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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医院,那些“沾毒”“脱毒”的人

2019-06-18黄靖芳

今日文摘 2019年12期
关键词:徐杰王涛曲马

黄靖芳

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白色的粉状结晶体,像一块“冰糖”被碾碎了。这是王涛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毒品——冰毒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一小袋粉末可以将他拖入深渊,他只是好奇,觉得“这东西挺好玩”,身边的朋友都在玩。而且,他相信能控制住自己,不会上瘾。

“他们总觉得毒品没有这么大的危害性,自己想用就用,想不用就不用,自己能够掌控毒品,而不是毒品掌控他。”北京市高新戒毒医院主任医师徐杰告诉记者,这几乎是所有吸毒患者的共同心态,但这是极其错误的。

从业十余年,徐杰见过各式各样的戒毒者,毒品的“样貌”也不断改变。

最近几年,徐杰发现吸毒者的年龄越来越年轻,大部分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乏学生、刚入职不久的职员,还有刚创业不久的年轻人。这些人大多被新型毒品毒害,对新型毒品认识不够。吸食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或是因为好奇被朋友怂恿,或是生活工作压力大,寻求毒品刺激;还有小女孩想依靠毒品减肥,也有人为了更强烈的性快感。

“软黄金”控制下的人生

很遗憾,王涛没有及时从漩涡中拔脚而出。那是2007年,他跟着朋友吸完那一小撮冰毒粉末后,并没有体会到飘飘然的感觉,而是恶心想吐,但精神极其亢奋,三四天没睡觉,一点不觉得困,吃不下东西,也不觉得饿。那种感觉不太好受,但朋友劝他,一开始都这样,再玩就没事了。睡不着,他就睁着眼睛研究怎么更好地改良自己的吸毒工具。

毒品从大类上来说,可分为传统毒品和新型毒品。传统毒品包括吗啡、海洛因、大麻、鸦片等,这些毒品直接从植物中提取物质即可制成,不需要人工添加,被划分为第一代毒品。

随着制毒工艺、消费场地、人群等因素的变化,新型合成毒品开始出现,它们仅靠几种化学原料就能组合生产,直接作用于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有兴奋、致幻作用等,这就是第二代毒品,包括摇头丸、麻古等。

王涛吸食的冰毒也是第二代毒品。如今,王涛已经36岁,微胖,从外表已经很难看出他有十余年的吸毒史。一小包1克左右的冰毒是500元,王涛说圈里人都把它叫“软黄金”。他家里做建材生意,对这种消费毫不眨眼,他也已经算不清自己往里花了多少钱了。最开始,他一天只玩一次,药劲过了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方向,只好再寻求毒品的刺激。在这期间,他又染上赌博的习惯,每次吸毒后,就上网赌球,或者是跟朋友去澳门赌场。

2015年他对毒品的依赖加重,烟已经不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包一小包的冰毒。他每天最少吸两三克,燃毒的小锅里时时刻刻放着粉末,打游戏时也会随手拿起来吸一口。遇上賭博输钱输狠了,心烦时他能抽四五克。车上也随时放着冰毒和吸毒工具,“我开车没准出去一公里或两公里,就停路边、小区门口,我坐车上就开始抽。”王涛也害怕,万一在哪儿过个检查站,警察抽检他就完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离不开毒品了。

妻子没办法再继续忍受,向王涛提出离婚。从民政局办好手续,王涛也不伤心难受,他整个人已经浑浑噩噩了,直接开车去了宾馆,待在房间吸毒,吸完之后就开始赌博。没有家庭的束缚,王涛彻底放纵了,毒瘾越来越重。

高新戒毒医院的展示馆里有一个电子秤,那是王涛捐赠的。小小的电子秤见证了他最黑暗的日子,毒瘾大了之后,他不再是一克一克地购买,经常一次就买上50克或100克,担心对方缺斤少两,才买了电子秤精准称量。

他脾气越来越暴躁,原本还算温和的人在毒品的控制下,经常与人发生争执,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疤。王涛左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2017年,他和朋友约在海底捞吃饭,吃饭前他在车上吸了一口,毒品控制了他的情绪。现在,他根本想不起来跟朋友发生的争执到底是什么,很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话,他就暴怒地跟朋友动手了,左臂被玻璃酒瓶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段时间,王涛毒友圈里出意外的人越来越多。有朋友吸毒后出现幻觉,爬上17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有朋友在吸食过程中猝死。王涛一面后怕一面不由自主地继续接过毒品。他身体越来越虚,一天他去家里的工地搭把手,“正常人干一个上午都不怎么累,我就不行,干了十分钟还是五分钟,我就上不来气,就想赶紧抽口东西”。王涛直接上了停在自家工厂门口的车,在车里就开始吞云吐雾,最终被厂里的人发现。家里人直到这刻才真正直面他吸毒的事实。2018年9月,他被家里人半哄半骗地带到高新戒毒医院。

