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肠

刘博文

像快淹死的人抓住浮木一样，他伸手抓住了桌上这瓶酒，酒杯晃动，下肚。

酒是热的，从他微笑而陶醉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酒无毒。

四杯了。

满满当当的四杯过后，他睁开迷蒙的醉眼，是风，风穿越壁廊笔直地打在身上，有种故人踏雪而来的味道，风轻轻地撩动着他的衣衫。

他笑了。

无雪，所有的事物都在意料之外，不像三年前，所有的事物在掌控与意料之中。

第五杯酒下肚，时间像跑马灯似的往回流转，他那副渐渐变冷的心肠亦在热酒中渐渐回温。

大雪纷飞。独月楼，无月。

喝酒的人正等待着一壶热酒，酒桌之外的人在翘首以盼着一场江湖皆知的赌约，唯一能把他们牵扯到一起的是心情。

也只有心情。用热锅上的蚂蚁来比喻最贴切不过了，每个人的心情都是焦灼的。可他不急，明月楼高休独倚，站在独月楼下的赤水湖边，他只是在做一件简单的事。

微笑，平静地注视湖水。

他英气逼人的眉宇间，看不出半分焦灼。

那是自然！独月楼上，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抿下一口刚温好的酒，说道，你若是有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也不会对眼前的事物产生惧怕，再加上他手中的那柄鱼肠……

鱼肠？

多数酒客听闻鱼肠二字，便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来独月楼饮酒的多为嗜酒者，让他们主动放下杯中物倒还是头一遭。

来独月楼饮酒的也多为半个江湖人，鱼肠出手，片甲不留的名号，在这十年内，早已传遍巷尾街头。

光阴似箭，这十年范宁无一日不在感叹，当初上南山战遍群雄，下西海片甲不留的豪气，如今去了哪里。

寂寞如斯啊，寂寞如斯。

……

真乃狂生一个！这是武林四大家族中为首的慕容家族长子慕容风出山后说的第一句话，他跪倒在父亲的坟前，坟茔上已遍布荒草。闭关十年的修炼让他有了足够的把握去手刃那个魔头。

正月十三，独月楼，赤水湖畔，带上你那柄残害忠良的鱼肠剑。既赌胜负，也决生死。

他誓要为中原武林复仇。

大雪纷飞，行走在雪地上的人抬头看了一眼暗灰色的天空，夜已深了，他赐予夜空的注视更深。

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眼呢？

总要多些留恋吧。

风雪更盛，慕容风慢慢合上嘴，自腰间抽出血饮刀，出刀的时候他死死地盯着范宁的左手，范宁一怒拔剑的速度还是超出了慕容风的预期。

太快了！

不论剑或人，在交手超过五个回合后慕容风才发现，眼前的魔头似乎到了人与兵刃的最高境界，人剑合一。魔头在交手中仍在微笑。

怎么可能？

酒仍是热的，过往时光却如同灰烬，迎着北风消散变冷。

怎么可能也是当下慕容风心中的真实想法。

确实，我也不懂，你的功力已算是世上第一，但在五回合后仍不能近身于我，我放了你，可，我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者的剑下？

人之将死，短暂的疑问遂转为感慨。过去的事不提也罢。短短的八個字里，藏了多少不甘。

慕容风不知。

慕容风是来赴约的，当他半时辰前赶到这儿，看见形容枯槁的魔头喝下一杯杯热酒时，他拔刀的手软了。

出手！

出手！

江湖人讲究事不过三，所以说当面容枯槁的魔头范宁喝到第二声时，慕容风决定了，他要和眼前已不复当年的这个他，把当初未完成的赌约完成。

既赌胜负，也决生死。

倒是挺快，闪着寒芒的鱼肠剑一剑剑刺将过来，慕容风抽刀，两人不断交手，赤水湖中的赤水被巨大的内力搅动，翻涌。

嚓！

血饮刀迎风斩下，范宁举剑格挡，本是安妥的一招，可他却将剑向前伸长了几分。

恰好是刀尖遇上心跳的几分！

范宁应声倒下，回了个旋的鱼肠剑亦应声回到主人身边。

酒仍是热的，昔日不可一世的魔头倒在断做两半的鱼肠剑里，月光下，他笑得格外安宁。

两柄鱼肠，想来不会寂寞的。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