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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聿铭:建筑传统与未来的人

2019-06-18史宇

齐鲁周刊 2019年19期
关键词:贝聿铭建筑师建筑

史宇

2019年5月16日,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去世,享年102岁。一个“杰出建筑设计大师的时代”就此落幕。

贝聿铭的魅力横跨空间和时间。他的作品享誉世界。他曾经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也曾出现在美国总统肯尼迪、法国总统密特朗、首次访美的邓小平身旁。他65岁生日宴会的举办地点是人民大会堂,主办人是当时中国的两位副总理。

贝聿铭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把自己设计的建筑种在4个大洲、10个国家的土地。有法国巴黎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有美国华盛顿特区国家艺廊东厢……贝聿铭被誉为“现代建筑的最后大师”,他用自己设计的建筑凝固了一个时代,更为人们勾画出一个传统与未来并存的美好世界。

设计精神的“中国原点”

贝聿铭始终说:“我是苏州人。”

1917年,贝聿铭出生于中国广东。他的故乡就在苏州美术馆往东不到两公里。如今游客熙攘的狮子林,100年前曾是贝聿铭祖辈的宅邸。

上个世纪30年代,他随着银行家父亲到过广州、香港、上海,十几岁的贝聿铭在苏州度过了3个夏天。相比起外滩上的高跟鞋、旗袍和锃亮的小汽车,狮子林静谧的生活是传统儒家式的宽袖长袍和敬祖尊长。这几乎是他与故乡相处的全部时光。

然而就是在苏州,他体会到关于“家庭”的真正含义,也“逐渐感受到并珍惜生活与建筑之间的关系:“儿时记忆中的苏州,人们以诚相待,相互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穿梭在狮子林、西花桥巷,假山中的山洞、池塘、石桥、瀑布,这些传统中国文化的印迹,更让他意识到,建筑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

上海,则是贝聿铭建筑梦开始的地方。在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上海,贝聿铭接触到了新的建筑、艺术和生活方式。在上海生活的时候,每天中午放学,贝聿铭就会乘电车到“大光明”,碰上新片上映就躲进电影院看电影,没有新片就坐在梧桐树下专心致志地看着当时有“远东第一高楼”之称的国际饭店。他着迷于它的24层楼高和二百多个房间的庞大体量,甚至回到家还像模像样地画了一份建筑图纸。

贝聿铭日后坦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高度,我被它的高度深深地吸引了,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想做建筑师。”

在苏州度过了最后一个夏天之后,17岁的贝聿铭赴美国求学,从此远离故乡。站在巨大的“柯立芝总统号”上,看着岸上站着几十个前来送行的亲朋,他并不伤感,只是觉得幸运,“有机会亲眼目睹一个新世界”。对他来说,大洋彼岸就像巴斯特·基顿和查理·卓别林的电影一样充满活力与乐趣。

巨轮渐渐驶离外滩港口,他万万没想到,下一次踏上故国的土地,将是40年后的事了。

后来,受过多年西方教育的贝聿铭,仍旧自认为:“我在中国度过了吸收能力最强的少年时代,因此有种中国性,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上,无论如何也很难改变。我仍是一个十足的中国人。”

“寻找建筑的内涵”

美国求学,贝聿铭的起点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

在美国,他喝红酒、吃西餐,也读《论语》《老子》《孙子兵法》。他用工整的小楷给家人写信,还永远记得日本入侵满洲里和上海的年份。

与此同时,他的建筑梦想逐渐变为现实。經历过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哈佛大学建筑系的求学后,他结识了格罗皮乌斯和柯布西耶两位现代建筑的鼻祖。在经济大萧条的美国,建筑也在悄然进行着革命。建筑师们开始拒绝古典建筑繁复的理念,倾向于清新简明的线条和成本低廉的材料。格罗皮乌斯是德国包豪斯建筑派系的创始人,他鼓励并倡导年轻建筑师设计一种具有社会意识的建筑。他相信这种低成本的住宅将改变19世纪以来人们拥挤的生活,并将随着工业化迅速普及全球。

自那时起,贝聿铭就确立了“找到建筑的内涵并把它表达出来”的设计思想。为中国艺术品量身定做的上海艺术博物馆,成为他的毕业设计作品,也被认为是哈佛史上最重要的毕业设计之一:一座精致的木质模型,两层,点缀几个凉亭,溪水淙淙流过茶园。

导师为它写的推荐语是:“一位有能力的设计师可以既坚持传统———他认为仍然存在的那些特征,又不放弃设计上的进步观念”,这似乎也契合了贝聿铭日后在设计理念上的文化交融。

肯尼迪图书馆,让贝聿铭在美国主流建筑圈站稳脚跟。

彼时,相比参与竞争的颇负盛名的建筑师,贝聿铭还是无名小辈。当地媒体称:初选入围的几位建筑师,在会见肯尼迪夫人时,多少都阐释了他们想要怎么设计。轮到贝聿铭,他却说,在没有勘察地点以前,自己没法给出任何概念或意见。有人猜测,或许正是贝聿铭流露出的场地、环境应是建筑先决条件的设计理念,打动了肯尼迪夫人。

她大胆选择47岁的贝聿铭担纲设计,和肯尼迪同年的贝聿铭,看上去是一位贵族,更是一位有改革精神的年轻绅士,正如其亡夫给予世人的印象。最终,贝聿铭设计的肯尼迪图书馆倚海矗立。这是一座黑白分明的现代化建筑,一些空间低于地面,使建筑中最动情的因素留于地表——这个项目在哗然舆论中成功。