“毒”样百出

张强也是冰毒受害者,他自称吸食的是冰毒,但徐杰表示,经过医院实验室的检验诊断,他虽属于苯丙胺类物质依赖,但体内还有另一种物质是甲卡西酮。苯丙胺类毒品包括冰毒、麻古等,而甲卡西酮是苯丙胺的一种类似物。徐杰表示,甲卡西酮是第三代毒品。

第三代毒品即新精神活性物质,联合国对其的定义是,没有被联合国国际公约(包括《1961年麻醉品单一公约》和《1971年精神药物公约》)管制,但存在滥用,并会对公众健康造成危害的单一物质或混合物质。

新精神活性物质的管制更为艰难,一些违禁化学药物,只要稍作结构改动,或是混合添加集中精神活性物质,就能诞生一种新的不在管制范围内的毒品。一旦某品种被列入管制,毒贩会加紧改造结构,研制出新的精神活性物质,而这一研发过程,“稍微懂点化学知识的人都能做”。

徐杰告诉记者,近5年来,医院接收的患者吸食的新型毒品花样越来越多,除了较常见的蓝精灵、忽悠悠等新型毒品,还有很多是他之前从来没接触过的毒品病例,一时间也很难诊断出具体症状结果,只能通过实验室分析,辨认出患者吸食的其中一类或几类物质。

数据统计,目前全球已发现的精神活性物质品种从2012年的7类251种增加到2017年的9类789种,而这一数字还在不断增长。

张强上个月刚到医院接受戒断治疗,他脸上还明显残留着毒品的侵害痕迹,脸色是不自然的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色痕迹,还有点亢奋的痕迹,说话不带停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他吸食的甲卡西酮还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俗名——“丧尸药”。

甲卡西酮类毒品在21世纪初就已经在国外大范围出现,能让吸食者出现被害妄想、幻觉、自残等精神障碍。2012年5月美国一名男子在高速公路上攻击一名流浪汉,啃掉后者近80%的脸部皮肉,事后调查发现该名男子吸食了甲卡西酮,这也让公众真正认识到这类毒品的恐怖性。

张强当过兵,退伍后在机关部门谋得一份不错的职业。父亲开服装厂,生意做得颇大。风平浪静的生活在2014年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深渊下滑。那年,张强认识了一个妖媚的女人,在她的带动下开始尝试毒品。一年多后,他准备结婚要孩子,担心毒品对后代造成伤害,他决定戒毒,一次性买了十几克毒品,在酒店开了间房,连续抽了十几天,以毒攻毒地让自己厌恶了毒品。然而好景不长,2016年他和妻子大吵一架,情绪波动下他又想到毒品,重新开始复吸。

毒品让他耗尽了家财,车、房都卖了,家里的服装厂也倒了,逼得父亲只身前往泰国打工,妻子离开了他,留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寄养在别人家中。他接受着医院的资助进行治疗,却时刻想着离开医院。他觉得自己接受的二十多天治疗已经足够了,再也不渴望毒品了,“你可以试试把我们关在一个地方,你就盯着我,把毒品、吸毒工具放在我面前,你看我吸不吸,我肯定一把把它扫到地上的”。没人接话,徐杰说,他的戒断治疗仅仅完成了三分之一而已。

是药也是毒

除了花样百出的第三代毒品,徐杰还在自己的患者身上看到其他问题,比如近两年越来越多的药品滥用问题。徐杰提到了毒品“蓝精灵”,它本身是二类处方药氟硝西泮,有安眠、镇静作用,但这种成分被不法分子利用,便制造出新的合成毒品。“这是已经被管控的,还有些没被国家管控的,比如泰勒宁。”

泰勒宁是一种国外进口的处方药物,具有强烈的止疼效果,很多时候是癌症病人使用的镇痛药物。它也是一种吗啡类的阿片样激动剂,很容易成为药物滥用者、成瘾者和违法倒卖者的目标。

