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水、抢新娘、抹黑脸、“说确”
2019-06-19尔占阿木
尔占阿木
深秋彝乡的甲谷甘洛,流光溢彩,红的枫叶、黄的梨树、绿的杉树、白的羊群……斑斓的秋色流进微醉的甘洛河,尼日河,清澈的河流弯弯曲曲绕坡、穿山,愉悦地歌唱着、舞蹈着流下远方。在中途挽臂抱住一村木屋,屋项上晾晒着金黄乳白的玉米,篱笆墙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袅袅炊烟带着彝家温馨的梦飘进蓝色的山林,然后牵出一缕悠远的牧笛的颤音……
这便是我要去的如诗如画的一个以衣诺为主的彝家村寨一挖古觉村。寨子里有一位阿支姑娘要出嫁,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成人礼“假新娘”要出嫁
几年前,我还在乡下工作时,曾参加过阿支姑娘的换童裙仪式。按照甘洛彝族规矩,姑娘长到17岁就要“换裙子、梳双辫、扯耳线”。也就是举行一次成人仪式。换童裙后,就可以参加大型聚会,登歌场对歌谈情了,就可以进“库史”、火把节的“选美场”被年轻的“达斯”(彝语:年轻小伙子)们挑选了;而之前是绝对不允许的。
现在还是记忆犹新。那天晚上,寨子里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把阿支姑娘围在木屋中央,在歌声和笑声中,把黑白相间的童裙换成中段为红黄两色的少女长裙,包括头帕也换成了鲜艳的颜色;将独辫分成双辫,盘在绣花头帕上;取掉穿耳的篾梗,挂上银耳环和耳坠子……穿戴一新的“假新娘”就要出嫁了。“新郎”是谁呢?
聪明的婚礼歌手领唱人指着屋里的锅庄、中柱、磨盘、门坎、月琴、水缸等等,以歌夸赞它们的好品德,要“假新娘”挑选一位作“新郎”。“假新娘”的代唱人只是要摇头不答歌。领唱人便从屋里唱到屋外,唱美丽的锦鸡、唱勤劳的蜜蜂,唱勇敢的山鹰、唱凶猛的老虎……直到“假新娘”羞涩地点一下头,仪式才算结束。
彝家有女要出嫁了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就是四年。小阿支都21岁了。我们甘洛这边的彝族女人出嫁年龄一定是单数,男人成亲没有强行要求。阿支这正是成亲的好年岁。我想起了她那双星星般的眼睛,那抿嘴一现的醉人笑靥和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多像一颗含羞草啊!
坐了一天的车,我的腰杆都有点打颤了。等我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独木桥进村的时候,夜幕早己缀满宝石般的星星;银钩似的弯月儿,含情脉脉地跟人一起走,跟水一起流,跟着斑驳的树影一起晃荡……
几声犬吠,几声羊叫,还有几声溪边捣衣姑娘的笑闹,夹着坝上的玉米、荞麦的香甜、收玉米的哂坝上的酒香和恋人的琴声、晚风,哼吟着一首情意缠绵的朦胧诗,含蓄的玉米秸垛阴影间亲吻着、拥抱着的成熟的爱情……
从核桃树下那座熟悉的木屋里传来一阵阵难舍难分的《惹达》彝族嫁女歌:
留住吧!留住吧!
留住女儿不要出嫁。
阿妈的女儿要孝顺阿妈,
阿达(父亲)的女儿要服侍阿达。
公鸡莫把天叫亮,
我送你一个银项链;
马儿莫把露踏干了,
我给你镶一副金雕鞍….
