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提斯”智慧与意义重构
2019-06-20张靖
内容提要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女神墨提斯,她是神王宙斯的第一位妻子、战神雅典娜的母亲,但是却在怀孕时被宙斯吞噬,使得雅典娜从父亲的头顶跳出。这位未被神庙供奉的女神是一种另类智慧的代表,她会使用魔药,擅于变化外形,掌握多种技能,以至于吞噬了墨提斯的宙斯自此拥有了超过其他诸神的墨提斯,因为“墨提斯在他的肚子里”。更为有趣的是,“墨提斯”智慧喜欢与边缘和弱势人群为伍,以文学母题或原型的方式在各类古老文明的传说和故事中繁衍、变化、传递,其踪迹又被后现代思想家们捕捉并放大。本文将借鉴法国古典学家德蒂安和韦尔南的研究成果,介绍在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和柏拉图作品中存在的“墨提斯”智慧,展示这种另类智慧的意义和秩序重构或建构功能。换言之,“墨提斯”智慧为后现代思想家和批评家们突破现代主义困境提供了出路。
关键词 墨提斯 智慧 古希腊 神话 后现代思想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9)06-0084-10
在汉语中,“智慧”指聪明才智和机敏辨识的能力,在佛教中,“智慧”指超越世间虚幻认识和把握真理的能力。①汉语中与“智慧”相关的词汇有“智谋”“智诈”“智巧”“智计”等等,皆有贬义或模棱两可的含义,而 “诡诈”“计谋”等语汇则与“智慧”相对,是人们希望压制或抛弃的“智慧”。有时,这些词语之间的界限并不容易区分。比如,“草船借剑”的故事在胜利者一方被解读为“智慧”,在失败者一方则会被唾弃为“诡诈”。
在西方,亚里士多德精细区分了隐含等级差别的五种“智慧”:“技艺智慧”(techne,art)、“科学智慧”(episteme,scientific knowledge)、“实践智慧”(phronesis,practical wisdom)、“哲学智慧”(sophia,philosophical wisdom)、“直观智慧”(nous,intuitive reason)。②但是,语言的有限性以及习惯的二元思维往往让我们将“智慧”“诡计”截然对立,忽视了日常生活中一直存在的“智慧-诡计”合一的另类智慧。
法国古典学家德蒂安(Marcel Detienne)与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在研究古希腊神话和文化的过程中发现了这种“智慧-诡计”的源头——古希腊神话中的墨提斯(Mētis)女神。他们花了十年的時间记录下《神谱》(Theogony)、《伊利亚德》(Iliad)、《奥德赛》(Odyssey)、《论捕鱼》(The Treatise on Fishing)、《论狩猎》(The Treatise on Hunting)以及柏拉图、普鲁塔克、品达和亚里士多德等的作品中出现的“墨提斯”“踪迹”,写成一部专著来描述之,认为这是一种与我们熟知的希腊思辨理性传统相对的另类智慧传统原型。Marcel Detienne and Jean-Pierre Vernant, Les ruses dintelligence: la Metis des grecs, Flammarion et Cie, 1974. 英译本:Cunning Intelligence in Greek Culture and Society, trans. by J.Lloy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更多的后现代学者继而做出比较研究,发现这种智慧在意义与秩序的重构中起着重要作用。Lisa Raphals, Knowing Words: Wisdom and Cunning in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of China and Greec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Franois Jullien, A Treatise on Efficacy: Between Western and Chinese Thinking,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trans. by Steven Rendal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详细说明参见后文。
本文将借鉴德蒂安和韦尔南的研究成果,从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和柏拉图作品入手,追溯和分析古希腊文化中这种智慧的原型,希望以“另类”为一种解构视角,分析其中常常被忽略的思想机制和语言的力量。
一、 神话中的“墨提斯”:在本文中如无特殊说明,墨提斯一词在不加引号时专指墨提斯女神,加引号则特指一种特殊类型的智慧。意义被吞没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墨提斯女神是足智多谋的神王宙斯的第一位妻子、聪慧勇敢的战神雅典娜的母亲:
现在,诸神之王宙斯首先娶墨提斯为妻,她是神灵和凡人中最聪明的。在她就要生产明眸女神雅典娜时,根据星光灿烂的乌兰诺斯和该亚的忠告,宙斯花言巧语地骗过了她,将她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们之所以建议宙斯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别的神灵代替宙斯取得永生神灵中的王位;因为墨提斯注定会生下几个绝顶聪明的孩子,第一个就是明眸少女特里托革尼亚(雅典娜),她在力量和智慧两方面都和她的父王相等。但这之后,墨提斯将生一位傲岸的儿子做众神和人类之王。然后,宙斯抢先把她吞进了自己肚里,让这位女神可以替他出主意,逢凶化吉。[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52~53页。《工作与时日、神谱》中还有一个类似的重复记载,突出了墨提斯的智慧,特别强调:“雅典娜之母、正义策划者、智慧胜过众神和凡人的墨提斯仍然留在宙斯的肚子里。”参《工作与时日、神谱》929,第53页。
第二个记载了墨提斯的神话是阿波罗陀洛斯(Apollodorus)。他的神话更清楚地记载了在宙斯确立自己统治地位的斗争中,墨提斯女神所起的关键作用。宙斯的父亲克洛诺斯(Kronos)利用计谋战胜了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Uranus)之后,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把所有生下来的孩子都吞吃了。宙斯的母亲瑞亚(Rhea)使用了计谋瞒过克洛诺斯生下了宙斯,藏在山洞中交給枯瑞忒斯(Curetes)和墨利修斯(Melisseus)的女儿们抚养,然后把一块包着布的石头交给克洛诺斯,克洛诺斯把石头当做孩子吞了下去。“在宙斯长大了的时候,他得到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墨提斯做帮手,她给克洛诺斯一服药吃,因此他被逼得吐出来,最初是那块石头,随后是他所吞吃的那些儿女,宙斯联合他们去同克洛诺斯和提坦们开战。”[古希腊]阿波罗陀洛斯:《希腊神话》,I.6 & I.20,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年, 第22页。但是后来宙斯在墨提斯怀孕的时候如法炮制也把她吞吃了,因为预言说她在生了女儿后要生一个超过宙斯的儿子,而那个孩子将取代宙斯为众神之王。[古希腊]阿波罗陀洛斯:《希腊神话》,I.6 & I.20,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年,第25页。克洛诺斯吃吐药的故事在《神谱》中也有记载,但是没有提是墨提斯女神给他的吐药。请参阅《工作与时日、神谱》496,第41页。
