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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是豹

2019-06-18但及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诺寒士房子

1

我忧心忡忡,心里在想,见到他后会怎么样。

待车子近了,真的见面了,还真是吓了一跳。原本以为他会瘦弱,情绪低迷。但并不是,他胖了许多,肚皮向外翻着,还留了两撇胡子。我不禁问,真的是他吗?不是欠了许多的债吗?怎么还这样精神呢?

他没马上进我的车,跑到出口处一旁,对着草丛小便了起来。这时,他妈也出现了。朱杏会来,我是没想到的,起先在电话里,只说让他自己一个人过来,现在,连他妈也跟着来了。我强装笑脸,迎上去。我跟朱杏多年不见了,握她的手时,手是冰凉的。

“你回去吧。”小诺对他妈说。

“我不回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小诺一脸的不耐烦。

两辆车是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碰头的,最后,小诺和他妈就上了我的小面包车。送他们来的是辆出租车,我付了费用,然后,它调头又上高速。车是草绿色,像只青蛙一样,越过了收费站,然后不见了。路旁是竹林,一片片,连绵起伏。

小诺坐在前排,朱杏坐后排。我在后视镜里看到朱杏眼里不时闪烁出泪花。十多年不见,她已苍老许多,我甚至还看到了好些白发。自从她与π离婚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脸是熟悉的脸,但人好像不是熟悉的人了。她不吭声,一直坐在后排。小诺也不吭声,低头在玩着手机。为了打破这僵局,我只好不停地问,比如说,出来的时候是不是顺利?肚子是不是饿了?等等。

我尽可能把车开慢些,也放了音乐,想让气氛好一些。

路过凤凰湖时,我把车停了下来。“看看吧,这是个新挖出来的湖,很漂亮,植物种得很好。”我说。但他们两个谁也没有下车的意思,小诺甚至看也没看,朱杏也只是瞥了一眼,马上就收回了目光。我想,是我不对,不应该这样。现在他们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欣赏面前这湖呢?

当我再次开动车子时,朱杏哭了。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两行眼泪直直地挂下来。有抽泣声不时地传来,我取了张纸巾,递了过去。

“我的房子都抵掉了。这不是我的房子啊,是我现在老公的房子。怎么会弄到这田地的,我都想不明白。”她在说。好像是在控诉,但小诺像是没听见一般,头也没抬。

我一怔,想,怎么会这样呢?她后来又结婚了,我是听说过的。

“他们来要房子,来了好些人,很凶。我们不敢住了,逃出来了。那帮人像是疯了一样。我没有见过比这更疯的人了。”她又说。

“没报案吗?”

“报案有什么用?白纸黑字都写着。是我抵押的,我签的字。我不签不行啊,我总要救小诺,他是我儿子啊。谁叫我生了他呢?”哭声更凄厉了。

“不要说了!”这时,小诺插话了,口气严厉得惊人。

他这一吼,车里一下子就静了。我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道路的前方。我能想象她心里正在经受的那份煎熬。这事情还在连累另外的人,那就是她现在的老公,我不知他们没了房子以后的生活。我不想继续问下去,我觉得这里面像个深坑,望不到底。

快到市区了,路上的车明显多了。车子里还是沉默。小诺在弄他的手机,头也没抬。

到家的时候,妻子已烧好了菜,一条红烧黄鱼和一锅排骨汤放在上面。妻子知道些事,但我没有全说,免得家里鸡犬不宁。我只告诉她,小诺那里发生了点事,要来我们家里住些时候。我没有说债务,更没有说事情的严重性。不过,当小诺和他母亲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时,她还是惊讶了。在厨房里,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悄悄地说:“不是说一个人吗?怎么来了两个?”我说我也不知道。

吃饭时,四个人,坐四个角。我们三个都心事重重,只有小诺什么事也没有。他先是盛了一碗米饭,吃了大半条黄鱼,后来,又再盛了碗饭,把排骨汤浇在上面,又迅速地把饭吃了。吃完后,抹了抹嘴唇,说好吃,这汤烧得鲜,里面是不是放了火腿片?我妻子说没有,只是炖的时间长了些。他说,嗯,你教教我,这几天就先把这汤给学会。我们面面相觑。

他从塑料盒里取出牙签,然后,胡乱地在嘴里挑拨了一阵。站起来说,要洗澡了。我说,刚吃好饭,最好不要洗,过半小时再洗。但他没有理睬我的话,径自朝卫生间走去。尽管他到我家只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但那樣子像是熟门熟路了。

