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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信仰

2019-06-19诺玛果

凉山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阿瓦

诺玛果

回归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终于辞职了,以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结束了一段不停地在成都和老家之间来回奔波的疲惫日子。

复杂的原因显而易见:和每一个从大山里面走出去的孩子一样,我用多年的青春,换取了一段段关于期待、新鲜、努力、疲惫和彷徨的都市生活,而恰恰在当陌生变成熟悉,当适应变成习惯,当那些成长的经历和记忆逐渐成为我前行的力量,当我开始懂得和喜欢上成都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却“不得不”选择离开,回到我的故乡——甘洛。

我是一名尔苏姑娘。“尔苏”是我们的自称,意为“白人”。一直以来,尔苏人口稀少,记载寥寥,被外界称为“迷雾下的部族”。

尔苏人有一句祖训是“说根伤”,意思是如果讲述自己民族的“根”(历史),就会伤害到自己民族延续的“根”,我不知道它存在的缘由,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它很大程度上“斩断”了尔苏人的历史。

至今为止,在成长的整个过程中,我遇到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什么是尔苏?”。到底该怎么解释呢?真的头疼。所以,我从小挺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做自我介绍。这种明明是尔苏人,明明也会穿戴尔苏服饰,明明过着尔苏的节日习俗,却真的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讲的情况,可能是每一个被迫问的尔苏人的巨大尴尬。

我曾以为,大概是爷爷和父亲也曾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为难,才会在几十年前开始致力于尔苏文化的保护和研究,才会想用毕生的力气去试图寻找出关于“尔苏”这个名字以外的一切答案,直到真的做了“辞职”决定的那一天,我才真正的彻底想明白了这场延续了几代的寻“根”之旅的历史性、必然性和重要性。

那一刻,面对早己驾轻就熟的工作,面对成都这座美丽的城市,纵使有再多的不舍,纵使需要太多的放弃和牺牲,我也知道未来我绝不会后悔,无论过程和结果会是如何。

2006年的时候,我剛高中毕业,爷爷已去世多年,父亲整日的伏案工作,常常深夜还在做着研究。我们全家偶尔会陪同他奔走于农村,从众多传统的尔苏家庭中,搜集一些最真实的文化细节,或是在家协助他做一些细碎的杂事。在这个过程中,尽管是耳濡目染了一些,但那依旧连皮毛都谈不上。

到了填报高考志愿那会儿,全家群策群力。最后,在尊重我的前提下,把选择的方向集中在了“未来能更好地参与和协助父亲研究”以及“有助于保护和抢救濒危的尔苏文化”的专业上。

命运也似乎早有安排,在艺体联考的万人考场上,我从扑面而来的众多大学宣传单里,顺手挑了一张,没想到竟成了最终填报的志愿。

念大学的那几年,面对整个社会传统文化的巨大流失,国家开始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这对像尔苏人这样脆弱的濒危群体而言,真是漫长黑夜里的一丝曙光。父亲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将尔苏文化的非遗申报工作,暂放在了比对它的研究更为迫切的位置。

这些年,通过他的努力,己成功申报了十余项尔苏的传统民俗、传统技艺、传统音乐和传统美术等省、州级非遗项目和数十名尔苏文化的传承人。这在多年以来,寡不敌众、极不乐观的社会形势下,确实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

我记得拿到大学毕业证的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来不及做任何告别,连夜便匆忙赶了回家,只因父亲告诉我,接到了一个州级大型非遗展览的邀请。眼看离活动时间只有十天了,我们全家人不眠不休的设计参展的产品,几天后,由母亲陪我返回成都,跑遍了各郊区的制造工厂,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他们接收我们这个毫无实力、没有规模,还急于插队的“不速之客”。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竟不可思议的如期参加了这场活动。