第三个记载了墨提斯神的古希腊神话作品是《俄耳甫斯残篇》(Orphic Fragments, 简称OF)。Otto Kern, Orphicorum Fragmenta, Apud Weidmannos, 1922(Weidmann, 1972). 相关记载参阅OF 82, OF 85, OF129, OF167. 科恩一共收录了363条俄耳甫斯生平语录(Temoignages orphiques, OT)和262条俄耳甫斯教义语录(Fragments Orphiques, OF)。这些与俄耳甫斯(Orpheus)相关的传说均散落在各种文本中,有关墨提斯的身份、性别和作用的记载也比较混乱。总的来看,墨提斯被描述为“第一位父亲”(the primeval father),与爱若斯(Eros)一起在宙斯的体内合一(united in the body of Zeus)。墨提斯也是唯一的造物神(the only God)的三种力量之一:墨提斯是“智谋”(counsel),法那斯(Phanès)是“光明”(light),埃利科帕奥(Ericepus)是“生命赐予者”(life-giver)。此外,墨提斯还有一个身份是孕育了诸神的原始神(bearing the seed of Gods)。 Isaac Preston Cory, Ancient Fragments, 2nd. edition, William Pickering, 1832, pp.289、297~298.1962年发现的纸草本奥斐斯神谱(Derveni Papyrus),让众多的学者对俄耳甫斯这一神秘宗教及其神谱产生了更多的设想和假设。如韦斯特(M.L.West)提出了一个假设,认为存在六种俄耳甫斯神谱叙事版本,而德尔维尼神谱是其中之一。请参阅M.L.West, The Orphic Poems, Clarendon Press, 1983.有一种意见是:在世界之初是一位雌雄同体的原始神,名字可能是法那斯-墨提斯(Phanes-Metis)或普罗多格诺斯(Protogonos)或埃利科帕奥(Erikepaios)。同时也存在着宙斯,在第五个区域(in the fifth reign),在夜神(Night)的建议下吞吃了第一个出生的神(the First Born):“于是,他吞下埃利科帕奥,最初的神,他腹中包含所有存在之体,他在自己的四肢注入神的力气。因了这神,万物重新聚集于宙斯之内(OF 167)。”Otto Kern, Orphicorum Fragmenta, Apud Weidmannos, 1922, p.199. 该处为普罗克洛(Proclus)对柏拉图的《蒂迈欧篇》第29a之注疏。中文翻译引自吴雅凌编译:《俄耳甫斯教辑录》,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322页。其他与此相关的英文著作请参见:Gabor Betegh, The Derveni Papyrus: Cosmology, Theology and Interpretation,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Press, 2004, pp.112、142、162、251; Marcel Detienne, The Writing of Orpheus: Greek Myth in Cultural Context, trans. by J.Lloy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57.
三个神话有一些差别,但不变的是创世之初诸神都在运用“智慧-诡计”彼此屠杀,以便夺取统治权、走出混乱、掌控秩序,也因此宙斯必须吞吃这位智谋女神才能终止不断循环的、凭借计谋来杀父夺权的混乱。在墨提斯女神被宙斯吞吃以后,奥林匹斯山变得有序起来,由宙斯给宇宙及诸神分配角色和任务,而且从此再无其他神灵的智慧和计谋能超过宙斯。墨提斯的女儿明眸女神雅典娜从宙斯的头中一跃而出,全副武装,“智慧和力量与父亲同等”。她成为了父亲的帮手和秩序维护者,不再对父亲的权威与地位有任何威胁,而且她的智慧很明显以理智和分析见长,与墨提斯女神的智慧已有不同。比如有学者指出,雅典娜是一个与女性无多少瓜葛的女神:她从父亲的头中一跃而出,全副武装,自小没有母亲,一直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及最得力的帮手,而且她一直躲避婚姻,总在忙碌,似乎没有闲暇时间。她是信奉理性的雅典城邦之守护神。请参阅Jane Harrison, 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 Merlin Press, 1962, pp.300~307、648.另外有学者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认为雅典娜的全副武装也表示着一种防备和控制,因此雅典娜善于争战,讲究原则,却不会调和冲突或矛盾。请参阅Marion Woodman, Addiction to Perfection: The Still Unravished Bride, Inner City Books, 1982, pp.7~13、125.墨提斯以及墨提斯可以带来的秩序在被确立后即被吞没和隐藏。
二、荷马史诗中的“墨提斯”:意义被隐藏
宙斯和诸神的故事继续下去,墨提斯女神的名字则不再出现,奥林匹斯神庙中也没有她的位置。但是,古希腊人在讲述宙斯和普罗米修斯之间的计谋较量、雅典娜和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之间的技艺较量、凡人奥德修斯的狡黠多变以及章鱼的逃生之术时,都会使用以“墨提斯”为词根的词语,似乎墨提斯女神变成了一种另类智慧的代表。在研究古希腊的专门词典中,作为普通名词“墨提斯”( mh,tij,mētis)第一組意思为“智慧”(wisdom)、“技巧”(skill)、“手艺”(craft);第二组意思为“谋略”(counsel)、“计划”(plan)、“企划”(undertaking)。这个词的动词词源有两个:主动态动词“mētiaō”( mhtia,w),意为“思考”(to meditate )、“深思熟虑”(to deliberate)、“计划”(to plan)、“设计”(to devise);反身及被动态动词“mētióomai”( mhti,omai),除了上述意思外还有“设计或图谋”(to device or contrive)的含义。