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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孤独

2019-06-18沈荣均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终南李白诗人

1

长安城南有座山,不高,山形平凡,叫“坡”更合适(其实就是秦岭的某段北坡)。这并不影响它的成名——该有的植被、怪石和流水,在山里被另外一些更高层次的生命形式或价值替代。

二十多年前,美国汉学家、佛经翻译家比尔·波特寻访于此,惊讶于眼前格格不入的一幕:“……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过活。除了山之外,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比尔·波特寻访此山,触发对中国神秘文化的灵感和兴趣,在随后一出版就风靡全球的《空谷幽兰》一书里,称这些“什么都不想要”的人为中国的现代“隐士”。

山,有一个诗意的名字——终南。比尔·波特到来之前,已经于中国文化史上存在了数千年。

“隐士”并不是比尔·波特的发现。以“现代”一词修饰,可见“隐士”的含义,已经附加了更多的不合时宜——那些所谓的“隐士”,既没“隐于山水田园”或“隐于壶天”,也未“隐于市”或“隐于仕”,甚至连“假隐”也不是——所维持的简单生活,多靠邻居和亲友日常的接济,看上去更像喜剧式的度假和养生。

他们与一千多年前造访此山的李白相比,连肉体的修行也省了。

终南在唐朝,并不像今天这样“偏”。唐玄宗揚道,在山上给皇妹玉真公主造了别院,相当于王朝的国教道观。如此地位,加上老子出函谷关时,还在上面待过,往来朝圣的大小书生、达官显贵,想来也是络绎不绝的。

何止“往来”,史料甚至说:“唐兴,贤人在位众多,其遁戢不出者,才班班可述,然皆下概者也。虽然,各保其素,非托默于语,足崖壑而志城阙也。然放利之徒,假隐自名,以诡禄仕,肩相摩于道,至号终南、嵩少为仕途捷径,高尚之节丧焉。”(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隐逸传》)由此可见,“终南捷径”在唐时的语境里,并非消解和贬义,叫时尚更为准确——终南山的隐士,哪里在“隐”,分明“待诏”前的“出隐”——士大夫的某种准入世状态。

“待诏”算入世,终南是入世的前奏和休止符。

只是这个前奏和休止符,因为李白,模糊了前奏的界限,休止符也无休止了——这么说,李白还真“隐”于了终南山?

李白并没有以终南为居,或者说他在终南山的两年多,并未把世俗隔断,仅是住在那里而已。文艺范的“山居”,往往被认可为“真隐”:“须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樵者在山,何殊异也。”( 唐·李延寿《南史·隐逸下》)显然李白并非文艺的樵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饮酒·其五》)要像陶渊明那样“真隐”,山居还是人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能抵达多远。

李白的心,不是一座终南所能俘获的。终南山寓居两年多,李白以此山为大本营,继续他的“太白式”行走——肉体的修行,或就是“行万里路”的不知疲倦?

他视终南为情绪——“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

以终南为题的两诗,难得有“隐”的意思。一经细读,又发现,李白并未隐去,主角显著地在那里呢,反而碧山、山月、白云、苍翠等,心领神会地退到幕后——原来隐的是山水。

陶渊明之隐,与之正好相对,色彩和情感,了无痕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晋·陶渊明《饮酒·其五》)

王维、林和靖之隐,似乎有对象与人相互游戏的嫌疑,也有说为了营造氛围——那一种欲罢不能的寂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唐·王维《竹里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林逋《山园小梅》)

苏东坡之隐,目的和行为,彰显儒家的担当和坦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宋·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唐寅之隐,分明漏洞百出地出演了。有人说他隐于桃花,自我保护——“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明·唐寅《桃花庵歌》)

比较之后,我开始喜欢上了李白,所谓的“隐于终南”,更像一场孩提时代的“过家家”——谁看上谁,谁和谁相亲,谁骑上了大马,谁掀开了谁的红盖头,谁又与谁三拜之后入了洞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婚啦”——那种虚拟的审美仪式,因为天真,诚实,善良,不见功利,值得我们怀旧。

除了写诗,李白还以终南为据点,游历了长安城外诸山,西游邠州﹑坊州,先后两次上下终南。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去长安。就继续走“干谒”路线。结识崔宗之,拜访张说及其两个儿子,谒见玉真公主,希望能获得朝廷的赏识和引荐。主流的学者据此认为,李白在待价而沽(也有说沽名钓誉的),试图以此获得朝廷的特别注意。

悲催的是,李白的想法似乎落空了,“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还好,李白终归于摔倒(否则我真的欲相信他是在走捷径),灰溜溜地回到安陆,留一场冷雨清秋,挥之不去。李白的长安,一步之遥与遥不可及。

