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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世界观审视下的景观本体特征研究

2019-06-18康世磊

中国园林 2019年5期
关键词:世界观景观人类

康世磊

岳邦瑞*

范 坎

300年来,笛卡尔-牛顿机械论哲学作为人类认识的伟大成就,成为现代世界占主导地位的哲学思想,指导人类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哲学认为“只要我停止了思想,尽管我想象过的其他一切事物都是真的,我也没有理由相信我是过。因此,我是一个本体,它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它之所以是,并不需要地点,并不依赖任何物质性的东西”[1]。笛卡尔不仅宣扬从“我”出发构造一切哲学、一切知识,强调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与操控,而且把物质世界视为一台可以还原为各种部件的无生命的机器[2]。正是机械论世界观奠定了现代科学的基础,使得19世纪西方民族做出了异于其他民族的独特贡献,率先开始了现代化与工业化建设,人类的物质文化在过去的300年中发生的变化远甚于前5 000年。

主客分离和还原论是现代主义机械论世界观的主要特征[3]。现代主义世界观认为世界是独立于认识主体之外的客观对象,自然界的物体都是孤立存在的;自然的本质是简单的,世界被理解为三维空间各点上的原子通过外在相互作用而不断运动所构成的机器。这台机器可还原为它的基本构件,由科学所驱动,按照由数学公式和线性联系所构成的因果关系来运行。如同牛顿的机械论纲领所宣扬的那样:“我希望能用同样的推理方法从力学原理推导出自然界的其余现象”,可以说,近代哲学的世界观是一种与人无关的、本质既定的科学主义世界观[4]。

1 景观规划实践中的现代主义世界观表现

20世纪60年代,由于战争、工业生产及城市化建设造成的环境污染与生态平衡极度破坏,严重威胁着人类的生存,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掀起了环境保护运动的热潮。与此同时,许多生态伦理的思潮开始兴起,其中影响较大且具有代表性的理论有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生物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生态神学、深层生态学等[3,5-6]。生态伦理思潮作为环境运动的理论形态已深刻地、广泛地渗透到人类的社会、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风景园林作为协调人与自然关系使命的践行者,同样无法脱离时代的社会背景与文化思潮的影响。在生态伦理思潮的引导下,风景园林不再停留在以模仿自然改善人们生活环境的美学层面,而是转向了科学认识自然以解决人与自然相互作用及人的生存问题。

在麦克哈格等规划先驱倡导下,生态学、地理学等自然科学的定量分析及模型方法被引入大尺度的景观规划中,用以解决区域土地利用和环境问题[7]。这种追求客观的定量研究促成科学与技术主导的现代实证主义思潮兴起,客观的环境数据会自动产生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未来的预测方案都是现状场地条件的“自然”推断,即麦克哈格所宣称的“任何人只要收集的数据是相同的,会得出相同的结论”[8]。正是在生态学等自然科学介入与影响下,风景园林发展起来的科学分析方法使其规划过程具有可辩护性,风景园林也成为一门现代意义上的科学[9-10]。

尽管生态学被后现代主义者贴上了后现代科学的标签,被认为是反还原论科学,但引起了有很多学者质疑[11]。其中Donato Bergandi(1995)通过分析著名生态学家E.P.Odum的著作《生态学基础》的3个版本(1953、1959、1971年)中对于“生态学”和“生态系统”的定义,认为Odum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是整体论,在方法论上却是“纯粹的还原论”[12]。Odum能流图和模型这种过分简化的还原论和机械论解释方法,将人类所有方面都简化成能量流动和货币流动,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把人与自然结合起来[13]。

随着生态科学在规划实践领域中应用的不断深入,不少规划师也逐渐认识到理性规划所依托的实证主义方法论不能很好地解释风景园林所涉及的“人-社会-自然”复合生态系统。定量的方法不仅将复杂流动的社会现象简单地数量化、凝固化,而且忽略研究者以及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关系对研究过程和结果的影响[14]。以生态科学为核心的实证主义理论在景观规划实践应用中主要存在以下两方面问题。

