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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境

2019-06-18王闷闷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黄妻子

1

晓航今年十九岁,明年二十岁。老黄坐在椅子上,嘴里嘟囔着。妻子身体打一寒颤,放下手里的活,转头看他,多时才说,你没把握?老黄扶下眼镜,站起身,挺直腰板,去了外面,在院子转个圈,回来,到水管前接水,咕噜咕噜咽下几口,说,十成的把握。妻子看他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说,那就好。接续上撂下的活。做了会儿,似乎还是哪里不放心,说,你那会儿是多少岁?老黄抬起头,对着房顶思想,说,二十一岁。妻子过来,坚定地说,具体的时间。老黄略加思索,说,四月十五日的后晌,大概五点二十。妻子顿了顿,说,差不多,我想起了。老黄掏出烟,抽出根点燃,猛劲嘬吸。吸着吸着眼泪顺着鼻梁骨流下,掉在衣裳上。

睡下,月光洒落在地上,妻子感叹时间快,长了飞毛腿。老黄说,难为晓航了。妻子说,说不准不是。老黄翻了身子,趴在枕头上,摸出烟盒打火机,噙上烟,说,我也盼望不是,可,唉,全是命,当初就不该。妻子说,我傻,当初你们说什么就什么,现在的人精灵,难了。老黄说,再难也要做。十几年前就开始练习了。妻子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夜,和如今别无二致,流逝的时间像薄如蝉翼的透明薄膜,看去仿佛不存在。那时她已没了脾气,屈从了生活屈从了命运。日子过得不易,村里人都劝她再生一个,男娃有,已经八九岁,结婚早,不影响再生个女娃。要是这样就完美了,一儿一女活神仙。有回他们行事匆忙,他没忍住,精液留在里面。赶紧去医院买药,无论如何不能让其生长,不巧的是,它的生命力远超出药物的破坏力,茁壮成长起来。等到发现,已然两个多月了,他摇摆不定,说,要不就生下。她不。心里有再多苦楚再多难过,一咬牙,全当不见。去了医院,一夜的剧痛,终于了结。她有无坚不摧的信念,来了一个受罪煎熬,绝不能有第二个,心必须硬。

老黄还是不放心,睡前说,明天你细致看,有没有问题。她说,好的。这些年,他着实不易,如今的这个解决方案是比那个好。可万事都是利弊同在,那个是残忍是得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甚至有生命危险。这个能避免这些,难点在常年的锻炼,何时才能完满,中间若是意志稍不坚定,就会中断破碎,多年如一日的坚持是最困难的。他即使生病,也不会停止,一如既往地做下去。有次去厕所,崴了脚,纵然如此,依然不差毫厘地做着。想这么多,已然没有用处,只能面对接下来的现实。她借着月光,眼睛粘连在不远处泛黄的照片上。照片里的人好是诡异,眼睛上裹缠着白纱布,有渗出血的痕迹,嘴角上扬,定是因为什么事而欣喜不已。她不敢再去看,脊背涌上阵阵寒意,他已睡着,打着响亮的呼噜,也好,可以为她壮胆,不至于因为胡思乱想而身体僵硬,不能动弹。她一个轱辘,钻进被窝,温暖快速萦绕在身体周围,寒意消退。睡不著也要睡,数羊不行就装睡,果然,一会儿便睡着了。

天没亮老黄就醒来,穿衣下床,在地上来回走动,睡梦中的她以为是老鼠,呵斥几句,见不奏效,心想爬起来呵斥。一睁眼就看到他,盯着她看。吓得她噌地坐起来,舒缓下来后指教他不能这么看,她还以为是相框里的人跑出来了,想出揭开带血迹纱布的样子。他说,抓重点,你看好,我系统地来一遍。她搓揉眼睛,双手搓抹几把脸,说,来。他照着平时的模样,不放过每个细节,把想到的全部做一遍。看后,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听她这么说,他焦急如焚,陀螺一样转圈圈,自言语,到底还有哪里不对?她说,整体都不错,就是差那么丁点,不知在哪里。他说,说不出具体的就打比方。好主意,这样她就可以表述清楚。她说,好比两棵草,地上的是活的,你的尽管外表上别无二致,但缺少生机与活力,没有灵魂。他抓住问题所在,简洁地说,不自然?生硬?她连说对。他犯愁,想不到十几年只练了表,没拿捏住精髓。如今时间紧张,每天要勤加练习。她站在边上陌生人般地看着,无能为力。