(参见Henry George Liddell and Robert Scott, A Greek-English Lexic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130)其他的引申含义均突出了“用心思考和设计”“动脑筋”等特征,还与某一种专门技术的技艺、手艺有关。此外,“墨提斯”作为词根会出现在众多派生词中,如:宙斯的称号是“metiéta”(mhtie,ta,the One Mētis),即拥有独一无二 “墨提斯”之人;在荷马史诗中用来形容奥德修斯与赫菲斯托斯的词语“polúmētis”(having many ideas and being inventive;足智多谋)(《伊利亚特》3.200);古希腊神话中用来描述克洛诺斯和普罗米修斯的词语“aiolómētis”(with bad intentions, devious,用心险恶、迂回不直接的)。(参见Hjalmar Frisk, eds., Griechisches Etymologisches Wrterbuch, Band II, Carl Winter Universittsverlag, 1973, pp.232~233)“墨提斯”语义广泛,其意义在翻译和解释时无法固定,必须结合上下文来确定。
比如,荷马史诗中就多次提到一位“墨提斯”的典型代表——奥德修斯。荷马81次用polúmetis来描绘他,称赞他为“有多种墨提斯(足智多谋)之人”,F. Frontisi-Ducroux, Dédale: Mythologie de lArtisan en Grece Ancienne, La Découverte & Syros, 2002, p.87. 转引自Detienne and Vernant, Cunning Intelligence in Greek Culture and Society, trans. by J.Lloy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p.121. “懂得各种巧妙的伎俩和精明的策略”。[古希腊]荷马:《伊利亚德》,卷三202,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6页。在奥德修斯对付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的故事中多次出现“墨提斯”词根,而这个故事本身也是借用了“墨提斯”的谐音、运用“墨提斯”智慧来取胜的故事,充分体现了这种另类智慧的特征。
奥德修斯和伙伴们在返乡途中来到了独眼巨人们居住的西西里岛,被半人半神的波吕斐摩斯堵在洞穴中,再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波吕斐摩斯因为咒语一直在寻找名叫奥德修斯的人,所以在杀死人类之前会询问他们的名字。奥德修斯在波吕斐摩斯面前首先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和恐惧,不断地哀求巨人,以此麻痹对手;在被问及姓名时他编撰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字“Ou=tij”Ou;tij有一个同义词——“mētis”(mh,tij / mh, ti,j),是否定人称代词,其意义为“无人”(no one)、“没有人”(that no body)。奥德修斯变化了这个词语的重音使之书写变为 Ou=tij,并以此为自己杜撰了一个名字。这个假名字成功地骗过来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请参阅Liddel and Scott, A Greek-English Lexic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p.1275.)(意为“没有人”,nobody,与另一个和“墨提斯”同音的希腊词mh,tij同义),然后他用美酒灌醉巨人,最后实施行动用燃烧的尖头木棍戳瞎波吕斐摩斯的独眼。在波吕斐摩斯因疼痛喊叫时,巨人同伴飞奔而来询问:“波吕斐摩斯,你为何在这神圣的黑夜如此悲惨地呼唤,打破我们的安眠?是不是有人(mh, ti,j, 与Ou=tij的同义词mh,tij发音相同)想强行赶走你的羊群,还是有人想用阴谋或暴力伤害你?”波吕斐摩斯回答,“朋友们,Ou=tij(奥德修斯编造的名字,‘无人之意)用阴谋,不是用暴力,杀害我。”因为希腊文中的Ou=tij与mh,tijv同义,波吕斐摩斯的朋友们一听以为是“没有人”,认为是病痛在折磨他,建议他向波塞冬祈祷,转身离开了。荷马在此描绘奥德修斯在心中偷笑,“我的名字和绝妙的墨提斯如此骗过了[他们] w`j o(nomv eVxapa,thsen evmon kai mh,tij avmu,mwn,my name and excellent cunning device had so beguiled)。”有关波吕斐摩斯的故事参见《奥德赛》第9章,与本文有关的是400-416节。参见[古希腊]荷马:《奥德赛》卷9,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5~167页。奥德修斯的这句话为笔者自译。第二天奥德修斯和他的随从藏在独眼巨人的山羊肚子底下成功逃跑。[古希腊]荷马:《奥德赛》卷9,400-410节,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5~166页。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在告诉古希腊人,一个如奥德修斯一般必死的人类借助“墨提斯”——机智而不是“力气”——可以打败海神波塞冬的儿子波吕斐摩斯(力大无比的独眼巨人)。这个故事是一个典型和普遍的故事,被归在阿尔奈-汤普森的类型索引中——“瞎眼怪物”(The Ogre Blinded,AT1137),在《母题索引》中归入“巨型怪物”(Grand Ogre,G100)中。安德森(Graham Anderson)等学者发现类似的母题在印度文化中也存在。在一连串的航海旅行故事中,总会有一个老谋深算的英雄用一个比较狡猾的名字对付一个瞎眼的怪物。Graham Anderson, Fairytale in the Ancient World, Routledge, 2000, pp.123~132. 安德森列出了八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与杉树林怪兽半神洪巴巴(Humbaba)的森林大战与奥德修斯与半神独眼巨人的洞穴之战的相似之处(第127页)。另请参阅William F. Hansen, Ariadnes Thread: A Guide to International Tales Found in Classical Literatur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289~301. 该书对其他民族民间故事中出现的“独眼巨人”故事与荷马史诗中的故事进行了对比,并对此故事的学术研究做了很好的梳理。