1)对生态科学理解与应用的泛化导致人类中心主义。如同科学革命时期认为掌握数学就掌握了自然的秘密一样,规划师以为通过生态科学就能全面认识生态系统。景观尺度越大,其涉及环境风险越大,“在大尺度上,你必须高度依赖科学”[15]。然而现代实证主义的逻辑性与客观理性的突出已经导致人类在解释、控制及使用自然力量中产生了无限能力的假象[16]。对生态科学的内涵和属性缺乏真正理解,导致出现了所谓生态科学“万有论”,即忽略一定的时空区域和边界条件,认为生态科学可以解决生态环境、经济发展、资源利用等所有复杂问题,是可持续发展的唯一手段[17]。科学与理性并不能让规划师对自然产生真正敬畏,中国城镇化过程中充斥着各类打着生态旗号的景观设计,本质上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映。

2)生态科学并不能有效解决规划实践中的抗解问题(wicked problems)。Rittel和Webber认为不同于工程学和科学所面临的问题,规划中的问题是天生“棘手的”(wicked)[18]。规划、管理和决策中所面临的问题在本质上是“不同的、甚至是冲突的价值观和利益的表达”,具有多义、多解、周而复始、不可逆等特征,所以无法用现代科学局部、线性的分而治之的方法去探索解决方案[19]。如许多现代城市具体场景的雨洪管理实践不加选择地直接应用一般性生态知识和经验,回避实践时间的短暂性和系统弹性调适的长期性之间的矛盾,忽略社会-生态整体协同,削弱了城市社会-生态系统原本具有的应对自然洪涝灾害的韧性[20]。

2 有机世界观

现代性及对现代性的不满皆来源于马克思·韦伯所称的“世界的祛魅”[21],这种祛魅的世界观即作为现代科学的哲学基础的笛卡尔-牛顿机械论哲学。威利斯·W·哈曼在《后现代的异端:作为原因的意识》一文认为:“我们时代严重的全球性问题——从核武器的威胁到有毒化学物质,再到饥饿、贫困和环境恶化,最后到对地球赖以生存的体系的破坏——凡此种种都是几个世纪以前才开始统治世界的西方工业思想体系所产生的直接后果”[21]。首先,主客二分的机械世界观把一切精灵、灵魂、魔鬼和上帝都逐出了自然[22],笛卡尔和培根强调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与操控,使人类中心主义成为现代科学的本质特征之一。其次,以分析-重构方法把握整体的还原论不能有效解释复杂、涌现性的生命系统。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大卫·格里芬认为我们应该只有摒弃了现代世界观,才有可能克服目前各种建立在这种世界观之上、用于指导个人和社区生活的灾难性的方法[23]。所以,当代哲学家们提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哲学范式,即从笛卡尔-牛顿机械论世界观转向有机论世界观[24]。

有机世界观(即生态世界观),受生态学及量子力学理论启示,其思想根源更早可追溯到东方哲学及地方知识系统[25]。量子力学与生态学理论所揭示的宇宙整体论和相互联系性超越了笛卡尔-牛顿机械论哲学,为有机世界观奠定了科学基础。有机世界观把世界看作是如生命一样生长的事物,主张超越将人与自然对立的二元论观念,强调“事物是相互联系的”和“过程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式”。在东方,中国几千年文化与古代科学,原本就是一种彻底的整体论、生成论研究传统,如周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及《道德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均反映了中国先贤了解存在是从动态生成过程入手[26]。此外,中国西南地区饱含生态智慧的哈尼梯田生态系统[27]、“刀耕火种”生态系统[28]也有力地诠释了当地劳动者的有机世界观。

被称为“有机体哲学”的过程哲学被认为是彻底的生态思想。异于在西方哲学史上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传统机械论的实体哲学,怀特海的过程哲学认为“构成宇宙的不是所谓原初的物质或客观的物质实体,而是由性质和关系所构成的‘有机体’。有机体的根本特征是活动,活动表现为过程,过程则是构成有机体的各元素之间具有内在联系的、持续的创造过程,它表明一个机体可以转化为另一个机体,因而整个宇宙表现为一个生生不息的活动过程。[29]”“过程”强调事物或者事件的生成过程比起存在更为基本。怀特海以有机过程的宇宙观代替传统机械论自然观,把环境、资源、人类视为一个彼此相互关联的生命共同体。这种强调过程、联系和相互依赖的思想超越了二元论思想和人类中心主义,追求人与环境的依存与和谐,他也因此被视为20世纪生态伦理学的先驱之一[30]。

