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影响中国软实力的三个维度
2019-06-18李霞
李霞
1990年,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哈佛大学名誉教授约瑟夫·奈提出“软实力”的概念。相对传统的经济手段和军事资源的“硬实力”而言,软实力是指以文化、价值观、道德准则、生活方式等形塑他人偏好的能力。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有的同志说,天是世界的天,地是中国的地,只有眼睛向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同时真诚直面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现实,我们才能为人类提供中国经验,我们的文艺才能为世界贡献特殊的声响和色彩。”此论虽是針对文艺工作而言,但对于思考如何提升软实力有着重要的指导作用。本文将从对外传播的视角,讨论世界、中国、人这三个维度对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影响。
一、世界:提升软实力的着眼点
1.中国面对世界的态度关乎软实力强弱
从历史上看,中国以何种态度面对世界,既关乎中国软实力的强弱,也是软实力强弱的折射。康乾盛世,清王朝以开放和好奇之心面对世界。“康熙这位开明君主是欧洲艺术和科学之友,对传教士很有好感。”来华传教士如此评价强盛时期的中国帝王。
遥远的中华帝国也是欧洲启蒙思想家的敬仰之地。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读到奉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之令编写的《中国哲学家孔子》一书后,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有谁过去曾经想到,地球上还存在这么一个民族,它比我们这个自以为在所有方面都有教养有素质的民族,更加具有道德修养?自从我们认识中国人以后,便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这一特点。如果说我们在手工艺技能上与之相比不分上下,而在思辨科学方面略胜一筹的话,那么在实践哲学方面,即在生活与人类实际方面的伦理以及治国学说方面,我们实在是相形见绌了。”
然而,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以封闭自满的态度面对世界,不可避免地损害了中华帝国的软实力。加拿大知名历史学家玛格雷特·麦克米兰(Margaret MacMillan)在他所著的《当尼克松遇上毛泽东:改变世界的一周》一书中写道:“让中国人接受他们仅仅是其他国家中的一部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十九世纪,中国迈入国际外交的第一步相当困难。当清王朝决定派人赴外国考察其他国家情况时,竟没有人愿意承担此任。”
延安时期,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把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紧密关联,因此得到国际正义力量的支持。从而提升了中国共产党的声望,也提振了党的抗战力量。
21世纪前十年,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和全球金融危机,重塑了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格局。这一时期,中国积极参与国际多边机制,支持联合国维和行动,促进世界经济增长。约书亚·科兰兹克(Joshua Kurlantzick)在他的《魅力攻势:看中国的软实力如何改变世界》一书中写道:“在很短的时间内,中国表现出已经确立了一个系统的、连贯的软实力战略,并以一系列软实力方式去实现这个战略。这些方式,特别是公共外交和不断增长的援助及贸易,使其获得了重要的影响力。”中国“以柔软、和缓的方式吸引朋友,用受欢迎的形象获得收益,而美国的良好形象正砰然跌落”。
2.不同历史方位与中国形象塑造
从历史上看,西方对中国的态度往往因恐惧而质疑,由质疑而敌对。鸦片战争后,西方世界患上“恐华症”,将中国塑造为试图消灭白种人的邪恶形象。当今“中国威胁论”的最早版本“黄祸”和“傅满洲”便由此而出。1898年,英国人马修·希尔(Matthew Shiel)的小说《黄色威胁》对“黄祸”一词在西方的流播起到了助推作用。1913年,英国人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写出了系列畅销小说《傅满洲》,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有关这位阴险狡诈的中国人的15部小说和其副产品广播剧及电影,给西方受众的头脑中深深地刻印上“他们是残忍、邪恶的民族”。《鸦片战争》一书的作者蓝诗玲(Julia Lovell)在书中写道:“黄祸恐慌这个说法出现后,不管中国本身的政治、社会或经济力量事实上是否真的构成威胁,差不多每个年代都在西方人的意识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近现代以来,西方人书写中国、形塑中国形象大抵有三个时期。一是19世纪来华传教士的书信;二是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西方来华经商者及记者的书写;三是改革开放后以外国记者和学者为主的书写。
