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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桥

2019-06-18甫跃辉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仁和怒江大河

朋友到云南旅行,发来一张当地地图的截图,图上有个用红线圈起来的地名,叫作“漫旧桥”。现在已经不大记得,朋友是要问我什么。是想问我,这地名什么意思么?还是要问我,有没有到过这儿?可惜,我既不知道这地名的意思,也没到过这儿。然而,这三个组合别致的字,却唤醒了我的许多关于桥的记忆。

我家后院,出门即是一条小水沟,宽不过一米。水从小娃坟流下,流经我家后院,一路向西,经过大片农田,越过横沟、棉花村两个自然村,汇入施甸大河。这么说起来,家门口这条小水沟,似乎也有了辉煌的简历。小水沟冬天几乎没水,夏天才浊流滔滔。即便如此,上面仍然是有桥的,还不止一座。我家门口的桥,起初是几根原木搭起来的,那桥日渐腐朽,才换作几块石板。日日从上面经过,很少想到,这是一座桥。真正桥的样子,是要到更大的河流上才能见识到的。

最先让我想到的,是我家北边一里地外的官市桥。

官市桥建在官市河上。官市河发源于东山,一路奔流而下,成了一条悬河。悬河在我们那儿,印象里只有这一条——我曾写过一部短篇小说,叫作《滚石河》,这滚石河,就是从官市河讹化来的。从我家往保场街,必经官市桥。这座桥老远即可看到,高高在上,神貌庄严。是一座铁桥,铁皮桥板铁质栏杆。人和车走上去,哐当哐当响动,晃动。赶街的日子,山里人赶着马队下山,来到官市桥边,马害怕铁皮的响动,也害怕铁皮下的滚滚浊流,不敢走了。好多次看见赶马人驱赶马匹,或者强拽住马笼头将马往桥上引。马无可奈何,百般小心地挪动蹄子,踩高跷似的,一跳一跳踱过去。我多半是骑单车,看看快到官市桥了,拼尽全力蹬踏板,摇摇晃晃上得桥,总要停下单车,扶着桥栏,歇一口气。

往东望,不远处有一座石板桥,连接了北面的村寨和南面的东山寺。每年农历二月十八,东山寺举办“三沟头龙会”。那时候,官市河流水不丰,鹅卵石大片露出水面。舞龙的人们,也不走桥了,直接舞动着长龙,越过官市河到东山寺去。

往西望,满眼茂林修竹,竹木掩映着一座破旧的风雨桥。这是我在老家见过的唯一一座风雨桥。桥两边的土坯墙几近倾圮,桥顶的挖沟长满瓦松,不少瓦片已然破损。桥面是木板搭起来的,透过宽大的缝隙,看得见离得很近的官市河水。我总望见这座风雨桥,却极少走上去。走上去的几次,多少有些心怯。那是因为桥顶横梁下存放着一条龙杠。何谓龙杠?村里出殡时,棺材会由八个人一起抬。棺材上方,有一条纵贯棺材头尾、统领所有绳子和木棍的横梁,那便是龙杠。龙杠全身涂以油彩,系以红绸,一端雕成龙头,一端雕成龙尾,龙头置于棺材头,龙尾置于棺材尾。因沾染了死亡的气息,这一条“龙”,和所有的“龙”都有所不同,神圣而又可怖,威严而又肃杀。

如今,无论是铁质的官市桥还是木头的风雨桥,都已变换模样。

官市桥是在我读初中时候,即拆掉换成水泥桥了。负责施工的,恰是初中同学赵开旺的父亲。有一天,我忘记拿饭票,晚自习下课后,从初中骑单车回家拿。来回虽然只有四五公里,但一路幽暗,灯火稀少,心里难免忐忑。来到官市桥边,只见桥下亮着一处灯火,心中惊疑,近了才知是守工棚的同学父亲。他邀我和他坐下歇一歇。在我们边上,月光笼罩下的铁桥,如同出土的恐龙,已经只剩一身骨架。

官市河西边的风雨桥,我昨晚查找资料时,才知道它已经被修缮一新了。说是修缮,却几乎看不出原先的影子了。黑瓦白墙簇新,桥头的“惠仁桥”三个大字也簇新。

官市河往西流,最终汇入的河流,和我家门口那条小水沟是一样的,都是施甸大河。施甸大河从南流向北。在地图上看,会发现这个流向多么特立独行。

施甸大河上的橋更多了。常听我妈说起施甸大河上的“大桥头”。这大桥头并非单指向一座桥,而是两座。一座是施甸街的大桥头,在施甸一中门口不远处。如今,这大桥头是很难让人意识到它是桥了。它是平坦的,已经和马路融为一体,边上两株大青树,看上去可比它年岁久远多了。施甸大河从这座大桥头底下流出,笔直往南,七八公里后,来到仁和镇的大桥头。很多人去仁和街,不说去仁和街,而是说,去仁和桥。