朱杏一口也没吃,我叫了几次,她只是说没胃口。我信这话,轮到谁,谁也不会好受。我倒了一碗汤,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小口。妻子不时踢我的脚,在生我的气,好像我前面瞒了她好多一样。其实,我真的不清楚,我只是听π在电话里说的。

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哗哗地响。我们三个人又沉默了。

或许是觉得沉闷,妻子就去厨房洗锅刷碗了。就在这时,朱杏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哥,你要帮忙,只有你能帮忙了。你看在你弟弟的分上,也要帮这个忙。”

我说我会的。我一定会尽力的。

“听说你芦席汇还有一套老屋,那屋子一直空着。你看你能不能救救急,先把房子卖了?”

“卖房?”

“是啊。我们的房能抵押的都抵押了,能卖的都卖了。他爸爸所有的钱都在里面了,都快疯了。现在一点办法也没了,只有你这里还有办法。你是他爸爸的哥哥,真的,你救救他吧,到时候再还你,一定会还你的。我想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你应该不是这种人吧?”她一口气说出这些让我惊讶的话来。我看了眼厨房,还好,妻子还在里面,没听见。但她的话让我难受,我想,即使是π也不会这样说的,肯定不会这样说的。

但这可能吗?你们的钱都给高利贷了,难道也要让我一起陪葬?我心里一震,看来这次她一起来,就是为了这事。肯定就是这样,她来这里就是看中我的老屋了。她要说动我,让我卖房,给她儿子还高利贷。我明白她来的目的了。

朱杏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的救星。自从她与π离婚以后,我们没通过一个电话,现在她居然狮子大开口,冲着我的房子来了。

“求求你了,要不,我给你下跪好了。”

“不要!”

“我真的要跪了。”

“你不要乱来。”我急了,手掌撑开着,好像挡着什么。我的口气大变,脸也涨红了。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哗地开了,洗完澡的小诺光着上身出来了。胖肚子鼓起着,松弛的肉下垂着。

“听说这里有个方特游乐场,我明天想去玩。”他说。

“不行,你不能乱跑。”他妈说。

“那好,我明天带你去一趟吧。”我故意这么说,扯开话题。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臂上的文身,很醒目。左臂文着一只虎,右臂文着一只豹。

2

π比我小五岁,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π是绰号,是小时候老师叫的。他聪明,会背圆周率,能背到四十多位,令人诧异,后来大家也都这样叫了。到了现在,我也是这样叫,π长π短的。隐隐中,好像还在赞扬他。

二十七年前,π娶了朱杏,朱杏是商场营业员。那时,他刚从部队转业,分到邻县。他在锅炉检测站当了站长。这站长是个肥差,求他的人多。那些大小企业、商家,要弄个锅炉什么的,都必须敲章。每年安检,每年都要敲章。π是有能耐的,大家都这样认为。后来,他顺风顺水,又做了局长。

没多久,π就与朱杏离婚了。据说,他攀上了个小三,弄得满城风雨。那些事,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结局。结局是π与小三又分了,他的一套别墅给了小三。几年以后,π的局长也没了,他自己说是看不惯里面的一些人与事,但外人都在传他出了些事。好在没牢狱之灾,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局长没做以后,从此就霉运缠身了。他开过几家公司,都以关门结束。他还与儿子一起开公司,再后来,儿子又在外面自己开公司。在π自身难保的情形下,发生了小诺欠了大批高利贷的事。

这事已发生一段时间,我是最近才得知,是π告诉我的。实际上,我是经常告诫π的(有时讲话很不客气),要他做人规矩,不要做没良心的事。但每次这样说,π总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他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依然我行我素。这回,估计是娄子捅大了,才想到了我这个哥。

“你把小诺接出去吧。他遇上点麻烦事了,到你那里去避避风头。” π在电话声音低婉地哀求着。公司已经关门,讨债的人天天上门。“哥,只有你能帮了,这个事弄得不好要出人命,你一定要帮,要全力帮。”

他这么说,听得我心里一跳一跳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只有这一个侄儿,现在好了,摊上大事了。

我问:“欠了多少高利贷?”