老黄自此每天晚睡早起,不停练习,家里到外面,不放过任何地方,她帮衬着摆东西,尽量不移动。

2

村里人都知晓老黄有病,要具体到什么病,没人知道。老黄基本不出门,成天待在家里院子里,有人来串门,老黄又是端茶又是递水递烟,热情接待。看不出哪里不对,闲聊后只有离去。十几个人来去,没得结果,后来人们也就不再去猜疑追问,习惯下来。突然一天有人说,老黄是文化人,指定会写字。其他人不以为然,说大惊小怪,再说,哪里看出老黄是文化人?那人说,戴眼镜。众人恍悟,确实这样,老黄一直戴着暗色眼镜,没人见过他的眼睛,更没人见过他写字。那人看众人若有所思,说,怎么样?众人点头称是。那人就代表大家去揭露这硕大的疑点。

老黄正在扫地,那人进来,手里拿着纸笔,笑盈盈地说,在呢。老黄转身迎了来人,握着扫帚,面露微笑,说,嗯,有事?那人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有个条子要写,我不识字,看你能不能帮我写写。老黄快速思考,写不写,不写不行,写吧,又,唉,还是写吧。正难为,去外面的妻子回来,帮他解了围。妻子给那人倒水,让坐下念说写的内容。老黄坐下,妻子擦桌子时,摆正纸张,老黄握好笔,鼻尖落在合适的地方,写好。那人看写好的条子,哑然,悻悻走开。没有揭穿别人,反倒坑了自己。

妻子看着那人不见了才回来,闭上门,说,太险了,我要是晚一步回来就完了。老黄长舒口气,手僵直地搁在桌子上,手指不自觉地敲打出声音。虽说顺利过去了,毕竟惊险,此刻还心有余悸。这时出了问题,前面所做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这些年老黄都没出门,日子却过得有声有色,孩子少是原因,就一个儿子。可那也经不住坐吃山空啊,平时妻子在地里种点常吃的。就算吃不成问题,可日子不单是吃喝啊。几年前,山地被植树造林,即使不植树造林也没人种。他家就种点川地。日子过得应该紧巴,谁想人家的日子不动声色的好,好像社会时代的变化,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天气再变,风再大,也不过是摇晃几棵别家的树别家的草,和他老黄家没半点关系,总能顺风而行,且快慢合适。去问上年纪的人,也就是老黄父亲那一代或年龄小几岁的人,都说老黄人好。村里人也看到,老黄遇上时节,都会让妻子买上东西,两个人挨着到村里几个老人家里走动,东西不多,不过几包挂面几斤鸡蛋,到现在是油面和鸡蛋。别人问老黄为何这么做?老黄说,多行善事,给后人积德。这个谁也管不着,人家做的是好事,政府给评奖过全县好人。

至今都没人说清老黄的经济来源。

后天是端午节,老黄嘱咐妻子给每家买两箱八宝粥。妻子答应。妻子出门前,翻看柜子里的本子,拿纸笔在上面写画。老黄说,还有几个?妻子写画完,说,八个,两个八十九岁,三个七十八岁,两个七十岁,一个六十岁。老黄掰手指计算,说,最少还得等十几年,才能利索。妻子把本子放进柜子,从包里取出三百多,说,不管这个,我們没选择。老黄点点头,说,去吧,记着要说的话。妻子出门朝村里的商店走去。

老黄走到柜子前,拿起陈旧的木头相框,用手摸着照片,透过玻璃窗,看远处的山,说,何时才是个头啊,唉,光这个就是无比巨大的灾难。放下相框,提起水壶,倒水,有漏下的水,拿抹布揩擦,还要做什么,没了头绪,坐在床边发愣怔。