迎亲、泼水、抹黑脸
年轻的村长把我引进宽敞的木屋,坐到锅庄边的客位上。阿支姑娘的阿达忙着递烟拿酒;阿支姑娘的阿嫫(妈妈)因为选中了一个好女婿抑制不住兴奋地对我说: “那达斯就住在河对面,身体健壮得像头小牛犊,满头漂亮的卷发,挺厚道的,后天你就会看见了。”
“怎么要后天?不是明天迎亲吗?”我好奇地问。
“明天是新郎弟弟辈的来。”
第二天拂晓,又响起了一阵嫁歌声。我睡眼朦胧翻身起床一看,寨子里帮忙的人都来了。男人们忙着杀猪宰羊,在核桃樹下搭松棚;女人们说笑着从河边背来一桶桶水,藏在门背后、鸡舍旁和羊圈边……
不一会儿,坝子上升腾的薄雾把远山都浮了起来;一轮绯红的太阳冒出山垭口,给山、给水、给坝子上人家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披毡;远远望去,迎亲队伍已经过了独木桥。他们吆着两只羊,抱着一对鸡、口袋里提着一只乳猪,抬着一桶白酒,抗着几箱啤酒,唱着迎亲歌、抢亲歌,一步步走来了。当他们一进院坝,藏在旮旯里的姑娘们“啊嗬”着从四面八方泼出水来,如翻卷的浪花,如喷泻的瀑流,如瓢泼的大雨,把迎亲客们裹在亮晶晶、光闪闪的水帘里。
新郎的叔伯弟弟沙马约达牵着一头大绵羊,从水花中冲过去,刚刚把羊交出手,就被几个姑娘拉扯着,就开始“说确”。(凉山地区有这么些说法: “史扎衣朵、阿杜嘎他、衣洛说确,”是指不同地域的年轻人些派对、约会、恋爱等方式。)强行脱掉了披毡和上衣,又把他推进了水花中,抬酒的没卸下担子,硬着头皮从铺天盖地的水流中闯过去,其余迎亲客们都用披毡蒙上头,在水帘中腾跃着、躲闪着,好不容易才冲进屋。这时,一个个都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围绕火塘,一边烤火,一边说笑……
没过多久,姑娘们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现,猝不及防地用锅烟抹迎亲客的脸。霎时间,一个个都成了戏台上的包龙图。我笑得前仰后合。冷不防,从我身后也伸过一只手,在我脸上抹,周围的人一起哄笑起来,这个说我长了西洋人的络腮胡子,那个说我像从煤炭洞子里挖煤出来的煤炭工人。新郎的弟弟沙马拉里从姑娘手中抢过一块小圆镜叫我照一照,看了自己那副模样,我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等我想到要追赶捣蛋的姑娘时,她们已藏的无影无踪了。
事后,我问阿支姑娘的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干?”
她笑着说道:“女儿是阿妈心上的肉,为了养女成人,谁家的阿妈不脱九层皮呀!现在,不泼你九十九瓢水,不抹你九十九把锅烟,哪能让你轻飘飘地把姑娘背走?”
“原来,我们都中了你的圈套了!”我这一说,把阿妈给羞走了。
一位长者告诉我:这是其一。其实主要意思就是为迎亲客人们接风洗尘;抹上锅烟,看到脏兮兮的人脸,妖魔鬼怪就不敢来捣乱,图个吉利。
新娘梳妆,摔跤比赛开始了
午饭过后,新郎的叔伯弟弟沙马约达将新娘背到核桃树下,姑娘们手拉手围着新娘跳蹀脚舞,唱起了《梳妆歌》:
凤凰展开金翅膀,
不飞也要飞了;
月亮梳插在发髻上,
不嫁也要嫁了,
蒜要发芽搁在晒楼晒也要发芽,
女要出嫁藏在闺房里也要出嫁。
姐妹们快梳妆!快梳妆……
歌停后,两个姑娘托着一支彩绘木盘,盘里的红布上放着一块豆腐、一杯酒、一把月亮梳和一根红头绳。阿支姑娘的嫂子走进来,尝了尝豆腐,含了一口酒,右手拿起月亮梳,左手拿起红头绳,走到新娘的背后,将嘴里的酒喷洒在新娘的头上,开始梳妆了。