π说:“不清楚,反正很大。可能是几百万。从借第一笔开始,利滚利。借了这家,再借那家,已经不知有多少了。我说不清,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的,知道时已经晚了,挡也挡不住了。你问他自己,他也说不清。混账透顶了,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我一听,倒吸了一肚子的凉气。

朱杏第二天回去了。她是一早乘大巴走的,趁我们都没起床的时候,没有与我们告别。事后小诺告知我的。看来,她是对我有意见了,打她电话,也不接。我想,那也没办去,有意见只好有意见了。这个时候把房子拿出来,等于扔进大海,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糊涂。我是过来人,知道问题的利弊和轻重。我那侄儿不懂,尚可原谅,但朱杏不懂就不应该了。朱杏啊朱杏,你宠小孩宠过头了,宠得太离谱了。

从游乐场回来后,小诺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房门紧闭,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要进去,还得敲门,要敲上好一会儿,他才来开门,且闷闷不乐。“你最好不要打扰我,我要清静。”他说。我想,大概是被债务逼的,他只有二十六岁,这么小的年龄要承受如此的压力,的确是难的。因此,他再古怪,我也认可了。只是妻子的怨言在增多,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是男人,对她而言肯定是不方便的。面对这情形,我只能说,快了,快了,住些日子他就走了。

其实,我内心里是清楚的,那小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现在怎么办呢?毕竟他是我弟弟的儿子。

3

一个星期后,我又接到π的电话,π是用一个陌生的座机打的。他说:“哥,不好了,你最好把我接出去,我被盯上了。”

“你不是当过局长吗?不能动用一下以前的关系吗?”

“狗屁啊,在位上的时候,拍马屁的人一波又一波。现在,谁还理我这个落难的局长?这个社会,你应该是知道的,你说有多势利,就有多势利。再说,还有人希望看我的好戏呢?希望我倒霉的人也有啊。真的让我心凉。”

我答不上话来。

“我不自由,很不自由。他们,你应该知道是哪些人,不仅威胁我,还派人打我,臼都脱了。还好医生有本事,嘎的一下,又装了回去。你说,哥,为什么我的命会这样苦?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报警啊。”我连忙说。

“报警有个屁用,他们是黑道。警察可能还替他们说话,我也丢不起这个脸。是你这个弟弟没用,无能透了,弄到这个地步。我想想,真找块豆腐撞死。撞死就好了,就没那么多烦恼了。現在这批人在追,我就像条狗。哥,我就是条狗啊,被他们追着。再说,总是我们理亏,欠人家钱啊,白纸黑字写着,找警察也没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异样,不像他平时说话的口气。

我们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你在听吗?你没有把电话搁下吧?你不会的,你是我哥。我就信任你了。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了,他们威胁,放出话来,说要弄断我的一条腿。就是这么说的。”

心在打鼓,恐慌更深了。

“那你找一辆车,先到我这里。”尽管我满心不情愿,但我只能这样说。

“不行啊,我怕暴露,手机也不敢用。他们知道我去哪里,就会追来。他们的嗅觉像狗鼻子。

“你现在在哪里?”我问。

“在一个小宾馆里面,用别人的身份证登记的。哥,他们都是些江湖组织啊。我还不敢走正门,要从后门走,戴顶大帽子,还戴个口罩。像在拍电影,我现在整个就好像在拍电影,没有导演,只有演员。”

又沉默了,我们只听到彼此的叹息声。这事怎么办呢?我感到了情况的紧急。我必须行动,肯定得行动,要赶快行动。“这样,让我想想。你先别急。你再让我想想,再想想周全。”

“不要想了,你快来啊。马上来,然后,我和你一起走。我现在只信任你。”

“那我过来!”我说出这四个字。像是在安慰他,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内心是盼望他跟我说,不要去了,算了,还是不要去了。可惜,他没这样说。以前,他碰到再大的问题从不告诉我,也不找我商量,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像个女人一样,唠唠叨叨,还说信任我。

从我这里到邻县,车要开两个多小时。天快黑时,我在路上,π的座机电话又来了。他要我把车停在城外等他。

“你就停在城外,一个叫万年青的农家乐门口。”他说,“你不能进城,到处都有监控。这批人厉害得很,公安的资料随便调。你不能到我这边来,一来就穿帮了。明白吗?我要考虑得周全。一定要周全,以前就是太不周全了。”