从希腊神话和奥德修斯身上我们不难发现,墨提斯女神所代表的这种“智慧-诡计”的“墨提斯”有着“对即将发生的事物的预见能力、或不为任何事情感到吃惊与狼狈的能力、或从来都不给突袭以可乘之机的能力,”[法]让-皮埃尔·韦尔南:《众神飞飏:希腊诸神起源》,曹胜超译,中信出版社,2003年,第25页。它不仅仅包含睿智机敏、渊博知识、远见、能言善辩等能力,还善用各种计谋、机关、器械、伪装,特别是能够随机应变、巧言智语、柔韧灵活、冷静果断。它是一种才智和思维,一种认知方式。如果用人类的道德和伦理来衡量,这种智慧常常会处于中间状态,模棱两可,让人琢磨不透。这种智慧很可能不登大雅之堂,因为她会要求人掩藏实力、不暴露真实身份、会用骗术和虚虚实实的遁辞。
这种智慧的另一层表达,则是与弱者为伍,成为弱者在困苦中谋求生存的利器。在奥德修斯与波吕斐摩斯的斗争中,奥德修斯是弱者;其实,在奥德修斯返乡的旅程中,他一直是弱者,要与比他和他的随从们强大得多的各种神明各半人半神以及自然风暴斗争,而每一次都靠着奥德修斯无与伦比的“墨提斯”死里逃生。这一特点还频繁见诸其他古老文明的文学作品中。如非洲、美洲的土著民族神话中都有介于神人之间的机灵鬼(trickster)故事,而中国民间文学中有机智人物故事,这些故事介绍了弱者如何借助“墨提斯”另类智慧为弱者群体获得生存空间。有关中国机智人物请参阅祁连休:《智谋与妙趣——中国机智人物故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周晓霞:《颠覆与顺从——读中国机智人物故事》,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Trickster”又译作“机灵鬼”“恶作剧者”“骗子手”等,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半人半神或者是精靈。其主要特征是滑稽、可笑、狡黠、爱作弄人、有鬼点子、会骗人。在后现代思想潮流中,“trickster”被重新诠释。相关著作有:Carl Jung, “On the Psychology of the Trickster Figure,” trans. by R.F.C. Hull, in Paul Radin,eds. The Trickster: A Study in Indian Mythology,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56, pp.195~211; Robert D. Pelton, The Trickster in West Africa: A Study of Mythic Irony and Sacred Deligh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Dean Andrew Nicholas, The Trickster Revisited: Deception as a Motif in the Pentateuch, Peterlang, 2009. 弱者借助“墨提斯”,也许正如墨提斯女神被宙斯吞噬,其中孰强孰弱的悖论式逻辑被历代文学作品所不断复制、重述和繁衍,因此特别受到弱势人群的喜爱。即便墨提斯女神已被遗忘,“墨提斯”智慧却呈现为普遍的文学原型或母题,在文学作品中传递和生存,并帮助使用“墨提斯”的人生成和创造新的意义,而柏拉图可以说是此中高手。
三、柏拉图的“墨提斯”新神话:新意义诞生
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吞噬墨提斯女神的重要原因是她会生一个儿子,颠覆宙斯的王权统治,将世界重新带入新一轮的混乱秩序中。柏拉图却在《会饮篇》中通过一位曼提尼亚女人第俄提玛(Diotima)给了墨提斯女神一个儿子——波若斯(Póros),这样墨提斯女神成为柏拉图重点要讲述的爱神“爱若斯”(Eros)的祖母。Plato, The Symposium, 203 a, b, c, d, trans. by M.C. Howats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39~40.中译本请参阅[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75~77页。刘小枫将“Mētis”译为“默提斯”,本文为求一致改为“墨提斯”。柏拉图给墨提斯女神之子的名词是“波若斯”(póros),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希腊词汇,原意为“出路”,其词源与动词“突然看到、听到、感觉到”相关,用于指可以借之通过陆地或水面的工具(小路或小船),其对应的词是“困境”“困惑”(apória)。请参阅刘小枫译《柏拉图的〈会饮〉》,第76页,注249。德蒂安与韦尔南也专门分析了这个词语,请参阅Detienne and Vernant, Cunning Intelligence in Greek Culture and Society, trans. by J.Lloy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pp.290~291.在这里,墨提斯女神的别称是“聪敏” (Cleverness),而儿子波若斯的别称为“资源或智谋”(Resource)。第俄提玛讲的故事如下:
在阿佛洛狄忒诞生的宴会上“资源神”波若斯醉后倒在宙斯的花园中,被前来乞讨的、缺少资源的“贫乏神”(Poverty)珀尼阿(Penía)看见。珀尼阿因为缺少资源于是想有个资源神的孩子。她躺下睡在他身边,从而怀孕并诞下爱若斯(Eros)。因此,爱若斯有着母亲的特征——贫穷、粗鲁、不修边幅、居无定所——和父亲的特征——勇敢(bold)、热切(keen)、终生热爱智慧(a lifelong lover of wisdom, philosophein)、随时准备行动(ready for action),是有本领的猎手(a cunning hunter)、经常有鬼点子(always contriving some trick or other)、渴求智识(eager after knowledge, phronesis)、头脑灵活(resourceful)并会想法设法追求美好的东西(scheming to get what is beautiful and good);是厉害的驱魔者(deinos goēs)、魔法师(pharmakeus)、智者(sophìstēs)。Plato, The Symposium, 203c, d, e. 译文请参阅刘小枫译,《柏拉图的〈会饮〉》,第75~77页。德蒂安与韦尔南指出,柏拉图不是唯一一个将墨提斯、爱若斯和波若斯联系在一起的人。阿里斯托芬的《鸟》、俄耳甫斯诗篇中都提及爱若斯在宇宙进化中的作用。巴门尼德残篇中提到,不是柏拉图杜撰了墨提斯与爱若斯的渊源关系。在巴门尼德说到世界由存在走向形成之时,有一位伟大的女性神明,她有着诸多名字:Dike, Ananke, Aphrodite。这个精灵(diamōn)统管这多重而且变化的世界,在其中光与黑暗是互相对立的平等力量,生下了爱若斯这个诸神中的第一位和最古老的神。用来描述这位伟大女神的词语(mēdomai, mētiomai)显明她是一位拥有“墨提斯”的女神。请参阅Detienne & Vernant, Cunning Intelligence in Greek Culture and Society, trans. by J.Lloy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p.146.