90后杨新起初是因为牙疼吃的泰勒宁,2016年夏天,有朋友告诉他泰勒宁止疼很管用。他吃了一片,效果立竿见影,马上牙就不疼了,感觉自己的注意力还更能集中了。三四个月后,他越吃越多,“这种东西就跟冰毒、海洛因一样,会慢慢往上增,刚开始吃一片,后面两片、三片、四片,你要吃少的话,就没有那种快感”。

后来,杨新的牙已经不疼了,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泰勒宁,“后来纯粹是为了不难受才吃它”。他试过停药,但一停就发现自己身上各处关节疼,睡不着觉,注意力不集中,人变得越来越懒,不吃就会有烦躁、焦虑的感觉。

“近几年处方药的滥用是呈上升趋势的。”徐杰说,“其实处方药从国家层面上,没有定义为毒品,但从医生角度讲,你用于非医疗目的,不在医生指导下大剂量用药,并且利用药品的副作用去追求快感,我觉得就应该称之为毒品。”

服药半年多,杨新的用药量已经增加到一天需要吃上百片才能扼制自己心里的瘾。一盒十片的泰勒宁,他一天就能拆掉十几个包装盒,而药方说明书上写:成年人每6小时才能吃一片。

杨新开始上网查相关的资料,才知道泰勒宁有较强的成瘾性,而且周边区域滥用相关药品,把它当成另一“新型毒品”来服用的年轻人不在少数。“这东西在我家那边特别多特别泛滥,包括曲马多,一般年轻人都知道,他也知道这种东西能干嘛。”

曲马多也是一种镇痛药,用药过量会产生依赖,对人体的作用类似吗啡和海洛因。2008年曲马多被国家列为精神类管制药物,但没有引起人们注意。此后,媒体报道中屡见各种吸毒者购买不到冰毒等毒品,而用曲马多替代的案例。2016年4月,曲马多被国家禁毒委正式列入毒品行列,同年9月,烟台市依法拘留了一名追求刺激快感而大量服用曲马多的犯罪嫌疑人,该案为全国首例。

楊新甚至尝试过用冰毒、海洛因等毒品戒断泰勒宁,但一来不太喜欢,二来也还是意识到这些是毒品不能碰,他没有再深入。但对于泰勒宁,尽管知道自己上瘾了,杨新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是药而已。他后来向家里人坦承自己的上瘾情况,父母没有太大感觉,也觉得只是药品上瘾,那就去做戒断治疗就好了。

2018年7月,杨新第一次到高新医院接受治疗,他只待了一个多星期,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上瘾症状,就自行办理了出院。徐杰表示,戒毒医院采取的是自愿治疗方式,很多时候不能强行留下患者进行治疗,只能为他们办理出院手续。

杨新只坚持了一个多月,因为工作和家庭出了点事,他心烦,下意识地又开始寻求药品。“因为你知道这东西了,你要是不知道的话,就会用喝酒或别的方法缓解情绪。”杨新表示,他光吃药就花了二三十万。

“很多新型毒品更主要的不是躯体上的瘾,而是心理上的心瘾。年轻人认识度不够,他不认为这种东西有这么大危害性,海洛因他们都知道不能碰,却不认为新型毒品是一种毒品。生理脱毒医生可以做到,但如果在思想上没能让他们认识到这种毒品的危害性,复吸率非常高。新型毒品治疗难度比较大,也主要是在这个方面。”徐杰告诉记者。

王涛的治疗持续了近一年,他已经基本拔除了毒瘾,但他还是不敢回家,怕遇到一些旧日朋友,再度陷入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他留在医院做志愿者,帮忙接待患者,除了晚上偶尔还会睡不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那些白色粉末状物体了。

张强一直向记者强调自己已经不渴望毒品了,希望记者跟医生求情早点放他回家,好还掉信用卡欠的4万元,把双胞胎儿子接回来。但他一转眼又说,医院就像监狱,他要是再不出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想拿起手上的任何东西捅向自己。

毒品一直在变换着外壳肆虐,戒毒医院里的人也始终来来去去。杨新第二次的戒断疗程是21天,家里希望他多住几天,多做一些治疗。但他也已经快到出院的日子了,采访结束后,他雀跃着下楼,正好碰到另一位患者,那人问他,“你待多久了?”杨新说,“20多天,快出院了。你呢?”“我才来5天。”杨新挥着手臂,“嗨没事,加油呗。”(应受访者要求,王涛、张强、杨新为化名)

(宁敏荐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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