看来问题比我想的要复杂。

“我会晚上出城。我不想让他们发现你和我在一起。如果发现了,肯定会追过来的。那后面的日子就惨了。”他说。

我后背在发凉。

我用导航,把车子导到了万年青农家乐。这里是山区,天一黑,就凉。面前是山,夜风一吹,山林就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海浪。天很黑了,农家乐里有一群人在喝酒,有干杯声传出。我百无聊赖,就在车里躺了下来。我眼前出现了我们小时候一起捉萤火虫的情形。我们拿了一个网兜,在树林里挥舞着。那些捉到的萤火虫就装在瓶子里,一亮一亮,像是夜晚在眨眼睛。π捧着玻璃瓶,跑着,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跑。这情形一直长存在我记忆里,现在好像变得更清晰了,我仿佛看到不远处的野地里π正在奔跑,在向我靠近。

看着这空旷的、黑魆魆的山,再加上弟弟摊上的这事,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要帮π,尽可能地帮一些。我不帮,没人帮了。

到了半夜,昏昏沉沉中,听到车窗敲动的声音。是π,他来了,终于来了。他拉开车门,扔进一个包来,然后一屁股压了进来。黑沉沉的一团,坐在后面。我开了灯,我瞥了一眼,发现他瘦了,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了。整个脸都干瘪了,塌陷了。把车发动后,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看到夜色里他朦胧的轮廓。他头发蓬乱,微秃,衣服里还有股气味,瘦得不成样子了。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心疼。

当年,那个风光的弟弟,过得比我不知好多少倍,怎么会混到这么一个局面呢?他有一套别墅,三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不仅财产没了,而且连一个安身处都没了,还要像小偷一样地生活。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他不停地抽烟,弄得满车都是烟味,我的眼给熏得有些不舒服。我把窗拉开一条缝,让烟气往外跑。我跟他讲小诺的近况,他嗯着,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聽。

把π接来后,我把他先安排进了我家附近的一家叫兰庭的小宾馆,过了几天,我去清扫了我空着的那套老屋。那是个两层楼,有两百多平方米,就是小诺的妈提到的那一套,在芦席汇。那里临水,我自己给它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叫“寒士居”,出处是杜甫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搬出我家时,小诺有些不高兴。“有网络吗?没有网络的话,我不去。”后来,被他爸训了一顿后,才勉强同意。一进老屋,又不高兴了,说这里旧,房子都掉皮了。他这么一说,我也不高兴,但我忍着。

“哥,他乱说,是放屁。真不好意思。”π说。

“别说见外的话,平安就好。”我假装宽慰道。

“谢谢大哥。不过,我还是担心那边的人。”他说。

“我也担心这个。你们进出一定要注意。他们肯定知道你有我这么个哥。没有必要,不要外出,不要跟周围的人说话。总之,要防着。”

小诺哼了一声,“这算什么日子?这样的日子,比猪还不如。”

“少说话,都是你惹来的事。都是你。不是你会这样吗?还嘴巴硬,你还有硬的本钱吗?”他对儿子训斥着。

π一个劲地抽烟。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他苍老得不成样子,我第一次发现,他与我们的爸十分相似。那手微微颤抖,说话还有抖音。我爸临终前的目光与现在π的目光有着惊人的相似。

临走的时候,我把那块“寒士居”的匾给拿走了。那匾搁在屏风前的案台上,是我请人刻的,我弟他们进门时没注意。我自嘲可以,但现在弟弟住进来了,这块匾就不合适了,像在嘲笑他们似的。不过,当我搬了匾走出门后,就听到后面传来的喊声。是我弟,他站在二楼的窗口,问我手里拿着什么。我说是块旧匾,我拿走了。

4

那天下班刚回家,就看到了妻子那张板着的脸。

自从小诺来了以后,确切地说,是π他们住进寒士居以后,她就没给我看过好脸色。她脸色笔板,像涂了石膏一样僵着。以前有说有笑的情形不见了。

“要住到什么时候?总不能一直赖着不走吧?”