有趣的是,第俄提玛描绘和总结的爱若斯具有典型的“墨提斯”智慧特征:“他的天性既非不死的那类,也不是会死的那类;……他为自己源源不断地赢得的,又源源不断地溜走,所以,爱若斯既不贫又不富,毋宁说总处于有智慧与不明事理之间。”[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77页。在讲这个爱若斯的来源故事之前,第俄提玛已经指出存在一种中间状态,因为不美不一定是丑,没有知识不一定是无知(202d)。而爱若斯恰恰是介于“可朽与不朽”“智慧与不明事理”之间。这似乎为爱智慧的人(哲学家)设立了一个出发点:不是一无所知,但也不是完全掌握真理。接下来第俄提玛没有再提及爱若斯这种天性,以及他的渊源与最高级的“爱之奥秘”之间的关系,但是通过一系列的设问,引导苏格拉底意识到自己身上所具有的这种“对美和智慧的热爱”之天性及哲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共性(爱欲善和幸福)和差异(爱智慧的人追求美这种非功利之物),然后教导他循着她所规定的一种上升的美之等级去窥探那美本身“神圣、纯然一新”的惊人之美(204-211)。苏格拉底所回忆的第俄提玛之爱若斯描述是《会饮篇》中最著名的段落,论述和解释者众多。请参阅M.C.Nussbaum,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 Luck and Ethics in 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pp.177~199.玛莎·纳斯鲍姆对《会饮篇》中的几乎每一句都有评论,除了203。此外,学者们的关注点多在第俄提瑪之爱的上升阶梯,少有人对苏格拉底让墨提斯成为爱若斯的祖母感兴趣。
柏拉图的这个神话是一个与传统的神话完全不同的故事:没有宙斯的杀父计谋,没有宙斯吞噬墨提斯女神的举动,没有儿子可能颠覆父亲权力的恶性循环。这个新的神话强调一种中间状态,给予了爱若斯(爱情)一个新的特性和定位。在柏拉图对话乃至古希腊世界中,爱若斯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那么,为何柏拉图要让墨提斯女神(智慧)成为爱若斯的祖母?人类的爱欲确实展现出机敏、狡猾、多变、激情等特性,而苏格拉底的这个神话是在肯定这些特性。即便“爱欲最为强烈又最诡计多端”(205d),柏拉图在《会饮篇》中依然高赞爱若斯精灵,这与反感智术师的柏拉图很不一样。是否有可能,面对强大的《神谱》传统神话,柏拉图苏格拉底需要用“墨提斯”智慧来解构传统神话并引导人们抛弃血腥和暴力的循环?
德里达对柏拉图的解读能帮助我们解答这个疑惑。在《柏拉图的药》(Platos Pharmacy)Jacques Derrida,“Platos Pharmacy,”Dissemination, trans. by Barbara Johns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1,pp.117~119.中,德里达抓住第俄提玛用来描绘爱若斯的众多词语之一“魔法师”(pharmakeus)来解读柏拉图,他认为这些描述爱若斯的话(203c, d, e)其实呼应了前文对苏格拉底的描述(174a):既不贫乏也不漂亮、优雅,花了一生的时间追求智慧(philosophizing);是一位厉害的驱魔者、魔法师和智者(Sophist);在一个非对立定义内(noncontradictory definition)没有“逻辑”可以限制其存在;一个精灵类(demonic species)个体,介于神/人、不朽/可朽、生/死之间,成为“预言、祭仪、入会、咒语、占卜、算命的媒介(202e)。”为了佐证柏拉图的“魔法师/智者”形象,德里达指出,在这个故事之前,阿伽通(Agathon)指责苏格拉底试图蛊惑他,在他身上下咒(194a)。而这一段之后,阿尔喀比亚德(Alcibiades)颂扬苏格拉底不需要用乐器,只凭单纯的言辞就能产生与吹箫大师马尔苏亚一样的效果。阿尔喀比亚德还把苏格拉底的言辞比喻为毒蛇的蛇毒(venom),具有穿透力,能窜入人的灵魂之中,任意支配着灵魂的所有言行(215c)。德里达还指出《美诺篇》中的美诺也说,“此刻我感觉你正在对我使用巫术,在你的符咒控制下我一筹莫展。如果我可以说句无礼的话,那么我想你不仅在外表上,而且在其他方面确实像一条海里的扁平的魟鱼。无论什么人一碰上它,就会中毒麻痹,就好像你现在对我做的事一样。我的心灵和嘴唇实际上已经麻木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你在其它国家作为一个外国人也这样行事,那么你很可能会被当做一名男巫遭到逮捕。(80a-b)”Plato, Meno, 80a-b. 中文请参阅[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05页。
照此分析,《会饮篇》中的苏格拉底确实与第俄提玛描绘的爱若斯相似,而且在《申辩篇》《美诺篇》《泰阿泰德篇》以及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苏格拉底都被描述为智者,有智者那种让人麻痹并落入困境的能力;在《普罗泰戈拉篇》中,苏格拉底表示更喜欢有远见(foresight)的普罗米修斯(一位“墨提斯”不亚于宙斯的神明)。《普罗泰戈拉篇》361d。莎拉·考夫曼认为在《普罗泰戈拉篇》中的普罗米修斯被描述成了第一位哲学家,而苏格拉底喜爱并学习普罗米修斯的墨提斯智慧。就如普罗米修斯盗火使得人类从死亡的困境中解放出来,苏格拉底编的爱若斯神话通过对美的灵魂的追求和生育来从朽坏的困境中逃逸并获得不朽。请参阅Sarah Kofman, “Beyond Aporia?” trans. by David Macey, in Andrew Benjamin, eds. Post-Structuralist Classics,Routledge Press, 1988, pp.30~40.确实,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与智者们有过多次争锋和辩论,如《智者篇》《高尔吉亚篇》《普罗泰戈拉篇》等。谴责智者善于利用语言的双面性或一些双关语布置陷阱,将言说(logos)引入混乱的状态(《理想国》405c);智者还和赫尔墨斯一样会混淆脚印,让其话语至少有两重相互矛盾的含义;智者的话语既无开头也无结尾,能将真实与虚假、有与无,不可救药地混在一起,让人困惑。通过编织相互矛盾的命题,智者能让他的听众感觉同样的事情看起来似是又非(《斐德罗篇》261d),能将意见转为相反的方向,将缺乏说服力的论点变得强有力,让对手的论点调转方向变得对其不利(《理想国》493c)。本处总结转引自Sarah Kofman, “Beyond Aporia?” trans. by David Macey, in Andrew Benjamin, Post-Structuralist Classics, Routledge Press, 1988,p.15.类似对智者的指控请参阅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Aristotle, Rhetoric, II, 24. 1402A23);阿里斯托芬的《云》(Aristophanes, Clouds, pp. 882 ff);《理想国》358b;《美诺篇》70a;《欧绪德谟》276d;《斐德罗篇》257b。