在第一个时期,传教士眼中的中国既富有又贫穷,既开放又闭锁,既亲和又排外,充满了复杂性。马若瑟神父(Joseph de Prémare)1700年11月1日在江西省抚州写给其本会神父的信中,提及中国皇帝和宫廷生活的奢华超出人们的想象。转而他写道:“这个举世最富庶繁荣的帝国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各国中最贫穷可悲的国家。一旦生活于中国,一旦开始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人们就不会因诸如母亲杀死或遗弃新生骨肉、父母为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卖掉女儿、人人都谋求私利以及小偷成群等事情而诧异了。”
第二个时期,出现了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这类对优秀中国共产党人的书写。作者将他笔下的共产党人、抗日群众的精神置于人类历史的高度加以褒扬。斯诺说,从他访问的毛泽东、彭德怀、周恩来、林伯渠……等共产党人的口述中,从与那些无名的红色战士、农民、工人、知识分子的对话中,“读者可以约略窥知使他们成为不可征服的那种精神、那种力量、那种欲望、那种热情。凡是这些,断不是一个作家所能创造出来的。这些是人类历史本身的丰富而灿烂的精华”。
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给了各色西方人书写中国的机会。他们用自己的视角观察这个独特的国家,同时也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判这个独特的国家,写出了一批在西方世界以及中国读者中都颇具影响力的作品:何伟(Peter Hessler)的《江城》《寻路中国》《奇石》,欧逸文(Evan Osnos)的《野心时代》,《大西洋月刊》记者詹姆斯·法洛斯(James Fallows)的系列报道等等。这些非虚构类作品的写作者,讲述的中国故事有着共同之处:都试图向西方读者阐释中国独特性和复杂性的文化及历史根源;都不约而同地透露出这样的判断: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发展不平衡的国家;都有意无意地把西方对中国的传统成见当作参照物,来描写当下的中国,成为西方对中国新形象和新成见的构建者。
二、中国:提升软实力的立足点
1.挖掘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层价值
多年来,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大多停留在舞狮子、包饺子、写大字等展示表层文化符号和器物层面,缺乏对其精神内含和哲学价值的挖掘。以包饺子为例。在各种款待外国友人或是推广中国文化的场合,包饺子是必有的活动。然而,我所见过的对包饺子最深切的理解和阐释,却来自一位美国人比尔·何蒙(Bill Holm)。他在《归乡喜若狂》一书中写道:“饺子不是一种食物,而是一种仪式—— 一种共同参与的仪式。它不是个人的饮食,而是公眾的庆典。它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精神与心灵。”他把包饺子的第一步准备食材,与中国的历史、经济状况及政策导向相关联。他发现,在物质匮乏时期,首先要考虑面票够不够买面粉,肉票够不够买肉。说到制作饺子皮的擀面棍,他说美国人“会到市场上买一只正宗的产自陕西的擀面棍。但是中国人会卸下扫帚或铁铲上的木柄,或者用一个空啤酒瓶充当。”他十分钦佩中国人的这份想象力。包饺子的过程也被比尔·何蒙解读得意趣非凡:没有两个人包出的饺子完全相同,它显示出人的个性和生活的痕迹。像他这种没有耐心、外向和贪肉的人,包的饺子是裂开的,因为放了太多的馅。“一个极内向的人,会用很少的馅料,而且把边缘捏得很紧。”从这两种包饺子的方式,他得出与中国人的生存哲学相契合的结论:做所有的事情都要讲究平衡和适度。
比尔·何蒙对包饺子的阐释也许并不准确,但这种理解和阐释中国生活习俗的思路值得借鉴。这也印证了芝加哥大学文化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教授(Edward T. Hall)的话:“文化所隐藏的比展现出来的要多。奇怪的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那些隐藏的部分更不容易发现。多年的研究让我确信,难题不在于了解别人的文化,而在于了解自己的文化。”
2.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令人尊信
“复杂的国家”是对中国全貌的立体观察。荷兰资深记者、作家福克·奥贝马(Fokke Obbema)是一位知华派人士。他在《中国与西方:亚洲时代的希望与恐慌》一书中写到,中国是一个神秘、复杂、令西方无比向往的国度,但同时也是国际社会中一个典型的“矛盾体”。说到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作者指出,鉴于中国特殊的国情,关注中国事务的西方记者热衷于报道负面新闻,这源于西方媒体只对那些渲染“恐华”情绪的文章感兴趣。这不仅会扭曲中国的国际形象,也不利于中西方建立互信。
美国作家何伟在《江城》中描写处于传统和现代冲击之间的偏远小城涪陵,在剧变的大时代各色人等的命运,表达了他对这个国家复杂性的深刻认知。亚马逊网站对这本书的评论说:“这部令人感动的美国人的回忆录,超越了旅游体裁作品的界限,将吸引那些想要对中国人的内心和灵魂了解更多的读者。”
何伟在提到他对中国的书写以及中国读者的心态变化时说:“他们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文化中所包含的复杂性,也理解为什么一个外国人会聚集于几个特定具体的地方进行探究。并且他们明白,没有人能够对中国做最后的断言。外国人的视角有用,中国人的视角同样有用。”
3.脚力、眼力、脑力、笔力四力合一提升软实力