或许,李白就不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清流,甚至与清流们的选择背道——他选择隐于“出世”,之前的何晏、嵇康、张华、潘岳、陆机、陆云、郭璞、谢灵运、鲍照……成群结队地选择了“避世”。

出世亦好,避世亦好,都义无反顾。

2

天宝元年(742年)夏秋之交,李白告别家人,信心满满,奔长安而去。这一次,他真的得到了吴筠、贺知章乃至玉真公主的举荐。唐玄宗召见了他,规格空前:“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唐·李阳冰《唐李翰林草堂集序》)后来的事情我们知道了,李白做了翰林待诏。既然是待诏,也没多少正事,陪皇帝游玩,赋诗纪实,偶或翰林院弄弄公文。如此反复而已。无聊透顶的闲事,李白一出手就是清奇俊美,比如《清平调》之类,分明天才之作!若非如此,李白的长安之行,除却“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唐·李阳冰《唐李翰林草堂集序》),还真没啥可嘚瑟的。

一般认为,天宝三年(744年)三月,李白被赐金放还,许是得罪朝廷权贵,招致排挤,整他的人比如杨国忠、李林甫和高力士之流。最新研究表明,杨国忠当时并未在长安,李林甫、高力士与李白也没现实利益冲突(若要讲政治信任度,李林甫、高力士更可靠。李白只是唐明皇的文友而已)。也有人认为,李白想在人格上与天子平等对话,挑战了王朝的底线(皇权面前,李白再牛,台上斯人至尊,是为绝对秩序)。唐玄宗对李白渐渐失去了兴趣,“此人固穷相”(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非廊庙器”( 唐·孟棨《本事诗》),语气何其轻蔑。有人甚至说,唐玄宗其实还是爱才的,本想“以纶诰之任委之”( 唐·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许中书舍人”( 唐·魏颢《李翰林集序》),此说,我个人认为有美化唐朝皇帝的嫌疑。

不管怎样,反正李白在长安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除了不稀罕看人脸色,“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唐·任华《杂言寄李白》),更因为他自己也看不惯自己了——那个醉卧长安、厮混度日的李白,还是意气风发的诗人自己么?

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到“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難!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行路难·其一》),李白犹如坐了一趟过山车。还好,他的心脏过硬,自我怀疑、反思、纠错和突围的能力,也超级强大:“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

从唐玄宗和他的贵族集团角度讲,他们没有理由抛弃李白。他们需要李白,需要拿天才的诗名装点王朝的门面。李白个人也可以在转移升降之时,保持对环境的敏感和适应,譬如面对人格与体制的冲突时,就“道德标准”和“社会风习”做些微调,甚至妥协,要不抱残守缺亦可。这样,也不至于每次都碰一鼻子灰。中国有句古话,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根筋的李白,撞了好多次的南墙。

直到终被抛弃。“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此时的天才诗人李白,已沦陷于各种错位——巧善的世风,与独行的气质错位;“自弃我”的忧郁,与“不弃世”的浪漫错位;现实的价值,与理想的“穷通”错位;狭小的空间,与壮阔的人生错位。

根本还是对话对象的错位。

对象是谁,是杜甫、高适,是桃花潭边的乡村酒肆老板汪伦、五松山的农妇荀媪,是杯中的明月、庐山的瀑布,是万千生机勃发的草木和山水。

长安的一年零五个月,历来被学界重视,认为这是李白人生突变的转折点。

但李白的长安,只是李白众多挫折甚至是失败的其中一次。中国士大夫们在专制下的挣扎,总是如此地趋同:一点点地试图接近并获取那棵稻草,终又被稻草所弃,那压死人的最后之稻草!这有点类似希腊神话中神秘人物西西弗斯。西西弗斯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自我较量,被视为悲剧的终极价值——主体的个性和悲剧过程,比如激情被浇灭,人生成本的负重,个体的强烈反差等,或加重悲剧,而殉道者每一次的自我砥砺、否定和牺牲,更赋予普遍的意义。

于是,李白的长安之行,就这样一笔带过了。

从否定,到下一个否定;从尘埃,复归尘埃。

3

离开世俗的聚光区,最后一次由高处到低处。不是蹦极。离开长安城的那一刻,注定已无回头路——自由落体式的跌落,一切不可逆转。

不可逆转好。不可逆转,意味彻底地否定——诗人的远方,由外而内,由内而外,释放,辐射,拓展,终于完成与时空的无缝对接。

李白没有犯糊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很多人从此诗中,读到李白的情绪——悲欢两极,大起大落。我却看到一个天才诗人的自我突围:从否定开始,大声呐喊出五个“不”和两个“莫”,将二十四岁意气风发离开蜀地,跨越常人难以想象的一大堆障碍,终于走向高台,还没来得及整理,又毅然离去的二十年,予以了彻头彻尾的颠覆。不是怀疑,就是否定和颠覆。你听,苍穹下,一个极度悲观又极度亢奋的声音,那一连串的否定式呐喊——高堂明镜,人生得意,金樽对月……啊,不,不,不!钟鼓馔玉,寂寞圣贤……啊,莫,莫!!五花马,千金裘……啊,不,不!!!