但是,正如德里达和其他学者所看到的,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与智者们所关注的问题一致(如政治家的德行、何为美善、美的事物是如何产生的等),也赞同智者的很多观点,并且在这些辩论中运用了智者的方法(或“墨提斯”)来应对智者。苏格拉底与智者不同的是,他的探索不以功利为目的,不以交易为出发点和目标,他运用修辞术去感动听众时也不以迎合听众为目的。他所谴责的是将“墨提斯”智慧降低还原为一种功利实用、偷懒耍滑的技术,例如在《法律篇》中,柏拉图以真理和道德的名义谴责了用钩子捕鱼和所有运用网罗和陷阱来狩猎的方法,因为这些方法会鼓励欺诈和懒惰(823d,824a),但是并非要完全抛弃捕鱼和狩猎。因此,哲学家完全可以收编运用智者的方法。“正如宙斯要吞了墨提斯并将她合并到自己的统治权威之内来防止她生下一个有可能颠覆他的权力的狡猾的孩子,哲学家也被迫要吞下智者的‘墨提斯,以便能运用‘墨提斯对抗智者,以便不会失去自己对事物的掌控。”Sarah Kofman, “Beyond Aporia?” trans. by David Macey, in Andrew Benjamin, Post-Structuralist Classics, Routledge Press, 1988,p.16.显然,只有“墨提斯”能帮助苏格拉底堵住智者运用“墨提斯”布下的困境(apória),让他在看似没有出路的绝境中找到出口(póros)。这是德蒂安与韦尔南描述的“墨提斯”的特征之一:“圆”与“结”。为了说明,他们以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Persians)为例。波斯王薛西斯(Xerxes)率领的大军在人数和战备上远远超过希腊人,更狂妄地用高大的战舰及建在赫拉斯滂海峡(Hellespont)的浮桥来锁住大海,却被富有“墨提斯”的希腊军事领袖特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率领的希腊海军那小而灵活的战船击毁。这些用“墨提斯”装备的希腊战舰在没有出路的海面上找到了逃生的出口(póros)。请参阅Detienne and Vernant, Cunning Intelligence in Greek Culture and Society, trans. by J.Lloy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p.291.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是一位运用“墨提斯”来对抗强大传统的高手,他用“墨提斯”来编织新的神话,建构新的意义。
四、后现代思想中的“墨提斯”智慧:意义的解构与重构
人类运用术语或概念来确定某种思想或某个事物,而且在术语被确定、概念形成之后,一般不会留出变动的空白。但是,德里达等后现代思想家不断发现,某些单个术语中有一些潜在的不可确定因素。他们追溯到术语的源头和终点处去分割该术语,看到这类术语的某些部分总是处于被确定状态。这类术语不指向任何具体的物体或思想(即它的意义并不确定),却在普遍的不确定性中(一种术语可能有所指也可能无所指的状态)揭示了所有被确定的意义(概念、话语和术语)之本源。“墨提斯”就是这类术语、概念或话语。在这类术语和概念内,这些后现代的思想家们找到了“踪迹”(trace)的结构。他们看到,“一种不能被继续还原的意义剩余(surplus of meaning,指向潜在的不确定性)生成了所有含义和每一种对我们来说有意义的时刻、文本、表达之体验,所有的体验。踪迹的结构不仅仅在狭义的文本意义上影响了含义,而且它建构了我们体验时间和空间、历史、正义和未来的条件。但是我们却无法体验这类踪迹的结构。”转引自John Phillips and Chrissie Tan, “Trace,” in Deconstruction in Terms, http://courses.nus.edu.sg/course/elljwp/deconterms1.htm,2019年3月13日访问。感谢两位法国古典学者德蒂安与韦尔南的发现,让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并描述这种智慧原型,发现它在各个古老文明中的“踪迹”。
美国学者瑞丽(Lisa Raphals)以德蒂安与韦尔南的研究成果为基础,将“墨提斯”用作分析工具,在其专著《会意之言:中国与希腊古代传统中的智慧与狡黠》(Knowing Words: Wisdom and Cunning in Classical Tradition of China and Greece)中分析了中国的“墨提斯”智慧并将之与希腊传统中的“墨提斯”进行比较。瑞丽选择了汉字“智”作为“墨提斯机智”(metic intelligence)这个希腊词语的主要对应词,认为其含义包含智慧、知识、才智、技能、机巧、聪明和狡黠,与“墨提斯”广阔的语义场接近。“墨提斯”提供了一个比较的工具和视角,让作者将中希两种文学作品互参互校,生发出新的理解。Lisa Raphals, Knowing Words: Wisdom and Cunning in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of China and Greec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p.xiii.法国汉学家弗朗西斯·于连(Francois Jullien)也对比了中国和希腊两种古老文明中的“墨提斯”智慧传统并指出,“墨提斯”智慧传统在五世纪后彻底在希腊文本中消失,但中国文化中这类智慧从未在文本中消失过。于连的研究一直在反思西方文明的弊端,中國也一直是他用来反思西方的镜子,为此他高度赞扬中国传统中的“墨提斯”智慧传统,质疑为何希腊文化中这种顺应形势和自然的智慧无法继续发展,而在中国这种智慧却获得发展并且在兵家中产生了一套独立的理论。他希望借助“墨提斯”智慧找到突破现代主义弊端的路径,建构自己所希望的出路和意义。Franois Jullien, A Treatise on Efficacy: Between Western and Chinese Thinking,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另参阅[法]于连(Franois Jullien):《新世纪对中国文化的挑战》,陈彦译,《二十一世纪评论》1994年4月号,第17~25页。
此外,在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和文化研究等领域也有学者直接引用德蒂安与韦尔南的“墨提斯”研究成果和名称。当代思想家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普罗大众利用了“墨提斯”这种战术来抵制社会经济中的支配性力量及“规训网罗”(grid of discipline)。日常生活实践(说话、阅读、四处走动、购物、烹饪等等)在本质上都是这种“墨提斯”式的战术,是被广大被规训、管理的普通人用来抵制被规训和被约束的战术。德塞都认为“墨提斯”支持一种“狡黠机制”(cunning mechanism)。通过这种机制,被动和被主宰的一方可以运用手边可利用资源来转变、抵制并创造日常生活中另外一种可以在权力体系、话语体系和文化中运作的模式。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trans. by Steven Rendal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pp.xvii~xx.在探讨现代主义及人类试图通过一些野心勃勃的巨大项目来改善人类生活状况却惨遭失败时,美国人类学学者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也提到了“墨提斯”。斯科特强调,“墨提斯”拥有实践、地方性知识和专长的优势,能创新地将各种已有因素重新组合,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处理问题,这种智慧要胜过当代广泛发展的官僚资本主义和科学家们所传授的知识。斯科特认为,只有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出现有“墨提斯”的人物,才能阻止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造成更大伤害。参阅[美]詹姆斯·斯科特:《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修订版)》,王晓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该书第9章专门讨论了这一智慧,译者将“mētis”译为“米提斯”。