天麻黑,妻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他给倒水,等待气息平缓下来。妻子喝几口水,说,黄三怕是不行了。他惊诧不已,说,不是才六十岁?妻子说,病无年岁,搁三岁的头上也一个模样。他先是惆怅,带有悲伤,弯下腰双手搓抹着头发,忽然发出鬼魅的笑,抬头森森地看着妻子,说,好事,这下利索也许就不用那么长时间了。妻子叹息,做饭去了。

3

趁“十一”假期,他们让晓航回来,晓航不愿意,说已经跟同学约好去别市玩。老黄看妻子在电话上言说许久,没沟通畅达,起身抢过电话,不容辩解地说,必须回来。晓航生气,大喊,不回。妻子在跟前戳拉老黄,示意别硬攻,对孩子温和点。老黄不管,连妻子也训斥,就你惯孩子,这个没得商量。晓航不退让,态度坚决。老黄说,不回来我们就来学校找你,试试看。晓航的铜墙铁壁登时崩塌,无奈地说,我就去玩玩,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逼迫我。老黄说,回来就知道了。妻子接过电话,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安慰的话。

晓航今年读大二,学习不上不下,考入一所很是普通的二本院校。在村里,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多数孩子不是初中读完就打住就是高中,高中居多。晓航能坚持到大学,好赖是二本,作为家长,应该怀抱欣喜,蹦跳起来。他们没有,得知成绩那天,晓航兴奋,老黄和妻子忧心忡忡,对儿子表面欢喜。隔年,老黄和妻子商量,在周边给儿子物色对象,况且他也练习得差不多火候了。妻子难做,还是去了。找其他村子里的媒人,把儿子情况说过,所有媒人都有相同的疑问,大学生了,自己去谈么,何必在村里找,且这么着急忙慌。她说近来自己常做噩梦,生怕哪天发生不测,离开人世,那就晚了。不管怎么,先得见见孙子。媒人们说她得了疑心病,梦哪里会是真的。她央求,一定要帮她完成这个愿望。媒人们答应下来。

前几天有两三个媒人上门,带着自个儿寻到的女子的照片,让他们看。老黄说都见见。妻子觉得也是,怎么样需要儿子看,他们说了不算。媒人说能行。晓航哪里知道这些,实在没办法,在假期的第二天,拖着行李不情不愿地回来。进到家,沉默不语,心中的怒气没处发泄。老黄让妻子先去做饭,晓航说,不饿。妻子说,多少吃点,坐一夜火车,挺累,要不睡会儿。晓航说,不累。老黄说,心里有气?晓航说,没。老黄接住话,那就吃饭,吃过饭去睡觉。他身体绷直,坐在椅子上,双脚在地上使劲磨,说,叫我回来什么事?老黄说,吃过饭再说。妻子没想到儿子这会儿回来,不在饭点,就给煮挂面倒鸡蛋汤,也是香。端到跟前,说,快吃了。他接过,不快不慢地吃着,到中间,说,可以说了吧。老黄坐在床边,看他吃饭,说,一会儿。他不耐烦,说,不说我就走了。老黄转动下脖子,说,我和你妈商量,给你先把媳妇娶了。正嚼动饭的他,瞬间固化了,他没听错吧,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人,希望能有预想的回应,没有。老黄表现出就是这样。再看站在边上的妈妈,装作没听到。他艰难地咽下口里的饭,说,妈,我爸说的是真的?没有回应。老黄说,当然是真的。他放下碗筷,不知为何,反倒很是平静,说,为什么?老黄说,为你好。他冷笑,不住地摇头,说,我读大学,你们要我结婚,这是为我好,说实话,我不知好在哪里。妻子看老黄脸色不对,赶紧说,晓航,你爸真是为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他管不了以后,只管眼下,起身准备去外面。老黄厉声说,哪里去?他说,别管。老黄上去拉扯,他不着意手一甩,扫掉了老黄的眼镜。老黄慌了神,双手在地上摸索,找寻眼镜,妻子看不对,赶紧上前捡起眼镜递给老黄,老黄接住,双手哆嗦着给戴上。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激,重新回到椅子处坐下。