李白离开长安,是对他作为本色诗人的最好注脚。“倘若一个人对社会国家不关切,纯粹不想用世,他不够是一个诗人;倘若一个人果然用世了,却能够和愚妄的社会合作得来,却也不够是一个诗人。李白的热情使他不甘于寂寞,李白的纯真却又使他不能妥协。”(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离开长安,诗人李白回到自由壮阔的山水、诗酒,以及远方——久违了我的人间山水!久违了我的宇宙,我的神!

令人叫绝的是,此时的李白恰好遭遇另一个伟大的诗人:杜甫。

从春夏到另一个春夏,从秋冬到另一个秋冬。两人相会于洛阳,携手游历梁宋、王屋和东鲁,边游边叙,边走边唱,中国文学史上颇为生动快意的一段美好时光,就这样诞生了。

闻一多把二人相会,比作孔子与老子相会,甚至比作日月走碰了头:“我们应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端一样地神奇,一样地有重大的意义吗?”(闻一多《唐诗杂论·杜甫》)

此后十年,李白继续人生第二次远游。南下扬州、金陵、丹阳、吴郡、会稽,北游幽燕、魏州、宋州、曹南、宣城……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梦游天姥吟留别》)当自然的山水接纳人格,也具有了超越的力量。面对世俗和肉体的折磨,李白并未束手无策。他找到了桃花流水,找到了名山青崖,那里适宜放逐足迹。

当足迹朝远方拉长和延伸,当诗意向更为壮阔的山水和人间深入和展开,《将进酒》式的牢骚,也渐渐淡去。

4

山水或无性,因为诗人未至。天所以高,地所以远,因为谁在低处抬头,仰视和眺望。云卷云飞,花开花落;清泉叮咚,禽虫鸣嘶。庄子的秋水,清澈澄明,又深不见底。楚地的兰蕙,绝无腥臊,屈子涉江而来,与之齐香。五柳先生,晨种豆于南山,豆比草稀;午卧于东篱,菊透篱墙,人比菊淡;暮戴月荷锄,鸟一样倦还。王维、孟浩然,总能不动声色,绕过身外,耽于内闲,春晓的花声被夜色屏蔽,秋居的惬意被新雨滤过。杜甫的茅屋被秋风吹彻,但千万寒士的双眼被诗歌点亮,重新赋于循道的热肠。

去长安的路途,止于终南山的一场秋雨。李白从未停止行走。向左,向右,向前,向上……四个方向的旧愁新绪,铺陈起来怕要长达万丈。就抽刀斩。柔软绵密的流淌,又怎么斩得了。一刀生热,两三刀下去暖意升腾,袅娜至远方。更多的可能性在地平线等待。一切的自在,最后得以成为审美的从容,因为李白以及李白们义无反顾的回归。

天宝十二年(753年),李白来到安徽宣城:“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此诗可以与《将进酒》作姊妹篇对比诵读的。二者触发的情绪,及叙事风格,一以贯之。但写作此诗距离《将进酒》,已逾十年左右。于是,有学者认为,李白天宝三年后的十年行游,还在对长安之行耿耿于怀。康震就说长安之伤后,李白想摆脱功名,又无法忘却,随后的南下和北上,就牢骚不断。康震的说法,适用于一般世俗的书生。世俗的书生,容易动摇,所以有人常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赖。像李白这样完全个人化的天才诗人,不仅内心彻底无束缚,他的日常,他的山水,也是高度个人化的。当满世界都留下烙印的时候,自然伴随牢骚不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并非因为意志不坚定,是诗人在宣示对昨日,对过去,由怀疑,而不满和否定,已成为一种日常的存在。