此外,一些后现代思想家提出的新概念和术语虽然没有用“墨提斯”的名字,但其特征与“墨提斯”智慧如出一辙。比如,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用“混杂性”(hybridity)、“居间状态”(in-betweenness)和“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等概念指出殖民/被殖民文化之间的复杂、模棱两可的关系,即强势与弱势、征服与被征服之间的关系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决然对立,这之间有一个常常被人们忽视的空隙(interstice),在那里两种文化相互影响,杂糅在一起,而且这个模棱两可的空间恰恰是新意义的产生之处。Homi Bhabha, Location of Culture, Routledge, 2004; Jonathan Rutherford, “The Third Space: Interview with Homi Bhabha,”in Identity: Community, Culture, Difference, Lawrence and Wishard, 1990, pp.207~221. 人类学家特纳(Victor Turner)的“阈限性”(liminality,又译“过渡状态”或“中介状态”)简单地说指“在两个位置之间地位序列中的一个过渡的中间点”,Victor Turner,Dramas,Fields and Metaphors:Symbolic Action in Human Societ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4,p.237.原文为“a midpoint of transition in the status-sequence between two positions.”广义地说,指相对于既定的社会结构和秩序、标准的社会习俗法规、常规的分类范畴而言的非此非彼(betwixt and between)、模棱两可的社会状态、象征行动或仪式过程。在这种状态中,社会成员有可能脱离既定的社会行为规范和思维模式,获得自由创作和行动的能力,在哲学和科学意义上对社会标准和范式进行批评或研究,或者在艺术和宗教层面重新认识和阐释社会文化经验。Victor Turner, Dramas, Fields and Metaphors:Symbolic Action in Human Societ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4,pp.13~15.特纳的“阈限性”概念不仅仅指礼仪中的中介或边缘阶段,还指一些社会运动、社会原则或者一类自发的(autonomous)非此非彼的人群。Barbara G. Meyerhoff, Linda A. Camino, and Edith Turner, “Rites of Passage…. An Overview,” in Mircea Eliade and Charles Adams, eds. Encyclopedia of Religion, vol. 12, McMillan Publishing, 1987, p.382.在另一处,特纳解释道,“处于阈限地位的实体既不在此也不在彼;他们在其间,在律法、习俗、风俗、习惯、仪式所框定和排列的位置之间。因此,他们的模糊及无法确定性(indeterminate)在诸多社会中都通过丰富的象征表现出来,将社会和文化的变迁礼仪化。因此,阈限状态经常与死亡、母腹中的婴孩、不可见之物、黑暗及双性同体、荒漠、日月的阴晴圆缺等等联系在一起。”这些术语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柏拉图的“爱若斯”新神话以及德里达从柏拉图思想中引发出来的对“Khra”的研究。J.Derrida, “Khra,” in Werner Hamacher and David E. Wellbery, eds. On the Nam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89~130.这些学者虽没有直接征用“墨提斯”这一名称,但是他們所描述的特征和空间均是“墨提斯”活跃的领域,而且符合“墨提斯”的主要特征:“墨提斯”是无限的循环,链接着生与死、黑与白的边界,天然具有模糊性,能够通过不断抹除踪迹来束缚敌人或者自我逃逸,挑战一切权威,与弱势力量为伍,在无声中瓦解中心并重写秩序。Derrida, “Platos Pharmacy,” Dissemination, trans. by Barbara Johns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pp.287、290~294.总之,这些思想家、批评家使用“墨提斯”或这些新术语来解构传统的秩序和封闭的意义,重构或建构新意义,创造一个新的话语区域或空间,让处于中间模糊地域和被殖民、被压迫、被忽略的弱势群体或事件得到一个可以发声的平台,推送自己的新诠释和新意义。
五、结语:“墨提斯”智慧与意义秩序重建
综上所述,从希腊神话到荷马史诗到柏拉图的新神话,再到当代后现代思潮,“墨提斯”这种另类智慧展示出一个鲜明的特色——具有潜在的颠覆和挑战权力中心的本质。或许是这个原因,在公元五世纪以后的文本中再也不能看到含墨提斯词根的词汇。K.P. Anagnostopoulos and S. Chelidoni, “Metis and the Artificial,” in S.A.Paipetis, ed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Homeric Epics, Springer Verlag, 2008, p.436. 但是,希腊人的故事分明告诉我们:宙斯在夺取最高王权以及后来维持其王权秩序的过程中均不能缺少“墨提斯”:他通过婚姻获得墨提斯的全力支持,从而在第一场战斗中取得胜利;他吞食墨提斯便也拥有了“墨提斯”,于是才结束了世代更替的诸神争斗,进而又打败挑战者梯丰和巨人们,确保了统治秩序的延续。也许可以说,宙斯获得权力、维系权力的法宝,正是墨提斯女神所代表的智慧与诡计的合一;而希腊诸神的种种争战,也始终充斥着类似的“智慧-诡计”。
此外,宙斯吞噬墨提斯的隐喻,恰好象征着权柄-暴力与智慧-诡计的结合。然而如果墨提斯真的是“墨提斯”,被宙斯吞噬是否意味着更深刻的“智慧-诡计”呢?从异己、游离到合二为一,岂不既可以消除宙斯的猜忌、免去自己的逃逸,又可以更好地控制宙斯吗?宙斯所具有的“墨提斯”难道不是墨提斯女神自己的显现吗?当诸神被宙斯的“墨提斯”征服时,难道他不会想到腹内的墨提斯女神吗?或者说,究竟是宙斯吞噬了墨提斯,还是墨提斯吞噬了宙斯呢?
