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安全视角下美国涉华舆论的变化及应对
2019-06-18程曼丽
程曼丽
近年来,美国媒体的涉华报道常常与“国家安全”联系在一起。国家安全是国家利益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两国或多边关系正常发展的情况下,它不会引起特别的关注;而当国家之间发生冲突或双方利益格局发生变化、一方对自身的安全保障产生忧虑时,这方面的警觉性和关注度就会大幅度提升。美国涉华舆论的变化就呈现出这样的特征。
由国家安全主导的美国对华战略及涉华舆论的变化
20世纪90年代,美国对华经济政策以及中美关系的核心与焦点是中国最惠国待遇。那时的中国大而不强,不足以对美形成“威胁”,美国不同利益集团在无条件延长中国最惠国待遇的议题上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美国企业界普遍认为中国在国际贸易议题上已经“毕业”;随着中国企业竞争力的增强,一些受到中国产品冲击的美国企业(主要是劳动密集型和中低端资本密集型企业)开始转而认同“中国威胁论”,并以国家安全为由要求政府采取对华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此举得到美国舆论界的关注与支持。进入新世纪,在中国国际竞争力不断增强的情况下,美国对华持负面态度的利益集团,包括制造业、纺织业联盟日渐扩大,其对华强硬言论得到更多的关注与支持。这些利益集团普遍认为,中国靠低估人民币汇率、政府补贴、侵犯知识产权等不正当竞争手段占了美国的便宜,是美国贸易逆差连创新高、制造业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罪魁祸首”。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入主白宫前即是持这样的主张。他在选战阶段就屡次发表针对中国的过激言辞,例如中国导致美国经济衰退、中国偷走美国人的工作机会等等,并提出“美国优先”的口号。就任总统以后,他再三重申了这一主张。
2017年12月18日,美国白宫发布了特朗普执政后的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2018年1月31日,特朗普又发表了首个国情咨文演讲,二者集中体现了美国对华战略及其涉华舆论的变化。
《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是根据美国国会1986年通过的《戈德华特-尼克尔斯国防部改组法》第603条的要求,由美国历任总统定期向国会提交并向社会公布的,它反映了美国政府不同时期的外交政策及战略走向。虽然《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本身不具备法律效力,但是鉴于报告提交的日期与下一年度的财政预算捆绑在一起,它已经成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中长期规划,并决定着美国军事、外交的走向。从第一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问世以来的30多年间,随着全球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美国安全战略的重心也在进行着相应的调整。
如果将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与他的前任奥巴马做一个对此,可以看出以下变化:
首先,奥巴马政府于2010年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提到涉及美国国家安全的“四大核心国家利益”,即:(a)美国及其国民、美国的盟国及伙伴国的安全,特别是防范核恐怖袭击的能力;(b)持续创新、不断成长的美国经济;(c)在美国国内及全球对“普世价值”的尊重;(d)由美国推进的国际秩序。因为奥巴马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首次将普世价值(universal values)列入国家核心战略利益中,有研究者将奥巴马时期的美国战略界定为“价值观”战略。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同样明确了涉及美国国家安全的“四大核心国家利益”,但是稍加对比就不难发现,在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普世价值”已从“核心利益”中消失,“由美国推进的国际秩序”也变为“提升美国影响力”。这与特朗普“美国优先”的理念是高度吻合的。
其次,在奥巴马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中国被界定为“合作伙伴或竞争者”;而在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中国已由“合作伙伴或竞争者”变为战略“竞争者”(competitors),进而在他的国情咨文演讲中由战略“竞争者”升级为竞争“对手”(rivals)。在这方面,不仅特朗普的团队、顾问、核心幕僚们“功不可没”,美国智库也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2017年1月2日,美国智库欧亚集团发布报告,预测2018年全球十大风险,排名首位的就是中国崛起。它的逻辑是,美国领导力衰退,中国试图填补真空,甚至要建立对抗性的体系……由此可见,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以及他的国情咨文延续了一以贯之的逻辑。尽管2017年11月访华期间,特朗普对于中国政府的高规格接待以及中方的合作诚意满心欢喜,不吝赞美之辞,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中美关系走向的认知与判断。