与此同时,衣洛村寨一挖古觉村的大力士和迎亲客在核桃树外的空地上举行摔跤比赛。一方五人,依次对抗。挖古觉村的一个壮汉一连摔倒了三个迎亲客,观战的同村人都为他们“啊嗬”助威。轮到新郎的弟弟上阵了,看那沙马拉里,比壮汉矮一头,我都为他捏一把汗。只见那壮汉大喝一声,把沙马拉里轻飘飘地托举过头,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然后“啪”一声摔在地上。沙马拉里打了一个滚,翻身爬起来,跑到场边抱住木酒壶,像长龙吸水一般喝进去一股热力。平时胆小如鼠,酒后胆大如虎。他圆瞪双眼,脖子上鼓胀着蚯蚓般的青筋,一步一摇地返回摔跤场。一声牛角号响,两个人搂紧腰杆,抵紧肩脖,你推过来,我揉过去;像咕噜噜转的龙卷风,像哗啦啦飞的烧山火,在空地上滚过来卷过去。壮汉把沙马拉里抱起来,正要摔下去时,沙马拉里趁势将胸脯压下来,左脚勾紧地面,右脚使劲一绊,“喷”一声,反把壮汉摔在地上……原来,这个小伙子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摔跤能手,在甘洛各地彝族年、火把节、婚丧喜事上的摔跤场上都得过奖和获得过荣誉,只是刚才失手那位壮汉。后面的壮汉大力士些都敌不过沙马拉里这个小伙子,迎亲客们个个神采飞扬。阿支姑娘的阿达也颇为得意,那一束狡黠的目光似乎在说: “我女婿家的人真棒!”他抱了一坛酒出来,招呼在场的双方斗士用大木碗舀着喝。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奇特的“说确”
这时,新娘已经梳妆完毕。沙马约达又将新娘背回屋里。傍晚的“说确”正式开始,几个姑娘把沙马拉里、沙马约达几个小伙子抬起来荡秋千一样甩,几个小伙子也趁机摸一把姑娘们的如高山一样挺起的胸脯,有些干脆把心仪的姑娘一把抱在怀里,此时,大家都放开了,不再拘束。有些羞涩如秋天成熟的苹果,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彝族有句格言说: “过年三天没有吃错的,结婚嫁女三天没有耍错的,聪毕三天没有说错的。”意思就是,结婚嫁女的日子里,怎么耍的不为过,而且双方不能冒火生气。所以,小伙子些在酒精的作用下“胆大妄为”,姑娘少妇们也放开顾虑,坦然接受特殊的“照顾”,嬉笑着说:“手脚老实点!”其实心里还是乐滋滋的。特别是被帅哥摸了一把,她悄悄地对同伴说刚才被哪位关照了。
火塘旁,老人们喝酒对歌
火塘旁的老人们,喝酒对歌,说着彝族克智,讲述着彝族历史和家谱文化,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不分上下,几个小时过去了,无法判定谁输谁赢。火塘外的木屋大厅里,姑娘、少妇、小伙子、年轻人,把“说确”搞的热火朝天。姑娘们把小伙子些一个个拉出来唱歌,不会唱或者不配合着,如雨点般的拳头会幸福地落在你身上。只要唱,彝族歌曲、汉族歌曲、流行歌曲都行,情歌也行。
沙马拉里拿出手机播放着伴奏,唱了一首彝区脍炙人口的《春耕》,赢得了如雷般的掌声,连火塘边的“战争”都停了下来倾听现代歌。有一位年轻姑娘,忠诚粉丝顾不上面子,一把抱了上来,把小伙子整的羞红了脸。
“阿惹,阿惹,我彝乡姑妈家的阿惹,你可曾想起了我,我十分想念你们,如今你们是否远嫁他乡了。”情歌、酒歌、山歌,一曲接一曲,啤酒、白酒、泡水酒,一杯接一杯。往日宁静的山村,此时如一锅沸腾的开水,谈话投机,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一个眼神,悄悄溜出去约会去了,在月光下、核桃树旁、玉米秸秆堆旁,口弦声、嬉笑声汇成乡村午夜协奏曲。此时的年轻人些最担心的就是天亮,他们希望天一直不要亮,让美梦一直无限延伸,让爱情开花结果……
但是,谁也违背不了自然规律,公鸡一叫把月亮吓走,太阳叫来了,天还是如是亮了。
哭嫁、抢新娘
第二天,新娘重新梳妆打扮后,头上蒙上一张绣花巾,由新郎的弟弟沙马拉里背着转火塘。背出门时,新娘手扳门枋,表示不愿离去,开始唱《家波马滋惹》(彝语:哭嫁歌之意。),一个姑娘领唱,所有姑娘合唱。这时唱的《哭嫁歌》内容变的哀婉而深切,肝肠寸断。在场女人们都悄然流泪:
锅庄啊锅庄,快把女儿留下,
女儿走后,谁来给你把烧柴架?