有没有谁,因为对自己不满,完全将当下的情感与原来的生活割裂,又不动声色?找到一个人,陶渊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种豆南山下。文学史老师总讲,陶渊明的田园诗,“我”疏淡,甚至“无我”,“我”存于烟云月色,草长虫鸣。即便这么用力,陶渊明也没有做到,完全将昨天的不快忘掉。《归去来兮辞并序》大家最推崇。且不说文章一开始牢骚就来了,不归啊,惆怅啊,独悲啊,迷途啊,昨非啊的一大堆,就说我们最欣赏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也是一种心理震荡到最后的边缘情绪,牢骚的轨迹没有多大波动,近似于一串断断续续的短线,渐渐消失于远方,更像省略号。不像李白,一辈子的情绪都充盈饱满,若干年后,还是不改初衷——“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秋浦歌》)。牢骚满腹,已让人茶饭不思,何况三千丈!李白再怎么提升道的觉悟,改造世界观,也憋不住。憋不住,就仰天长啸,哗——漫天都是顿号、逗号、冒号、问号、叹号、破折号、省略号的各种排列和组合!就是没有一个属于李白自己的句号。

李白需要一个句号。李白的同时代好友们就这么认为的,比如杜甫。李杜别后,再也无缘见,杜甫写过好多诗,寄托对李白的牵挂。我们可以理解成杜甫的情怀里,认为李白活得比他这个抑郁症患者还累,真的希望李白能消停下来。不只杜甫一厢情愿,后来的唐末、五代、宋元明清的书生,包括今人,极少有谁对李白文艺才华之外的“功名”情结和政治才能表示认同的。

自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至肃宗宝应元年(762年),唐朝生出了一摊子事。先是安禄山称大燕皇帝。玄宗奔蜀,太子李亨即位,也就是肃宗。肃宗和永王李璘各自领军,或北伐,或东巡。接着是安庆绪杀安禄山。肃宗讨伐永王,永王兵败。再是史思明反,杀安庆绪,称燕王。随后李光弼破史思明于怀州。史朝义杀史思明。最后是玄宗、肃宗崩,太子李豫即位,史朝义败走。前后不到八年,唐史因为几个权贵改写走向,写了擦,擦了写,像小孩子涂鸦。

我们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大多持批判的态度,不仅对造反一方,对当权者亦如是。但是李白,偏偏为我们弄出一段黑色幽默的插曲。权贵争斗与李白何干?李白就是李白。他不是不服老,是血液从来就不曾冷却过,即便肉体存在已经不能承载其超自然的精神生长。他在庐山接受永王邀请,意气风发去军中做幕僚。永王兵败后,他又成为阶下囚,发配夜郎。途中遇大赦。后再从军,半途生病,不得不作罢。去当涂,投奔族叔李阳冰养病。这段年谱,很多人当笑柄看。“他不但没有倒下,没有放下,反而觉得一旦不如意,则不惜破坏一切,打倒一切。”这是地理随笔作家易水理解的李白。作者喜欢逞一时嘴快,把李白塑造成漫画中的造反派形象。如此幽默,我是怎么也无法附和的。脑子里总是浮现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独斗风车的堂吉诃德。西西弗斯也好,堂吉诃德也好,他们一次又一此陷于自我的孤独,至死不能自拔。我们在一旁,事不关己,似乎总有自我陶醉的道德优越感。

悲剧因为孤独者的孤独,优越者的优越,不断上演。

孤独者的忧郁,因了观众情绪的强烈反差,于是,悲剧也有了旷世的意义。李白忧郁的价值,主要还不是面对可以预见肉体的终结而了然,而是其抒写绝笔一改其浪漫,换了个人式的理智和清醒!

那个春天和夏天,李白游历了宣城和南陵,造访了老友吴筠。“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翛然远与世事间,装鸾驾鹤又复远。何必長从七贵游,劳生徒聚万金产。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欲知怅别心易苦,向暮春风杨柳丝。”(《下途归石门旧居》)天色已经向暮,诗人似乎在一一诉离:别了,我的桃花;别了,我的桑麻;别了我的劳生;别了,我的尘世……一般认为,此诗折射的,是李白临死前对自己一生的空想,所流露的反思和觉醒。诗人一直很理想化。可别忽视了桃花的意象。桃花不只是五柳先生的桃花,也是李白的钟爱和不可或缺。诗人从来也未曾有过彻底地“醉”,现在快要离去,所谓李白式的“清醒”,不过再次加重了忧郁——“七贵游”“万金产”,曾经塑造了李白的血肉,也赋予了我们的悲欢,如今也将随云游雨散,随春风杨柳浅淡了。

当秋天来临,李白病况日下,自知无望,不得不结束作为诗人的最后一次旅行,回到当涂。

像一枚秋叶,安静地等待一场冥冥之中的火红。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沈荣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思想及文艺史随笔作家。现居四川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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