后面三四天,每天都与女孩见面,他没心思看,只是敷衍几句。手机总是响,他设置了静音。晚上躺下或以去厕所为由,走出一段路给女朋友打电话。他问女朋友,假如现在结婚,愿意吗?女朋友支支吾吾,愿意也不愿意。他转念想,问的问题就残缺,女朋友这样的回答应该是最完美的。女朋友便问,家里催你结婚了?他一惊,镇定地说,怎么这么说。女朋友说,农村不是都结婚早吗?他说,我已经读大学了啊。女朋友说,稍有改变,大样子还在。他们这次的通话谈不上愉快不愉快,就此挂断。他近来时刻都在思虑,为什么要让他现在结婚,他们真的愚昧?不想要我走出这里?他想不是,可又没有办法解释他们现在的行为举措。

在家的最后一晚,他们问他看得怎样?他笼统地说,就那样。他们不依不饶,非要问个究竟,要细化。老黄说,得选一个?他说,这是做什么?逼婚?老黄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选一个。他看他妈,他妈说,听你爸的,选一个,我们好去下亲,做后面的事情。他说,没有看上的也要选?老黄说,那就接着看。他苦闷不堪,自古就有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的说法,现在这是什么?他随便想了下,说,第二个吧。老黄说,关村那个?他哪里知道什么村,人家说话时,他压根就没听。老黄说,好,我们就去下亲,订婚时再叫你回来。他脑海中闪过个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念头,说了声,嗯。

离开时,他妈来送他,在车快来时,他妈说,别怪怨你爸,他都是为你好。不过,唉,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他听得出妈妈话外的意思,便说,妈,有什么你就直说了,我也好死心。他妈脸上涌出笑意,说,没什么,妈就是胡言乱语,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他想再问什么,车来了,挥手告别。

4

不多时,老黄和妻子就和关村的女孩家说了自家的意思,女孩家欣然同意,一个劲地说这是好事情好事情。女孩家里四个孩子,她是老大,剩下三个,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日子过得不景气,所以小学上完就在家帮衬。模样确实好看,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给人感觉特别清爽,如外面的青山,山涧里的小河水。女孩不言语,忙着给倒水,然后做家务,像是在证明什么。老黄说女孩聲音好听,像是鸟儿叫,隔时一声隔时一声,回荡萦绕在山谷,余音袅袅。妻子说女孩模样俊,像下凡的仙女。女孩红了脸,差点把手中的茶杯抖落。女孩家人要做饭给他们吃,他们婉言谢绝。

两个多月后的订婚,晓航没回来,他们给学校打电话询问,学校说请假了。老黄问,有没有说去哪里?学校说,没说。老黄出言不逊,说学校不负责任,怎么能让学生平白无故地请假离开。学校立马回击,说,学生请两天以上的假必须要家长打电话说,你们是说过的。老黄愈发憋屈,自己哪里说过,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允许儿子外出,弄成现在人不知去向。学校说,谁也防不住你儿子捣鬼。老黄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妻子毕竟是女人,心细,夺过老黄的电话,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也是着急,如果孩子回来,请及时通知我们。对面说,好的。老黄准备把气撒在妻子身上,大肆吵闹。妻子说,冷静想想,孩子为何偷跑?若是没有婚事会跑吗?老黄说,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我也愿意他能在学校谈个,将来顺其自然地成家结婚。妻子说,唉,怎么就这样啊,早知现在,当初就不该要孩子。老黄逐渐平静,说,怎么也得有个,这大概是我们生来的使命。老黄让自己振作,站起身,对妻子说,再看一遍,我从头开始。妻子无趣地说嗯。

老黄先调好呼吸,稳住身体,从收拾床开始,然后扫地、擦柜子、洗碗筷、倒水泡茶、递烟倒酒、去院子各个地方等,这次做得顺畅,心里没有算计时间,往常都会在自己心里安个表,自己掐时间,每次都很准确,误差不超四十秒。这次他忘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做事的顺序忘记了妻子甚至忘记了自己,安然地坐回椅子。好一阵,外面响起鞭炮唢呐锣鼓声,是黄兵家儿子娶媳妇。妻子从刚才如流水如云彩如蓝天的浑然天成里醒来,看着睡着的老黄,又是苦痛又是愉悦,难以说清。