不仅如此,由于我们的服饰独特抢眼,父亲又偶尔会吹着海螺,端起酒杯,念念有词的进行日常的祭祀祈福,我们的展位成了现场最热闹的区域之一。这令我们既开心又痛苦,开心的是大家表现出的对尔苏人的热情和好奇,但伴随而来的数十个小时无休无止的解说、合影和无法拒绝的各种互动,则是艰辛的。

父亲每天认真又耐心的回答着很多重复的提问,连续几天以后,父亲的喉咙沙哑、嘴皮出血,我因为每天穿着很重的服饰和高跟鞋长时间的站立,两只脚肿成“猪蹄”,全磨起水泡。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算是正式的加入到了父亲保护和抢救尔苏文化的“革命”队伍中。

再后来,在成都参加工作以后,我会为了各种婚丧嫁娶或节日之事,频繁的在成都和甘洛两地之间来回奔波。

终于有一天,我疲于这般,实在感觉难以平衡,甚至是有些崩溃,所以借着父亲的再一次召唤,我不得不选择回来。

说到“不得不”回来,倒也没有人逼我。因为这件事,到现在可能仍有很多亲朋好友还对父亲有着很深的误会,认为他自己孤注一掷也就算了,怎么竟还赌上了自己女儿的前途命运,真是一个愚蠢和错误的决定。

然而,只有我自己明白,与其说我是被父亲“召唤”回来的,不如说,是我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民族使命,有了一次深刻而严肃的思考。父亲从没有强迫过我,那次只是我身为他的女儿,也身为一个尔苏人的后代,“不得不”去面对的一次人生选择。

我问我自己:既然我爱我的家人,我爱我的民族,在他们都需要我,在我有机会、有能力、有可能为他们带来一点帮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呢?

我们拼尽一生去奋斗和流浪,别人的故乡成为你的远方。我们努力地在那陌生的城市,寻找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归属感和存在感,最后必然有一天,当你回头的时候,一切早己远离,只剩措手不及。

思前想后几个晚上,我决定回归。

那个瞬间,尽管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有想到,抢救和传承尔苏文化的这条道路,真的是那么的、如此的艰难和坎坷。

美酒

忙碌的都市打工生活中,常常置身于钢筋丛林的铁壁冷墙,到处都是近在咫尺的陌生,勉强的习惯着那些不合时宜的热络以及莫名其妙的冷漠,让人不禁淡忘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最纯粹、原始的情感沟通。

在城市小心翼翼的久了,也挺怀念故乡这种少数民族地区特有的豪放之情。

尔苏人从祖辈起,世代传承着酿酒的技艺,无论逢年过节还是迎亲送友,生活中的大小事务,常常都离不开酒。所以,说到“尔苏文化”自然也离不开“酒文化”。

我的性格比较随父亲,他是一个典型的性情中人。

父亲年轻的时候,能力强、素质高,大学毕业回来不久,便当了中学的校长,在本地算是小有名气。每当有各种聚会的时候,一是敬酒的人也多,礼尚往来是避免不了,二是每当与人交谈甚欢,一说高兴了他就不禁频频举杯,也就自然会有醉酒的情况,有时难免会有冲突或是失态。

酒醒后,由于一贯较强的自尊心和羞耻心,加上来自亲人的数落和我母亲的责备,他感觉自己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至少在一周内都会有强烈的负罪感,难以原谅自己,自责万分。

于是,他决定戒酒。

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爷爷的时候,没想到爷爷却坚决不同意。

反对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尔苏人的宗教习惯离不开酒,大小的祭祀祈福都需要向神灵敬酒,民俗民风、待人接物也处处离不开酒,所以,戒酒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其二,人是拥有理性的高级动物,应当学会自我调控,学会从过去的经验中总结教训。爷爷告诫,要做一个能掌握自己的人,而不是选择戒酒这种极端。