在2018年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总书记指出:宣传思想干部要“不断增强脚力、眼力、脑力、笔力,努力打造一支政治过硬,本领高强、求实创新、能打胜仗的宣传思想工作队伍”。
“脚力、眼力、脑力、笔力”,四者相互关联,唯有以双脚触及这个伟大时代的在在处处,才能够发掘时代故事所蕴含的真义,才能够激荡无远弗届的想象力,才能够下笔如有神。
中国外文局是新中国成立时建立的对外传播机构,毛泽东、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曾对其倾注极大的心力。外文局的前辈们,正是用脚力发现了运河、长江、三峡之美,沿线人民生活之丰富,中国建设成就之伟大,才有了至今仍为经典的人民中国杂志社记者骑自行车采访的“大运河系列报道”“三峡系列报道”,人民画报社的“长江系列报道”和《中国建设》(现《今日中国》)“北京人的一天”“人生之旅”系列报道,并以“真实报道的传统”聚集了一批热爱和关心新中国发展的外国读者。
近年来,对外传播面临的突出问题是:缺乏议题设置,选题策划不到位,讲不出打动人的故事,缺少特色鲜明且有说服力的评论。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编辑记者仅仅满足于就概念阐释概念,就精神解读精神,从网络而不是现实生活中获取信息。如果不深入触探多彩的生活、多元的个体、复杂的社会,这些问题永远无法解决,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故事永远不可能讲好。
与此同时,改革开放为外国记者用脚力关注和报道中国提供了机会。《江城》的作者何伟在说到他对涪陵这个小城的书写时表示:20世纪90年代“外国人一般对中国的内陆地区视而不见,而记者对来自乡下的人们也总是视若无睹,总以为这些人头脑简单,兜里没钱。不过,我认识的所有人——我的学生们、我的同事们、经营餐馆的朋友们,以及我的一个汉语辅导教师——几乎都有那种农村背景。这些人的生活复杂多样、丰富多彩,我因此觉得,他们长期被外界忽视,是一个错误”。
三、大写的人:提升软实力的核心
1.关注人类命运,拆除“心”的围墙
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是命运共同体意识的体现。”“折除‘心的围墙,不仅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
近年来,由人民画报社承办的“美丽中国 美丽世界”图片展,包括“美丽中国 美丽俄罗斯”“美丽中国 美丽卢旺达”“美丽中国 美丽越南”等等,在五大洲十几个国家展出。展览以鲜活的影像、浓厚的人情味,引起观者极大的兴趣,是提升软实力的良好尝试。
美国的软实力之强有目共睹,其发展文化软实力的做法值得借鉴。1955年,东西两大阵营冷战之时,美国新闻署开启了文化外交的新创意:“人类大家庭”图片展。内容是讲述“整个人类的故事”,涉及人类经历的广泛维度,包括爱情、死亡、信仰、社团等等。与人类大家庭主题契合,273名专业或非专业的摄影师来自世界68个国家。从1955年在纽约展出,到1962年结束巡展,“人类大家庭”图片展的展出区域覆盖了38个国家的91个地方,包括莫斯科。在社会主义的东德首都柏林,参观者摩肩接踵,许多人戴着太阳镜以免被认出;危地马拉的媒体称赞展览是“我们这个世纪的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之一”。伦敦的社会主义者说“这是迄今看到的最为感动的图片集”。在印度,25万人在风雨中排队观看这个展览。2004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记忆名录中,这个展览赢得了一席之地。以展览为内容的同名画册至今还在印制出版。
2.关注小人物命运,珍视普通人生活
习总书记阐释人民的定义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集合,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都有内心的冲突和忧伤。”
关注普通人生活,是对外传播的良好传统。由宋庆龄创办的对外传播杂志《中国建设》(现《今日中国》)长于讲述普通人的故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杂志开办“儿童”“婚姻家庭”等专栏,向西方受众呈现中国人在社会巨变中的生存状态。特别策划“北京人的一天”聚焦值夜班的司机和产科医生、上早班的电台编辑和清洁女工;特别策划“人生之旅”借鉴“人类大家庭”的手法,讲述个体生命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过程。这些鲜活的报道,为外国受众打开了了解中国普通人生活的窗口,展现了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我们今天的对外传播,偏好有影响力的受众和有权威性的受访者,有忽视普通受众的倾向,反而由外国记者或作者填补了这个缺位。《江城》的作者何伟谈到他的写作时说:他所描述的那些小城普通人的“经历都是人们的兴趣所在,不仅仅是西方人的,而且也是中国人的,你很难否定人类有共同的兴趣这一点”。近几年,他发现喜欢他的书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他们明白我为什么对三岔和丽水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产生兴趣,也明白我为什么如此关注那些普通人——农民、流动人口和小创业者。”
综上所述,巨变的世界、曾经苦难深重又生生不息的中国大地、不同种族和国家的人们是提升软实力需要考量的三个维度。“四个自信”是应对各种复杂局面的应有心态,更是提升软实力的核心要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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