这次做得好,比她都做得好,她看不出任何破绽或生硬的地方。再看老黄,不禁叹息,老黄也是可怜人,生来就被世界抛弃,带有命中不可逃离的劫难。老黄身后的照片,她看过多次,后来尽量不去看,即使看到也装作没看到。她恨照片上的人,但在岁月的流逝里,她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无奈与悲叹。眼睛上蒙裹的纱布上带有隐约的血迹,她是过门两三年后才明白其中的缘由。照片上的人是老黄的父亲,本该和她有不少交集的,起码她会尽到儿媳妇的孝顺。不成想,她和老黄婚后半年多,老人便怆然离去了。结婚当天,老人的喜乐是没人可比,没办法用言语形容,纵然是千古大家也不能。老人眼睛上蒙着纱布,坐在门道边的椅子上,靠听,对身边走过的人说,吃好喝好,再来。那是春上,万物复苏的时节。转眼的落叶时节,老人眼睛上蒙裹的纱布换过几次,每回从镇上医院回来,老黄的脸色都很难看,苍白无血。老人却乐呵,满脸堆着笑容,让她给做饭吃。她问老黄是不是恢复得不好?老黄摇摇头,做出微笑,说,好着,就是不忍看每次换药时的痛苦。她当时没多想,安慰老黄慢慢会好,好了就不用忍受痛苦了。老人的眼睛上为什么缠裹纱布?她问老黄,老黄说,去山上收割庄稼,被空中的鹰啄伤了。她小时在山上见过鹰,在空中盘旋,这时大人们便让他们俯下身子,避免被它袭击。纵使这样,也从没有听说鹰真的啄伤过人。这是首次,问老黄,鹰怎么会去啄人眼睛?老黄说,这你得问天上的鹰。她不好再说话。秋雨下得紧密,微凉在加深,尤其一早一晚,冷得直打颤。深夜里更是凄寒,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唤,使她不能安睡。老人晚上就说难受,说了一两句就安静地吃饭睡去,老黄看出事情不妙,去镇上请来医生。她先去睡了。老黄守在旁边,医生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小心翼翼地拆解着纱布。遇到粘黏,已经干掉的地方,医生犯难,只好用剪刀剪。老黄拿着手电筒,汗流不止,医生拿着剪刀,为达到超常的聚精会神,耳朵里塞上棉花。好不容易剪开一截,难度大得远不止这,这才是刚刚开始。医生悄声说,感染很严重,伤口一直就没处理干净。老黄紧握着手电筒,手掌与手指间出了汗。

歇息之际,老人说,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弄新纱布来,重新给我缠裹上。他们不知所措,老黄说,爸,等把伤口再清理下,然后把药换上。老人说,不会清理干净,更不会好起来。老黄不管,执意要医生清理换药。医生拉老黄到边上,说,老人说得对,眼睛被刺伤得很严重,感染难以控制,溃烂面积过大,即使能清理,也会被疼死。老黄说,刺伤?不是鹰嘴啄伤?医生说,是刺伤。老黄没了主意,半天不响。

老人招呼医生过去,说,听我的,重新缠上。老黄没办法,点了头。

天没亮,老人就断了气。好在前几天去医院,给顺便照了相。就是现在老黄身后柜子上摆着的照片。

有天夜里,老黄说自己到那个时候也得做相同的决定,她没同意。老黄说,没得商量。她不同意。老黄说,必须如此。她不同意,急得掉眼泪。老黄给她宽心,说,如今医疗条件好,不会像我爸那样,放心。她不同意,说,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老黄侧过身子,给她留下脊背,说,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延续,这是我的命。她不同意,说,肯定有办法。她整夜无眠,苦思冥想代替此残忍不堪做法的办法,要达到相同的效果,甚至更好。 几天后她想到了办法,老黄勉强接受,试着去练习。一练就是十几年,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了现在炉火纯青的境界。