父亲说,那个时代的父子相处之道,一定是孝字当头,生活中的大小决定,更多的是顺随,少有忤逆。所以,当时的他,即便是不太认同爷爷的观点,也只能是言听计从。

就如同爷爷所说,尔苏人的生活、宗教和习俗都不开酒。酒,除了充当着尔苏人与神对话的媒介,也是尔苏宗教文化的具体表现。

每当家里来客人的时候,父亲总会让我们按照尔苏的礼仪,热情地向客人敬献美酒,稍显怠慢,便会被父亲一顿呵斥。在待客時,更显诚意的高级礼节,则是为客人献上一杯自家亲手酿制的“尔吾”一一尔苏酒。

从我辞职回来的第二年开始,父亲和母亲便在八楼的楼顶,正式开启了他们的酿酒生涯。天知道,每一次搬运粮食和物料都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没有合适的场地,且人力成本极高,但为了传承这门酿酒技艺,他们最终还是成功的坚持了下来,如今保持着相对稳定的技艺水平。

每一次他们会将精选出的饱满粮食,反复地进行冲洗和浸泡,直至水变得清澈透亮。认真的研究和提升每一道程序的工艺,尽可能在保持尔苏特色的基础和前提上,在安全、卫生和科学方面做到更好的改善。据父亲讲,发酵的周期通常最短得三个月,半年以上更好。每一个阶段,父亲和母亲都呵护有加,视如亲生孩子一样用心照顾,酿出的酒自然是醇香美味。酿造的种类,平日里大多是以高粱、苦荞为主。若是遇上酿苦荞的那天,我在一楼就能闻到那从八楼飘散下来的酒香。

整个酿酒过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每酿一锅酒,父亲都会单独做一次祭祀,祈求神灵的保佑和支持,祈求神灵赐予这酒辟邪的法力,让未来喝到它的人都能逢凶化吉、吉祥平安。 这是一件十分需要耐心的事情。因为祭祀的语言比较复杂,耗时也较长,如果没有足够的虔诚,很难每一锅都做到如止匕用心。

敬完神灵以后,要将用来祭祀的这杯酒的剩余部分,倒回到这锅酒当中,让神灵赐予的“法力”融合其中。

父亲不厌其烦的认真做完每一次祭祀,我想这是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信仰的力量,更是想向神灵祈求赐予饮酒者爱与平和的一份善良。

尔苏人的礼仪纷繁复杂,敬酒的时候也有很多的规矩。

每一个聚会场合,都会有主、客和男、女、老、少之分,按照固有的座次规矩围坐成一圈。

在传统的习俗中,酒一般是由侍者主动献上。特别是物质匮乏的年代,酒这样的粮食精华更是宝贵,客人也不便自取。

两组年轻的男侍者,从座次的两个方向交叉循环的敬酒。二人一组,一人手捧托盘和酒杯,另一人负责持酒壶倒酒。

杯子的数量必须为双数,一般是四个,尤其是婚礼中的敬酒仪式,则必须是四个杯子。一般选用陶瓷的材质,白瓷最佳。经过无数次的来回敬酒以后,倘若是一个杯子也没有打碎,便象征着圆满和吉祥。

醉歌

尔苏人有山歌、情歌、婚歌、哭嫁歌、丧葬歌、史诗歌等。一般聚会的场合大多是对歌的形式,且歌词内容可以即兴发挥。父亲常说,尔苏人是一个“有酒必歌”的民族。“别人是用菜下酒,咱们是用歌下酒。”“端起酒杯,自然就想唱歌;唱了歌儿,自然也想干一杯美酒!”

在尔苏人的各种聚会场合中,总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尔苏女子、男子,围着向客人献歌献酒。通常在看到这些美丽或帅气的身影之前,耳朵会早一步被吸引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很多朋友对尔苏人的第一印象。

被献酒者光听可不行,对不上歌来尔苏姑娘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她们活泼得像一群可爱的小鸟,叽叽喳喳,俏皮地交头接耳,商量着“对策”。唱歌的时候,身体会随着律动轻微摇晃,手中端着美丽的酒杯,用清甜的歌声,一句句传达着她们的热情和快乐。当唱完一小段的时候,歌者会献上一杯甘甜的美酒,让它随着歌声一道浸润你的心田。

这是一场属于耳朵和味蕾的盛宴,你永远分不清楚,到底是美酒醉人,还是这美歌醉人!