可以说,特朗普之于奥巴马是“利益观”取代“价值观”。“价值观”是基于某种思维定式对事物做出的认知与判断,具有宏观性与持久性;“利益观”则会随着交易关系的变化表现出起伏跌宕的特点。既然“美国优先”是美国最大的核心利益,它必然成为特朗普政府全球战略的基石,并决定着美国对华舆论的走向。关于这一走向,我在去年年初的《特朗普〈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特点及其对华战略的转变》文章里提到:首先,美国政府,尤其是特朗普本人的对华指涉将更为直接,不再隐晦;其次,美国对华舆论将会出现波动性与跳跃性的特点,而舆论起伏的关键在于美国的利益是否得到满足:当特朗普在与中国的互动中获益时,他仍会满心欢喜,不吝赞美之辞;而当他在互动中感受到“危险”时,就会瞬间变脸,放大招,說狠话。
由此可见,特朗普政府对华战略,包括传播战略的变化,是美国根据大国格局以及世界力量对比的变化、出于危机感而做出的调整,是美国进入新的历史转折期的必然选择。在特朗普看似“疯人”“狂人”言行的背后,反映的是美国执政集团的利益,进一步说,是美国的国家意志和国家利益。
美国挑起美中贸易摩擦的背后
美国挑起美中贸易摩擦导致两国关系出现令人担忧的变化,近期华为董事会副主席孟晚舟在加拿大温哥华被扣押等,也是源于此。
事实上,早在2008年,华为(与美国私募公司贝恩资本联手)计划收购美国网络技术公司3Com时,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就以“安全问题”为由拒绝通过收购案;2010年,华为收购摩托罗拉无线网络部门和美国互联网软件提供商2Wire未予通过,原因也是“安全问题”;2011年华为试图收购濒临破产的美国科技公司3Leaf受阻,原因还是“安全问题”。从整体上看,中国企业在海外(尤其是美国)的并购之路非常坎坷,其阻碍往往不是商业因素,而是诸如“威胁国家安全”等政治因素,涉及新兴科技领域的并购案尤其如此。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迅速发展(包括在新兴科技领域中的发展),使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感到了“威胁”,为了消除威胁,美国对中国企业在美并购设置了多重防线,甚至不惜采取国家安全审查手段打压中国企业。它反映出的是美中两国在高科技产业利益上的博弈,其核心不仅是产业利益,更是国家利益。而美国目前对华为等中国企业的警惕与防范,正是这种利益博弈的具体体现。
然而让人感到遗憾的是,目前国内舆论界对此问题的看法比较表面化。一种普遍性的说法是中国不注意韬光养晦,太过高调,致使美国和其他国家感到了威胁。我很赞成韬光养晦,这是一种政治智慧。但是话说回来,中国体量这么大,我们即使低调求发展,别人就看不到我们发展了吗?我们不提中国制造2025、2035,中国就不制造了吗?这不是实质性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高调低调,中国的发展使美国感到了担心,而美国是不会容忍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挑战它的霸权地位的。当然,贸易战打与不打也不取决于中国,当年日本经济发展到世界第二时,尽管在政治、军事上依附美国,对它言听计从,美国在经济上对它照打不误。原因很简单,因为日本威胁到美国了。
对美传播的建议
既然美国改变了,美国总统的国家战略及其对华舆论改变了,中国就应当进行必要的调整,不能以奥巴马时代的思维定式和眼光看待特朗普,更不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以不变应万变。
在我看来,以下几方面的问题值得重视。
首先,我们应当改变或树立一种观念,舆论没有所谓的客观公正,舆论战更是战略博弈框架下的一种话语建构,具有明显的结构性、选择性和倾向性的特征,其背后是国家意志和国家利益。此次贸易摩擦过程中来自美国的舆论攻势,就体现出这样的特征。众所周知,美国是这次贸易战的始作俑者,但是在美国政府的说辞里却是中国发动了贸易战;2018年7月10日由美国商务部发布的《关于301调查的声明》,更是将美中贸易摩擦的责任全部推给中国,美国媒体也进行了话锋一致的报道。回顾历史不难发现,与实体战的进程相伴随,美国必然会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战,从1991年的海湾战争到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都是如此。美国的舆论攻击技术娴熟、经验老到,多种手段并用,具有很强的蛊惑性与杀伤力。以南海问题为例,明明是美国派出军舰、轰炸机侵入中国南海岛屿的领海或近海,却反诬中国在南海搞“军事化”,引起南海周边国家的舆论反弹。我国的对外舆论宣传一直秉持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原则,不屑于造谣生事。尽管如此,在对方铺天盖地的谣言攻势下,我们却难以招架,只能被动应对。除此之外,美国的舆论口径比较灵活,有政府口径、民间口径和智库口径,三者之间彼此映衬,相互配合,具有很大的回旋余地。我国的对外舆论口径则以政府为主,智库与民间的作用尚未发挥出来,这使我们在与美国的舆论较量中往往缺乏缓冲空间与灵活性。舆论看似无形却极其有力,它比贸易战等实体战复杂得多,是利益博弈之下的一种策划与操控。认识到这一点,有助于我们丢掉幻想,矫正思路,做好应对准备。