我有些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我说住些时候再说,避避风头。

“你倒是好。这房子,上次我想让我爸我妈住,你偏不肯,死活不肯。现在好啊,你给你弟他们住。怎么啦?我爸他们就不重要吗?我爸他们是怎么待你的,你就应该清楚。现在你恩将仇报,没有一点良心。”结婚那么多年了,对她的讥讽我习以为常了。

“这不一样,没办法啊。总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吧?”我低声下气地说。

“哼,这个π啊,当年风光的时候,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他呼风唤雨,神气活现,好像我们都是贱民一样。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是罪有应得。不要说我狠心,当年我就知道他要出事,迟早要出大事,果然是。他这个人,不是个正经的人。”

“不要落井下石。他也不易。”

“就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我就看不惯当年他那副嘴脸。如果他当年对我们友好一些,我或许不会这样激动。当年他好像是多大的领导一样,有点钱就摆谱,我最看不起这样的人了。”

我内心是同意妻子的话的。她说的是真话,我也有同感,我弟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能这样说,毕竟他是我弟弟嘛。尽管不是同一个妈,但总是同一个爸,有血缘。我希望妻子冷静,冷静,再冷静。

“我不冷静。我干什么要冷静?”

我只能沉默了。

“不要说我冷血。我只是不想卷到这麻烦里去。听着,我告诉你,他们只能住一个月。这是我说的,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人。”妻子在下最后通碟。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说不下去了。我白了她一眼,结果,她转身就走,还把房门碰得很响。哎,这就是我的妻!

傍晚时分,天边升腾起了晚霞。我无心欣赏景色,饭也没吃,就往寒士居赶。

芦席汇靠近运河,修了景观带,种了树,还有好多花草。屋里的门窗都紧闭着,我敲了好久,才听到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听到我的声音后,他才缓缓地开门。可能是门窗紧闭的缘故,里面气味有些重。

我进门,还没开口,π却抢去了话题,“小诺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呢?”

“昨天就不见了。他一直说要走了,不想住在这里。”

“你怎么没跟我说呢?”我的话里充满了不满。

“开不出口,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我出去找了,公园里,湖边,还在大马路上,都没有。”π低着头,像犯了大错的小孩一样。

“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比如纸条之类的?”

π摇起了头。

“手机呢?你打过电话吗?”

“哪里来的手机啊。还敢用手机吗?我把他的和我的手机都藏起来了。”

我看着π。他头发稀少,头顶已秃去一大片。他的背也驼了,衣服里散发出古怪的气味。床上的被子没有叠,乱糟糟地堆着。我看到了小诺的运动鞋,脚垫取出了,扔在一旁。

“他不想住这,他一直在说。”π唠叨着这句话。

他不想住,但我家里还在闹风波呢。闭上眼,我真不知怎么接话了。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π拉过一条椅子,坐下来,把脚搁起。他晃动着身子,模样丑陋。

“要不要报警?”我问。

“不要,随他去吧。他死了我也不管,也不想管了。我被他毁了,我都毁了。”他几乎是聲嘶力竭地说出这几句话来的,声音嘶哑。

“有这么个儿子,是我最大的孽债,不知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他没有脑子,还很骄横。他哪一点像我了?我被他害惨了。为了他,我什么都搭上了,什么都没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是控诉。

我也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但椅子的脚歪了,有些坐不稳。我看着π抖动的双腿,心里在想小诺,想他手臂上的文身。他的文身,是虎与豹,左右手各一只。我心想,小诺再不像话,也是你儿子啊,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哥,问你个事。这套房子是不是当年老爸出钱买的?我好像听说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问问,只是问问。”

当π说出这样的话来时,让我震惊。本来,我一直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他那头,护着他,但现在天平顷刻发生了倾斜。π那双眼睛盯着我,眼神里布满疑惑和悲伤,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

“没有,是我买的。”我骗他说。这寒士居的确是父亲买的,但我不能说。

我的目光不敢直视,滑过去,落在他已谢顶的头部上。我仿佛听到他捉萤火虫时的叫喊,那声音轻柔又充满童趣。在黑暗里,他跑得飞快,脚步在树丛里轻盈地移动,一蹦,一跳,还叫着:“看啊,看啊,会发光的虫子!”童年近在眼前,又遥远无比。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天底传来的,显得异常和怪诞。

就在这时,我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我想下逐客令,把π撵走,越快越好。我对他的反感在迅速增强,并接近临界点。我走到了窗口,推开了窗。外面是流水、小弄和小桥,还有一户人家的炊烟在袅袅上升。晚霞映红了河面,水面上泛起红色的波光。我吸了几口气,然后猛咳几声。

“哥,有事吗?”他问。

我没回头看他,眼晴一直望着远处,但我的唇在颤抖,而且抖得很厉害。我在鼓起百倍的勇气,然后让这股勇气沿着脊椎一直往上,往上。

“想……想跟你谈个正……正事。”背对着他,我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但及,浙江桐乡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广州文艺》《钟山》《大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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