尔苏人灵动明亮的歌声,穿透天空,飞入云里。不仅能让被献歌的人不禁陶醉其中,围观的人们也很是享受。美丽服饰、热情的礼仪和动听的歌声,总有一种魔力,让人盛情难却,无法拒绝。若是遇上双方都是好嗓子的时候,一来二往的“赛歌”现场更是精彩万分。

无论任何场合,尔苏人都会唱歌。除了欢庆团聚的时候,那些恰到好处的明快节奏总让现场的气氛其乐融融,偶尔唱起伤感的歌儿来,更是让人心碎。

即使你不懂所唱的尔苏语言,也很难不被歌声里饱满的情绪所打动。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音乐无界”,它不仅仅唱的是尔苏人的悲欢离合,它更是人最本能的情感宣泄。

尔苏所有的文化都蕴含着宗教,宗教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和民俗都是文化和宗教的表现。

“萨巴”,是在尔苏人中从事主持宗教活动的人,受到大家的尊敬和爱戴。说到宗教,很多人估计会想到很多“故弄玄虚”的迷信,我曾经也是这样以为。但跟随父亲越久,了解的越多,就越发觉得,尔苏的宗教并不是那种带着一些愚昧的原始文化。就像尔苏的“萨巴”,他们并不是一个装神弄鬼的、所谓的“巫师”角色,相反,他们往往是尔苏人里面的很优秀,文化和素质都很高的人。他们掌握着尔苏人的文学、音乐、舞蹈、绘画、剪纸等。在我看来,每一位尔苏萨巴都是一名难得的复合型艺术家、表演家和文化家。在一个极高的综合素质基准上,每个萨巴又各显所长。

如果说酒是一个尔苏人与神灵“对话”的按钮,那萨巴则是比较熟悉这份“使用说明书”的人。他们比常人更了解这按钮背后的一些詳细条款,也更懂得这其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

和生活中日常聚会所唱的歌不一样,当神圣庄严的祭祀时刻来临,萨巴会唱诵尔苏人的宗教歌曲。那些经乐和颂词,无论是冗长的旋律结构,还是复杂的词汇韵脚,都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掌握的。

萨巴洪亮的声音,配上神秘的曲调,再适时的伴随着敲打的羊皮鼓声,和各种法器的声音,组成了这种非常有力量的宗教音乐,真的非常的让人深感震撼和敬畏。

那灵魂的唱诵,常常让我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感慨颇深的一点是,在我参加和拍摄过很多次的婚礼、葬礼和各种聚会、祭祀活动以后,每一次回到家中,耳边都还不停的飘着尔苏人的各种歌声。毫不夸张的说,真的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我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父亲口中的——“醉歌民族”。

阿瓦

几乎每一个奶奶都一定会讲很多的故事。那些在童年时期曾无法理解的曲折经历和人生故事,却在长大后,当我面对各种失败和伤害,感到彷徨沮丧的时候,一度成为我身体中一股莫名且巨大的能量。

强大,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容?