其次,长期以来,我们对于中美关系始终抱有积极而理性的期待,中国的涉美话语也充分体现了这种期待,强调学习借鉴、合作共享、互利双赢。而当形势突然发生逆转,中国被竞争、遏制、敌对的舆论包围时,我们便陷于被动,在应对策略与技巧上相形见绌。应当说,中美关系向好发展及其合作共赢一直是我们的预期目标和努力方向,但是在大国博弈的格局下,我们也应保持足够的警觉,对美国的涉华舆情做出更为科学的判断。事实上,美国涉华舆论的转变并非起始于特朗普,早在奥巴马执政期间(2016年3月),共和党参议员波特曼(Rob Portman)、民主党参议员墨菲(Chris Murphy)就提出对来自俄罗斯和中国等外国政府的政治宣传进行反制的议案;同年12月23日,奥巴马签署通过《波特曼-墨菲反宣传法案》。该法案规定,将制定一个全联邦政府的反政治宣传和谣言战略并提升全球作战中心(the Global Engagement Center),来反制中俄政治宣传中的权威性与合法性。而特朗普《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出台,也充分证明美国的对华战略已在两党之间达成共识,即便是希拉里·克林顿当选美国总统,她的对华政策及其舆论基调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由此可见,美国对于中国的战略防范由来已久,其涉华舆论不是在一夜之间转变的,而是有着清晰的发展过程和内在逻辑。对于中国而言,这方面的研判应当更加全面、更为精准,不能因大方向上的预期而忽略一些潜在因素,以至当潜在因素转化为现实因素时不得不匆促上阵,被动应对。
美国是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在经济、军事、科技方面处于国际领先地位,拥有很多同盟国和追随者。这些国家与美国有着共同的价值体系和利益关联,有着相近的对华政策,因而在国际舆论,尤其是涉华舆论方面常常与美国高度契合,步调一致,易于形成对中国的合围之势。此外,目前国际传播领域的信息流动仍然呈现出由中心向边缘扩散、由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扩散的特点,反向流动的情形很少发生。美国利用这一先天优势,通过令其他国家二次传播、多次传播的方式,将自身信息连同价值观辐射至全球,影响着世界各国(媒体及受众)对于某个问题或某个国家的认知与判断。一些与中国关系友好的国家或处于中立状态的国家,其媒体报道同样充斥着对中国的负面评价,原因即是如此。虽然中国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整体实力与美国相比还有不小的距离;尽管近年中国媒体的国际传播能力有所提升,舆论影响力逐渐扩大,但是在世界范围内“西强我弱”的情形没有得到彻底改变,实现舆论突围仍然是中国面临的一项艰巨任务。这或许就是身居“世界第二”、正在由世界大国向世界强国迈进的中国,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所面临的国际舆论环境。对此我们应当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正视问题,校准航向,采取必要的措施,在新一轮的战略博弈中进行有效应对。
第三,特朗普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提示我们,从政治领域到安全领域,从经济发展到科技进步,新一轮的“中国威胁论”已卷土重来。就其性质而言,新一轮“中国威胁论”是世界格局、大国力量对比变化之下的产物,它所针对的不再是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国,而是综合实力快速增长、国际影响力不断上升的中国,因而具有更强的威慑与攻击力度。对于中国而言,要想突破这一话语桎梏,就要改变以西方为中心反观中国的视角,树立大国自信,掌握国际话语权。国际话语权是话语权在国际政治领域的具体体现,反映了一国在国际社会权力结构中的地位与影响。如果我们在这个权力结构中不掌握话语,甚至时常被“主流话语”置于各种道德“审判席”上,还谈什么地位和影响?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是自说自话,改革开放后是跟着别人说话,如今已经到了自己说话、说共同话的时候了,这也是向世界强国迈进的中国在国际舆论场上的必然选择。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在进行舆论应对时,应当避免两种倾向:一是妄自尊大,二是妄自菲薄。具体来说,我们既没有必要为西方舆论做注脚,人云亦云,人轻我轻,缺乏自尊自信,丧失国格人格;也没有必要自我膨胀,大言炎炎,在诡谲多变的国际局势面前丧失判断能力,以至腹背受敌,陷于被动。说到底,妄自尊大和妄自菲薄都是缺乏自信的表现。我们既要坚持原则,敢于发声,向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又要保持清醒的頭脑,讲究战略战术,以大国心态从容应对,以包容、和平、理性赢得尊重。
综上所述,中国已经步入快速发展的国家之列,并且具有了未来引领意义,应当由学习、模仿、盲目跟随阶段转入确立主体意识,进而扩大自身影响力和软实力的阶段了。在新的国际关系格局下,我们对于美国等西方国家涉华舆论风向的转变应当具有充分的认识和准确的判断;面对新一轮的舆论攻势,亦应摆脱被动状态,尽快掌握舆论战的策略、技巧,进行有效应对,并且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