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都在循着父亲的脚印
2019-06-20@朱迅
@朱 迅
父亲于我是极特殊的存在。
小时候,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作为新华社记者的父亲就被派驻海外。上幼儿园了,每当小朋友问我父亲在哪儿,我总会跺跺脚:“就在脚下,地球的那一边。”
上小学后的一天,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姐姐去机场接一个叫父亲的人。一个胖胖的男人从里面一出来就抱着我亲个不停,胡子茬儿扎扎的,好难受。我使劲推开他,放声大哭。妈妈赶紧哄:“他是爸爸!”“骗人,照片上的爸爸是个瘦子!”
刚上中学,父亲被派驻香港新华分社,随后又派驻日本新华分社。
17岁的我东渡日本,半工半读开始留学生涯。为了赚够学费和房租,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扫厕所。这样干了三个月,我又换了份洗盘子的工作。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更没有人知道我父母其实就在身边。我不敢说,父亲就是当时的新华社东京分社社长。
当我决定要去日本留学时,妈妈没敢告诉父亲。当时国外在职干部的孩子若要出国留学,难免有利用职务之嫌。后来真有人告到总社,说父亲把女儿都办到了国外。总社经过调查,认为父亲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此事才得以了结。现在驻外人员携妻带女早已是人性化管理的必备福利,但当年,我不仅没有父爱,而且高中毕业,留学东瀛,就算在父亲身边,还要提心吊胆、东躲西藏。
经济上我更不敢伸手要钱。当年父母工资很低,随父亲出国的妈妈属于“编外”,每月工资只够买碗面条。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和父母却极难见面。偶尔打个电话:“今天我和你妈上街了,买了一些好吃的。”父亲情绪特别好,“还看到了一盒葡萄,好大,可是太贵了,我们只好望梅止渴。”于是,那串美丽的葡萄,就成了我下一个拼命赚钱的目标。
1999年夏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妈妈病重。第二天,当我赶到北京铁路总医院时,已近黄昏。医院的电梯已经停了,我心急火燎地顺着楼梯往上爬。
突然“哐当”一声,吓了我一跳。抬头朝上看,只见在楼梯转弯处站着一个胖胖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他提的两个铁盒掉在地上,饭菜倒扣,盖子摔下几级台阶,汤水顺着楼梯淌下来……
他太胖,爬到五层已是满头大汗。他费力地弯下腰,很努力地挤压着肚子上的肉,用双手把地上的饭菜捧起来,放回饭盒里,油腻沾满手;他掏出手帕,擦擦手、擦擦汗、再擦擦地,然后把湿湿的手帕塞回裤兜;又下几级台阶,捡回盖子,装进塑料袋里。他直起腰,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扶着楼梯把手,开始继续向上爬。爬几级台阶又停下来,掏出那块油油的脏手帕擦汗,白背心已被浸透,前胸后背全贴在身上。
我一声没出,一动不动。望着那拎着饭盒、迟缓向上的背影,我眼里已满是泪水。那是我曾经风度翩翩的父亲,此刻,他如此苍老,如此尴尬,如此无奈。
想来父亲也不愿在此刻被女儿看见,我隔着一段距离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走进一间病房,俯身对躺在病床上双眼蒙着纱布的妈妈低声说:“瑞云,对不起,我上楼时不小心把饭弄洒了……”妈妈轻轻安慰:“没事,我不饿。”看着这般无奈的父亲,我拼来的荣誉、挣来的钱,又有何意义?“妈——”张嘴那刻,已做出决定,“我要回国。”
父亲很赞成:“我马上就退休了,你回来可以继续为党和国家工作。再说媒体这行,还是把根基扎在自己母体文化上最牢靠。都在有为之年,何不早回来,把精力用于有用之所呢?”这是老新华人的厚望,父亲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