仁和街上这座大桥头,是一个完备的小小世界。桥面两侧,鳞次栉比的小摊,卖糕点、卖水果、卖豆粉、卖冰粉、卖衣服、卖鞋、修鞋,种种样样,挤挤挨挨,吵吵嚷嚷。街子天从桥上过,头顶大太阳滋啦啦放出光线,脚下鞋子踩到鞋子,后一个人呼出的热气,膏药似的贴到前一个人的脖颈。有人站下想买块糕点,刚拿到手,没来得及付钱,已被后人推搡着往前走。到了闲天,没赶街的人了,大部分摆摊做生意的人走了,这桥才显得宽展。这时,方能看到桥的真面目。这是一座多孔桥,桥洞上架设了锈迹斑斑的铁闸,铁闸起落,放水蓄水。若在蓄水期,俯身桥栏往下望,水面幽深,照见人影。

夏日午后,若到仁和桥边,准会看见许多卖野山菌的人。鸡枞、铜绿菌、青头菌、黑大脚、见手青……整齐码放在竹篮里或背篓里,根脚沾着山里新鲜的泥土。那卖菌子的女人,鞋底也一样沾着山里新鲜的泥土。渐渐地,落日西沉,大桥西面房舍的影子压在她们身上。此时还没卖完菌子,她们多少有几分焦急了,叫卖的声音愈发响亮和迫切。许多次骑摩托路过,我总会停了摩托,买上一些。菌子装在塑料袋里,塑料袋往摩托车龙头一挂,风驰电掣回家去。一路沿着施甸大河走,水波漾漾,光影糅乱。只要有村落,河上便有桥,这些桥,绝大部分我都没涉足过。我只是无数次看到,它们就在那儿。

小时候,我每天望见西山坡,却不知道,西山坡后,怒江就在那儿日夜流淌。

施甸大河穿过施甸坝,到达由旺镇银川村后,渐入山谷,转过西山,在深山老林里回旋盘绕,最后汇入怒江。怒江和东山脚的汉村,几乎处于全然隔绝的两个世界。直到大学一年级,我才有机会一窥怒江的真容。在群山里行走,远远望去,怒江不过是一条黄浊的带子,但它的涛声,已然灌满两耳。怒江的桥,我见过的五座,由南到北,依次是红旗桥、惠通桥、潞江大桥、惠人桥、双虹桥。

潞江大桥最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的,从桥面往下望,整个潞江坝尽收眼底。其次是红旗桥,修建于1974年,用来替代惠通桥,惠通桥始建于明末。1935年,新加坡华侨梁金山捐资将其修建为钢索吊桥。1942年,为阻挡日寇东进施甸,惠通桥被炸断,两年后滇西反攻时重建。站在惠通桥下游四百米处的红旗桥上看,惠通桥只剩下条条铁索了。

几年前和大表哥一家去怒江,穿过一个寂静的小村庄,眼前是一处断桥。江两岸各一桥楼,江心一桥墩,三处皆残破不堪,桥面更是荡然无存。因是枯水期,河边露出巨大的鹅卵石。我从一个鹅卵石跳向另一个鹅卵石,最后攀上中间的桥墩。桥墩上荒草萋萋,几棵绿树枝叶婆娑。桥墩上看怒江,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后来,才知道那寂静的小村庄叫老桥队,这座只剩下桥楼和桥墩的桥,叫惠人桥。

惠人桥修建于道光年间,是一座双孔索桥。惠人桥往东,是另一座更古老的双孔索桥,叫双虹桥。双虹桥修建于乾隆年间,至今仍在使用。

我见到双虹桥,是今年五月。怒江两侧山坡壁立,剑麻花节节攀升,高举如同绿色火炬。铁锁,木板,江水浩荡,声若雷霆。雨季即将到来,江水暴涨,千军万马,蜂拥着从怪石边奔过,撕咬着,踩踏着,嘶吼着。我在桥上行走,低头凝望,时间久了,有些眩晕。

忽然,脚下木板震颤,铁索响动,抬头望去,只见一位皮肤黝黑的大哥骑摩托车,“突突突”开上桥板,迎面而来了……

怒江往南流,进入缅甸后,成为萨尔温江;怒江再往南,最终注入印度洋的马达班海湾。这一路不知道还有多少桥,那么多桥上,又会有多少故事?

责任编辑:梁智强

习习,散文家。著有散文集《浮现》《表达》《流徙》《风情》《讲述:她们》《风吹彻》等,作品获多个文学奖项。现居兰州。

主持人語:

读甫跃辉篇幅不长的两篇散文,仿佛能看到他俯下身去,细密注视每一样事物的姿态。这种注视纯粹、朴实、深怀情感又不事张扬。少有凌空的评判和议论,一切都那么流畅,像一小片一小片阳光,亲密而又自然地洒在往昔里。我能看到一个人精神里滋长的很多根须——它们发芽的地方。

这是一种外向的散文,与那种在幽暗逼仄的内在中艰深探究的文字不同,读之阔亮,令人嗅闻到田野、山林、流水的芬香。浑然成一体的风物在他文字的身后闪着有呼吸的光。这种气息,让我衔接到汪曾祺、沈从文、废名。没有形式气氛文字的刻意营造,灵动和感悟鱼儿一样一跃一跃。

“我家门口的桥,起初是几根原木搭起来的,那桥日渐腐朽,才换作几块石板。日日从上面经过,很少想到,这是一座桥。真正桥的样子,是要到更大的河流上才能见识到的。”

——如此种种,便需要时间,时间的况味最叫人深味。而且我想,云南、怒江,这样神奇的名字,就该是畅阔、深邃,皱褶里藏满故事的。

——主持人:习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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