门坎啊门坎,快把女儿留下,
女儿走后,谁来陪你摆家常话?
锅庄旁能够留下还是娘家人,
门坎外再留就是婆家的媳妇啦!
后面一段是无奈哀怨的唱词:
一切都枉然了,
哥是针、妹是线
针回针盒里了,
线已无法回去
嘴馋的娘家亲戚们
馋了吃狗肉
渴了喝狗汤
狗肉解不了馋
狗汤解不了渴
新娘的兄、弟、叔、伯和同寨好友都来送亲,一直送到了独木桥边才返回去。 新郎家的迎亲队伍在桥边稍事休息后,正待起程,突然看见河对面荞麦地里有三个达斯正动手抢一女子。你追过来,我赶过去。姑娘家的人,有用木棒打的,有用泥块石头打的。那三个年轻人偏不怕挨打,认准其中一个戴绣花荷包的姑娘冲过去。最勇敢的数那个打着“英雄结”的年轻汉子,只见他左冲右突,避开众人,将那个戴绣花荷包的姑娘拦腰一抱,顺势甩在背上,三个人朝松树林跑去。
“快追!快追!”我大声喊。
“追什么?”沙马拉里阻住我说, “你看她们姑娘家的人都不追了。”
我一看,那边姑娘家的人反倒说笑起来,尾随那三个人进松林去了。我疑惑不解,不知是在搞什么恶作剧。
这边,沙马拉里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这是在喜嫫尔(抢亲或抢新娘之意。)”
“什么?抢亲?为什么你家又不抢亲”我更加糊涂起来。
“你大概不知道。”沙马拉里说: ”我们彝族农村里,还有些当父母的对自由恋爱不放心,认为那不正当。有的借口姑娘‘命宫不好而横加干涉。遇到这种情况就抢亲,抢到手,父母也就顺水推舟了。我家哥哥同阿支姑娘是同学,情投意合,双方父母也都喜欢。因此不必抢。其实,他们也是假抢,是闹给父母看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随即起身,同迎亲队伍一起过独木桥。走了一段路程,来到了新郎家。沙马约达又把阿支姑娘背进松棚里,坐在特意为她准备好的一块篾席上,新郎的妹妹要来了一碗炒苦荞粑和猪肉,新娘的弟弟木嘎惹陪他一起吃饭。松棚外面,主人家在草地上摆起了丰盛的婚宴,招待客人吃坨坨肉,喝木碗酒、牛角杯酒,畅饮友情,联络感隋……
入夜,新娘被引出松棚,走到新房门前,新郎沙马拉铁才彬彬有礼地走出来。这个沙马拉铁有一头漂亮的卷发,寬额高鼻,浓眉大眼,左耳悬垂黄色蜜蜡耳珠,胸前斜挎镶边红佩带,显得英武而豪壮。难怪阿支姑娘的阿嫫不绝口地夸赞他,真是个好女婿哟!这时,新郎用蓝、白两色的碎布条在新娘头上绕了一圈,然后将布条埋在墙角一棵核桃树下。种下这种象征恩爱和温暖的布,就会结出幸福和甜蜜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