韦尔南在一系列的著作中不遗余力地告诉读者,古希腊神话混乱的表层结构下有着深奥的象征意蕴。世界从混沌(chaos)开始,在无数次战争中逐步走向有序和等级,但是自宇宙的衍生开始,就总是有相生相克的两种力量同时存在于一个实体或者个体身上。而宇宙本身“在一边并非全部是白的,另一边也并非完全是黑的,这宇宙永远是相反两面的混合。”⑥[法]让-皮埃尔·韦尔南:《众神飞飏:希腊诸神起源》,曹胜超译,中信出版社,2003年,第39、24页。如同白昼与黑夜的关系一样,这种相反又相成的力量无法离开对方而存在。但是这种混沌也不是永远不变的,它总在衍生着新的斗争和变化,诸神、提坦、梯丰、巨人和凡人等发生各种战争是因为世界处于无序状态,战争的结果并不是要完全消灭某一种势力,却是要重新分配力量和位置以便获得秩序,将打败的势力归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混沌之中。在这些战争中,宙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不是因为他代表了绝对的正义和公平,而是因为他无与伦比的“墨提斯”让他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吸收异己力量为自己所用以及如何在胜利后尽量均衡地分配力量,“确立了一个更节制、更平衡的统治形式”。⑥宙斯代表着秩序,是秩序的维护者,他一次又一次打败象征着原始力量和无序力量的克洛诺斯、梯丰、巨人,用秩序稳固了自己的地位。[法]让-皮埃尔·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杜小真译,三联书店,2001年,第24~30页。宙斯之前的神王做不到这一点,他之后也无人能做到,而他能做到是因为他腹内有一个墨提斯女神。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也借助“墨提斯”创造了一个新神话和新意义。这个借第俄提玛之口讲述的墨提斯-波若斯(珀尼阿)-爱若斯神话解构了《神谱》类传统神话——通过杀父、吞吃、计谋来获得统治权和秩序的神话。那类神话中充满了强者的暴力和算计,没有善、美、爱的影响力,而柏拉图的爱若斯不是拥有不朽或强力的神,只是一个介乎永恒不朽的神明及会死亡朽坏的人类之间的精灵。在人类与诸神力量悬殊的斗争中,爱若斯帮助人类这种弱者。柏拉圖让这种“爱”的欲望成为一种媒介,让弱势的人类通过对美、善、幸福的追求,通过爱恋另一个美的灵魂并与之结合生育,去窥见美本身,同时在朽坏、死亡、毫无出路的茫茫水面找到通向不朽的出口。在此处,柏拉图不是简单地抛弃了“墨提斯”智慧,而是真的“吞并”了“墨提斯”智慧,让这种智慧隐藏于自身内,介绍一种新的神话和新的价值观。苏格拉底所代表的哲学家与智者都拥有“墨提斯”,都热爱智慧、追求智慧,也许苏格拉底所警惕的是人们将这种智慧停留在追求实惠利益之上,满足于功利性的目的而不再追求无功利的真美善。实际上,一旦人们的“墨提斯”停留在利益之上并且力图保留利益之时,“墨提斯”已经逃逸,人们就不再拥有真正的“墨提斯”智慧。应该说,柏拉图确实在努力区分苏格拉底的“墨提斯”和智者的“墨提斯”,并努力构建一种模式,Derrida, “Platos Pharmacy,” Dissemination, trans. by Barbara Johns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1,pp.117~119. 但同时他保留了苏格拉底的模糊性,而这种模糊性正是苏格拉底“墨提斯”的体现。也许可以说,《会饮篇》中有关墨提斯女神及爱若斯的神话故事体现了苏格拉底的“墨提斯”,因此对这一段的诠释如果走向了灵魂与肉体的对立,是忽略了墨提斯女神背后的那个传统神话及爱若斯这种处于中间状态的精灵本质。从这一点看,将“墨提斯”智慧排除在西方哲学体系之外的并不是柏拉图,而是柏拉图之后的哲学家和神学家们。他们选择了越过模糊性去建立明确的二元对立体系,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解释柏拉图作品中的这些模糊之处,将灵魂与肉体决然对立并且将柏拉图哲学诠释为一种追求灵魂忽视肉体的思想。其实,这样的区分已经和苏格拉底所指责的智者一样,是企图将“墨提斯”固定为某一种状态并让其为“强者”服务。而真正的“墨提斯”却已经找到出口逃逸并且以其他的方式回过头来挑战并颠覆这种企图了。
本文旨在追溯和呈现“智慧-诡计”合一的另类智慧原型“墨提斯”之意义和秩序建构功能:虽然处于边缘或者阈限的空间,却有能力对处于中央的强权或者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提出挑战,能够运用智慧颠覆或者改写强势逻辑,为处于弱势和模棱两可区域的边缘人群赢取利益和生存空间。“墨提斯”的踪迹始终都是在“弱”的情势下找到突破,帮助原有的文本重新建构意义,或凸显出隐含的意义。就此而言,后现代的诸多阅读方式(女性主义、生态主义、后殖民主题等等),或许正是这一“墨提斯”智慧的重现和实践,因为女性、生态和被殖民者均是被压制的弱势群体,需要“墨提斯”智慧来获得新的意义,而且这些解读也的确传递出新的意义。相关探讨参见张靖:《〈箴言〉1-9章中的“外女”形象剖析》,《基督教文化学刊》2012年总第28辑,第203~228页;《新约文本中的“墨提斯”智慧母题与意义建构——以《马可福音》7:24-30为例》,《道风:基督教学刊》(A& HCI)2018年总第48期,第27~40页。但是,从本质上说,“墨提斯”智慧原型不会提供一个唯一、永恒不变的意义。意义的有效性和真实性是在被诠释的过程中动态地生成的。在当今的后现代语境下,我们所追求的意义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文本意义,而是叙述的意义。“墨提斯” 不断生成的意义,如同生生不息、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新的意义“圆”和“结”,其意义会不断增生和移动。本文的努力也在这不断循环又再生的“圆”中,期待着更多新意义和诠释的涌现。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