当它用来形容女子的时候,往往是挺牛的,又有些许心疼。因为所有的成长,必然都意味着代价。有一句话大概是说,如果是极为任性和撒娇的柔弱女子,想必此前一定过着多么被人用心呵护又百般宠溺的人生。变强的诱惑,和疼痛的必然,曾让我在无数个成长的路口往复徘徊。

我的阿瓦——奶奶,就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我对阿瓦的记忆和感情尤其深。我是阿瓦从小背大的,到现在父亲还总会提起,有时候阿瓦就算己微醺,也会非常熟练的把我背在她的背上,任红扑扑的小脸,随着她那努力要稳定的步伐,在瘦弱的肩膀上轻微的颤动。当我懂事以后,心里对她更多了一些心疼,但她似乎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告诉你,她不需要。

阿瓦没啥文化,活了九十岁。一辈子凭借着与生俱来的聪慧和果敢,在她的那个时代,活成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尔苏女人。在我记忆里,她的一生都在操心着各种各样的家长里短和家族的内外纠纷。从她身上,我明白了善于调控是一个人对内和对外的一种优质的生存能力。

爷爷离开以后,更多的日子,阿瓦会安静的坐在她那张单人沙发上,一言不发,或者就是喝醉了以后独自喃喃。

偶尔,会看见她微微一蹙眉头,缓缓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再回到端坐的姿势,双手自然而优雅的交握,回到任凭世事随时光流淌,内心始终坚如磐石,极度坦然的、自信的状态。

她和每个传统尔苏女人一样,每天起来会将木梳缓缓的穿过发丝进行梳理,编好两条银色的长辫子,再熟练的盘好头发,一圈一圈将几丈长的头帕缠绕上去,精致又精神。接着,有条不紊的将梳下来的碎头发都攒在手中,绕成一个小团,再放进一个固定的盒子里盖上。

尔苏人的头帕有讲究,少年戴白老年戴黑。

美丽的头帕用标志性的银饰和五彩的珠帘装饰,再配上层层叠叠大件小件的绣服,步履之间摇曳生姿,高贵中透着一份从容。这样的装束,美得像只灵动的鸟儿:头上有威冠,手下生翅膀,还长着一条漂亮飘逸的“尾巴”。

听家人说,阿瓦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女。年纪大了以后,好像是视力问题,眼睛做过一次手术,伤到了神经,有一只眼皮便有些耷拉了下来。

虽然我只见过她老了以后的样子,但每次看她穿着一身尔苏女子的日常服装,习惯又自然的端庄地坐在那儿,额头的一排银饰被岁月磨得铮铮发亮,我就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大气的美感。

每一个尔苏姑娘在出嫁的时候,都会将青春靓丽的白色头帕,换成更端庄成熟的黑色头帕。幸福的已婚妇女,将红绳层层圈圈交错缠绕其上,之中饱含对这段婚姻的美好祝愿。

当纷繁复杂的仪式进行到特定阶段,再将新娘的红头绳取下,裁剪成段,分发给参加婚礼的尔苏姑娘们,象征着喜气的分享和对姻缘的祝福。

我想,这就是当物品被赋予意义后所拥有的独特美感,也是母亲总是积极的为我领取的原因。

阿瓦还在的时候,念叨最多的就是我的终身大事。她总说,等我嫁人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准备最好的红绳,再为我做一套最美的衣裳。

所以每一次参加婚礼,每当有长辈拉着我的手念叨着我的个人问题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阿瓦。看着幸福的红绳,我忍不住想象,如果阿瓦在的话,又该挨骂了。

信仰

辞职回来的这几年,我的主要工作任务一方面是在各个尔苏婚葬、节庆和祭祀的现场,用父亲辛苦存钱添置的也是我们仅有的一些还算专业的设备器材,做好音频和视频等方面的抢救性记录,另一方面,恨不能用三头六臂去试着学习尽可能多的尔苏传统手工技艺。

最辛苦的事情是,我必须要习惯于一种常态——所有的委屈和付出,绝不要抱有被他人理解的渴望和期待,甚至得做好随时面临打击的可能。

这时候,支撑我的是信仰的力量。

2017年,我和父亲一起参与编写了本地的小学乡土教材—一《美丽甘洛我的家》。

藏族尔苏人是甘洛大家庭里极具特色的一支。

“尔苏”这个名字,代表着我们不灭的信仰,也曾经历过无数的磨难和打压。就拿这本乡土教材的编写过程来说,为了在课文内坚持保留“尔苏”特色上,我们可以说真的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也许是受到爷爷和父亲的影响,从小我就坚定的明白, “尔苏”是我们的根,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割舍和背弃的。

