡人虽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奠。”2“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3又说:“道者,群物之道。凡道,心术为主。”4“君子身以为主心。”5所谓“心亡奠志”“用心各异”,意思与孟子引孔子说的“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孟子》11·8)相近;所谓“心术为主”“身以为主心”,意思与孟子说的“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11·15)相近。郭齐勇教授认为:《性自命出》反复探讨声音、容色、仪表、情气、身形、心思、德性之有张力的统一,由内而外,由外而内,浑然一体6。这一评价是中肯的。孟子更强调性由心显、即心言性、以心善言性善,则鲜明体现了思想史在继承基础上的不断创新。
(二)《五行》与思孟五行说
思想史上聚讼纷纭的思孟五行说,源自《荀子·非十二子》说的“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而“子思唱之,孟轲和之”7。何谓五行?唐代的杨倞(生卒年不详)说是仁、义、礼、智、信8,章太炎(1869—1936)说是仁、义、礼、智、信与木、金、火、水、土的匹配9,郭沫若(1892—1978)说是仁、义、礼、智、诚10。随着20世纪中后期马王堆帛书《五行》(有《经》有《说》)、郭店楚简《五行》(有《经》无《说》)的先后出土,庞朴(1928—2015)令人信服地证实了荀子说的五行就是仁、义、礼、智、圣11。基于这一共识,郭齐勇教授试图进一步扩展并丰富郭店楚简《五行》与思孟五行说的相关研究。
首先看“仁义礼智圣”与孟子的关联。断言思孟之五行即是仁、义、礼、智、圣,乃是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互勘的结果。出土文献指出:
【经1】[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马王堆帛书《五行》)12
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郭店楚简《五行》) 13
以简、帛《五行》为依据,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前引《孟子》14·24说的:“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换句话说,思孟五行说之谜其实早已蕴含于《孟子》之中。郭齐勇教授指出:按照孟子的原意,仁、义、礼、智、圣能否实现,属于命运,但也是天性的必然,君子不认为是属于命运的,因而可以突破、超越于命运的限制,顺从天性,求其实现1。但是,拿出土文献为传世文献解开谜底的机遇是千载难逢的。譬如,朱熹(1130—1200)认为:“知之于贤者也”的“者”当作“否”,“圣人之于天道也”的“人”当为衍文2。又如,《贾谊新书·六术(连语)》说:“……人有仁、义、礼、智、信之行,行和则乐与,乐与则六,此之谓六行。”3卢文弨(1717—1795)说:“信”在宋代刻本中写作“圣”4。这两个例子足以说明:如果没有简、帛《五行》的出土,古老的思孟五行说之谜难以得到确解;一旦有了出土文献的支持,许多传世文献的意义就能得以敞开。因故,郭齐勇教授强调贾谊(前200—前168)这段话对于破解思孟五行说的重要性5。
其次看“圣智”与孟子的关联。《孟子》末章有“见而知之”“闻而知之”的提法,10·1有“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的提法。回溯传世文献,《文子·道德》引老子曰:“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6简、帛《五行》则指出:“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虩虩,圣也。”7“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赫赫,圣[也]。”8究竟如何理解孟子与这些文献的思想史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