儿子的逃脱,她理解,但她心知肚明最终的结果,唉。

5

晓航在老黄发短信后的三天头上回来,老黄表面冷酷,心里也怜悯孩子,上辈子投胎转世没落对地方,到他这里。晓航无精打采地吃饭睡觉,对他们的安排言听计从,像是没了魂魄,只剩空壳。他们去了女孩家,订婚吃饭。结婚的日子定在了正月。晓航无非就是点头,说话仅说一两个字,嗯,好的,可以,对。老黄的心在被撕扯,又不能心软说出那些事情。妻子在没人处抹眼泪,哀叹儿子命苦。不能像其他孩子有自己的选择。

一切就绪,老黄说,你可以回去了。晓航木呆呆地说,回哪里?老黄说,学校啊。晓航说,我退学了。老黄惊得合不拢嘴,说,和谁商量了。晓航说,你们。老黄说,你在赌气。晓航掏出烟,从打火机里按出朵火焰,点燃,深吸一口说,没有。老黄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晓航说,前几天。老黄说,灭掉。晓航不听,直是吃。老黄让边上的妻子去拿掉,妻子没动弹。晓航说,我都要结婚了,吃烟怎么了?老黄说,不行。晓航掏出口袋里的小酒瓶,拧开,故意迟缓片刻,酒香弥漫,充溢在房间每个地方。老黄说,你还喝酒?晓航说,迟早的事。老黄气得直跺脚,说,你就是赌气,加之对我示威。看老黄气得不行,妻子说,晓航,好了。晓航喝下几口,说,痛快。老黄站起来,气愤地走向晓航,妻子看情况不对,上前拦挡,晓航一手拿着酒,一手夹着烟,纹丝不动地坐着。老黄抬起手,妻子要挡住,老黄却收起手,退回去。

结婚时,村里能来的都来了,无比热闹无比喜庆。老黄为的就是有这种景象。美滋滋地坐在房间里,妻子忙出忙里地招呼客人。晚上等人散尽,村里年轻人少,闹洞房草草了事。象征性地玩了下。老黄听妻子关上大门,让妻子把晓航叫来。妻子说不好,明天再说。老黄说,就今晚,这是大事。妻子只好依了老黄,把晓航叫来。晓航进来,缄默。老黄从椅子后面拿出个布袋子,里面发出些许咣当声,说,拿走。晓航不动,嗑着桌上的瓜子。老黄说,拿走,这是你们以后生活的资本,藏好。妻子悄然过来,推下儿子,说,过去拿。晓航撂下手里的瓜子,随意拍几下手,过去接住。坐下伸手进去摸,很是冰凉,长方体,直觉告诉他颜色,肯定是黄灿灿。老黄说,你这辈子只能用一条,剩下的给你儿子,一直往下传。晓航冷笑说,我凭什么听你的,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老黄拉着妻子,回了房间。

晓航婚后在县城开了个衣服店,进货得去省城。这次进货妻子想跟着去。晓航本打算不让去,转念想,自结婚以来,她没提任何过分要求,整天任劳任怨为他为这个家,去省城转转也合情合理。同意了。到了省城先把货进齐,发了车。这样能安心专心地去玩去转。

过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晓航的眼睛一阵发黑,差点颠倒,好在妻子给扶住。变到红灯,人们开始通行,他和妻子走着,眼前的黑团又出现,且越发浓密,他站住,不知道东西南北,妻子拉他,问怎么不走了,他伸张着手,四处摸,黑暗不再虚幻,真實地存在了。他说,天黑了。妻子说,没有啊,你怎么了?他说,黑了,就是黑了。妻子说,你怎么了?别吓我,现在可是中午十一点多。他嘶喊,黑了,就是黑了。周边响起喧杂的鸣笛声,他被淹没在其中,他想去寻找这出口,在空中乱抓,妻子死死拽着他,哭泣着。

晓航在轰响中想起前面自己觉得那些奇怪不能理解的事情,嘴角流溢出会心的微笑,不再伸手去摸不再乱走动不再嘶喊,站得端直,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学生,身体不敢有任何举动和响声。

责任编辑:高 鹏

作者简介:

王闷闷,青年作家,1993年生于陕西子洲县,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作品见于《延河》《广西文学》《作品》《雨花》《西部》《文学港》《散文选刊》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咸的人》《日月》。即将出版《零度风景》。曾获第三届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现居西安,执教于某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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