它的高曝光率,为贝聿铭带来生命中最重要的设计项目之一——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1978年,几乎是美国最重要的公共文化建筑——国家美术馆东馆建成。当时的美国总统卡特,在东馆的开幕仪式上称,“它不但是华盛顿市和谐而周全的一部分,而且是公众生活与艺术情趣之间日益增强联系的象征”,并称贝聿铭是“不可多得的杰出建筑师”。

贝聿铭以充满激情的几何结构,有力驳斥了现代主义运动已经衰落的论调,成为70年代美国最成功的建筑之一。

建筑,亦是对文明的表达

承建卢浮宫改建项目,为贝聿铭赢得世界性的声誉。

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在看到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后,毅然决定由贝聿铭担此重任。

高傲的个性令法国人不十分钟意美国设计师。贝聿铭过往的作品,他的中国文化背景,让法国人深信,这位建筑师会带来一件匹配得上卢浮宫的充满文化的建筑。可是,当贝聿铭提出,用现代建筑材料在卢浮宫的拿破仑庭院内建一座玻璃金字塔,并将其作为卢浮宫正式入口的标志的时候,这个方案在法国引起轩然大波。

贝聿铭回忆:“在我们公开展示金字塔设计之后的1984到1985年之间,争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也在巴黎街头遭到不少白眼。”他强调自己来自有着古老文明的中国,使法国人相信自己不会小看历史文化传统。玻璃透明的质地,保证现有建筑群的外观不被严重破坏,历史之于现代能完美融合。

他最终说服了法国人,1989年建成的玻璃金字塔,也以上佳的方式将卢浮宫带入20世纪。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人们对于金字塔的热情,也让参观这座建筑的游客激增,很多人宁愿在玻璃金字塔排起长队,也不愿意从另外两个入口进入。

贝聿铭认为:“卢浮宫关乎建筑,但更是对一个文明的表达。我总能从博物馆的建造中学到很多。它们不断地提醒着我,艺术、历史和建筑确实密不可分。”

在长达70年的建筑设计生涯中,贝聿铭在世界各地都有设计伊始,甚至建筑落成之后一段时间里都饱受争议的作品。后来,时间证明它们的经典性,也映照了贝聿铭前瞻性的设计眼光。

据粗略统计,贝聿铭设计的大型建筑在百项以上,获奖五十次以上。他在美国设计的近五十项大型建筑中就有二十四项获奖。贝聿铭1979年荣获了美国建筑学会金质奖章,美国建筑学会还把当年定为“贝聿铭年”。

1983年,贝聿铭被加冕建筑界的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奖。这个有“建筑界的诺贝尔奖”之称的奖项,评价他为:“贝聿铭给予了我们本世纪最优美的室内空间和建筑形体,他始终关注他的建筑周边的环境,拒绝将自己局限于狭隘的建筑难题之中。他对于材料的娴熟运用达到了诗一般的境界。”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在国际建筑界积累成就的同时,贝聿铭与中国又渐渐联系起来。可是,再返中国大陆,距离当年他远渡重洋,相隔了39年。

1974年,贝聿铭以美国建筑师学会成员的身份到访北京,作文化交流。

四年后,贝聿铭再被邀请到访北京,他拒绝了在故宫附近设计一幢“现代化建筑样板”的高层旅馆的邀请,并影响了故宫周边的高度限制政策出台。贝聿铭回忆,“我说不行,不敢做。做了以后,将来人要骂我”。而那次之后,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先生就提议建筑高度应像一条线,从故宫向外慢慢增高,免于破坏故宫的氛围。

至此,已经两次被邀请在紫禁城周围留下美国式现代化印记的贝聿铭,最终只选择在北京郊外的香山设计了一座低层的旅游宾馆,被命名为香山饭店,它已成为中国近年来众多庭院式酒店的原型。

从1935年到1978年,是贝聿铭先生的创作高峰时期,他敢用作品说话,一路登顶世界顶级建筑大师的地位。

1980年,纽约。在为欢迎清华大学代表团访美举办的科学技术报告会上,贝聿铭就北京城市规划和中国建筑民族化主题演讲。当时的建筑系学生希望他讲讲玻璃幕墙,说说最新的摩天大楼的设计形式。

贝聿铭却说:“不要忘了中国的过去”。

30年后,获授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皇家金奖的那晚,92岁高龄的贝聿铭又提出:“建筑设计要变化,要往前走,但在向前走的過程当中,要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化特色何在”。

一直被对照的“东方”与“西方”,似乎在他的艺术世界中,对立又和解:“我在文化缝隙中活得自在自得,在学习西方新观念的同时,不放弃本身丰富的传统。”

因此,人们称他为“文化缝隙中优雅的摆渡者”:从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中汲取精华,又游刃有余地在两个世界穿梭。

在祖国,贝聿铭留下了台中的东海大学路思义教堂、香港的中银大厦、中国银行总行大厦、苏州的苏州博物馆新馆,澳门的澳门科学馆……这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迎来了晚年“最大的挑战”——苏州博物馆新馆的设计。他为世人打造出一座恬淡的苏州博物馆,灰白色、带有姑苏轻软气质,它朴素却很美,有世外桃源的空灵,又有人间烟火的温度。

在过去的100年里,贝聿铭的建筑承载了太多历史印记。从二战结束、种族暴动、冷战,到城市复兴、商用航空业兴起、现代大气科学诞生,再到新中国崛起、新加坡建国、肯尼迪遇刺、中国香港回归、德国统一……贝聿铭被不同的生活裹挟、感染、浸润,然后用玻璃、钢筋、线条、艺术影响着更多人的生活。

但他的内心,却永远忠于中国这片土地。他曾将自己的一生比作极具中国韵味的“竹子”,他说,“我和我的建筑都像竹子,再大的风雨,也只是弯弯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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