虽然这本乡土教材只是我们迈出的其中小小一步,但当看着小朋友把它拿在手上的时候,还是让人高兴的想落泪。因为,如果能让我们的尔苏小朋友,还有本地的其他民族的小朋友,在成长的过程中,能接受到最真实、最有意义的教育,我觉得这就是难能可贵的传承。

在抢救尔苏文化的过程中,经历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曲折。也渐渐开始明白,原来大多数的战斗最终都是自我的无声较量。唯有在生活中,通过一次次的纠结、努力、挣扎和抵抗,不断地去寻找、守护和捍卫心中的理想与信仰,才能一路目标清晰,原则坚定地成长为一名骁勇善战的热血斗士,在命运这场弥漫硝烟的路上笃定前行。

即便是在尔苏文化己如此濒危的环境中,也时常能看到信仰所带来的强大力量。

尔苏人崇尚白色,每家每户都要供奉一个白色的石头,代表着母亲神“几卧”。这是尔苏人家的根本性标志。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三,是尔苏人的传统节日“拉杆比”,即“还山鸡节”,是尔苏人祭祀母亲神“几卧”的节日。

爷爷还在的时候,由于受到政治气候的影响,尔苏人停止过一切民俗节日。直到改革开放初期,在我爷爷的倡导和动员下,部分尔苏地区开始恢复了“还山鸡节”。那时候,农村老家没有通路,交通实在不便,爷爷每年坚持带着我们在他县城住宅后的一个小山坡上祭祀和过节。

爷爷去世以后,诸多原因影响,连那个小山坡也不能用了。近十年左右,每一年的“还山鸡节”都是甘洛县蓼坪乡清水村的亲人們邀请父亲去他们那儿过节。由于他们每一年都盛情邀请,加之家里各方面的不便和限制,所以几十年来,父亲竟还从未在老家过“还山鸡节”。

2018年,我的老家“马依嘎”终于等来了通村公路,加上那儿还有父亲的一位87岁的老大哥,所以父亲决定带着我们回老家过节去。62岁的父亲带着我们,第一次回到了老家的神山上去祭祀神灵,我们的内心和他一样激动。

天气有些阴冷,父亲和87岁的阿夸(大伯)带头,背上了装满祭品的背篼,一路吹着尔苏人的海螺号角,带我们缓慢艰难的爬上神山。我扛着相机一会儿冲到前面,一会儿跑回后面,不断的想要捕捉镜头。

不知道老天爷是因为太过感动,还是在考验他们的信仰是否坚定,一路上,雨不消停,山路始终陡峭泥泞。伴着湿冷的风和一些稀有的鸟叫声,森林里的气氛庄严又肃穆,那种神圣感和神秘感让我更加的心生敬畏。

看着年迈的父辈们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根本没有一丝犹豫,一路坚定前行,我在想,究竟需要一颗多么虔诚的信仰之心,才会有如此强大的动力和力量。

那天的整个祭祀过程依旧非常讲究,都是在大雨中完成的。父亲和大伯全程极为专心和投入,不管是摄像机还是雨,对他们来说,也像压根不存在。

他们敬献着神灵,向神灵感恩和祈福。毫不夸张的说,看见他们那种虔诚,对尔苏习俗的传承与坚持,我在拍摄过程中好几次都忍不住泪目。

我想一个人的能力是一回事,态度是一回事,努力和尽力又是另一回事。看看他们,年纪这么大了尚且如此,再看看自己,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有人也许会说,他们的那种坚持其实太傻,过于执拗。我想,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一定会有一次能像他们那样完成心愿后笑得如此幸福。

礼毕的那一刻,我们感恩这美丽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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