3 有机世界观审视下的景观“存在”

世界观所研究的是世界的本原问题,即本体论。“本体”一词来自拉丁文on(是、存在、有)和ontos(存在者)。西方意义上的本体论是关于存在(或有、是)本身(being as such)的学问,是以存在(或有、是)为核心的逻辑体系,目的是试图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宇宙及其万物)做出陈述或描述。景观要彻底摆脱主客分离影响,就不能以“实体”形式存在。根据有机世界观的过程哲学思想,本研究认为景观是相互关系着的、生命的生成过程,过程是景观存在的根本表现方式。

3.1 景观本体

景观不是实体,是关系、过程构成的综合体。“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自然界、人类历史或我们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31],地形、植物、水体及人等任一要素都不是孤立的,任一要素的景观意义都是在与其他要素相互作用时而获得的。“生生之谓易”,世界上唯一不变的是变异本身。要素的变化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一个要素的变化必然对与之相互关系着的其他要素产生影响。要素通过相互联系而构成实在的整体,即瞬时景观。

景观不是现成的,而是生成的“生命”过程。这里的“生命”异于黄昕珮[32-33]关于景观“生命性”的阐述。其所谓景观“生命性”是指景观与人类、动植物等生命活动的相关性,背后暗含着景观的“生命性”与“非生命性”内在对立。这里所指的是“景观是生命系统”,是以生命为隐喻,将景观自身理解为一个诞生(涌现)、生长、完成或衰亡的生成过程。不同于科学世界观的机器构成图景,景观是一个生命性演化发展过程。正是地貌、气候、动植物定居及土壤发育等自然过程共同驱动着景观的发育、演变,并随着自然过程与人类过程相互作用下演化成为一个错综复杂的自我调控系统,即“盖娅”系统。

景观作为“盖娅”系统是一个生成系统,而非构成系统。传统对景观的理解虽说考虑到了要素(地质、土壤、水、动植物及人等)间的相互作用和联系,但其系统的整体在本质上仍可还原为部分,即仍是不变要素的结合和分离。而景观作为生成系统,如同人体一样,在原则上是不可还原的。它是从整体到整体,不过是从未分化的整体(包含事物生长的基本法则和动力的全部信息)生长为具有空间结构的整体。

3.2 景观本体特征

1)时间性,非空间性。

过程本身就是时间性的[34]。对景观来说,“景观以过程的形式存在”,其逻辑出发点是时间最初,而不是空间最小。在这里,景观的时间性主要包括2层意义。第一,景观生成本身具有历时性。景观这一社会-生态复合系统是在不断反馈过程中形成的,其不仅由当下各种生态流和人类活动的相互作用所决定,更由其所经历的气候变化、地质运动及土壤发育等一系列发育与演变的历史过程所决定。第二,人类在景观过程中所承担的时间角色。正是在人类活动影响下,“景观成为一种特定的人造空间,用于加快或减慢自然过程。[35]”如人类活动在漫长地质时间轴上只能被视为刚刚出现,但事实证明,人类活动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构世界地貌,在极短时间内已造成可与地质作用相比拟的影响[36]。

2)事件性(或关系性),非实体性。

任何过程都会伴随一系列事件/活动的发生/变化,景观作为过程也可以看作是由一个个事件组成的事件流。在景观的相互作用的生成过程中,每一种作用的变化都可以成为一个事件,如地震、火山喷发、光影变化、降雨、水土流失和人类活动等。这些变化又无时无刻不存在,无时无刻不相互关联,所以事件也被怀特海称作“关系者”。在实践中,事件的幅度与频率对景观变化有着重要影响。事实证明,在长期运作中其最大作用的不是巨型事件,也不是高频率事件,而是那些以较低频率出现的大事件[37]。

3)创造性,非流程化。

如赫拉克利特说“万物流变”,过程在本质上是创造的。但笛卡尔-牛顿世界观所谓的过程只有“流”,而没有“变”,即这样的“过程”不是生成,而是流程[4]。在怀特海看来,每一种实际存在物都有其自身绝对的自我造就能力,因此在流动进程中会时时更新,其每一瞬间都具有以往瞬间所没有的新内容、新变化,是不断地演进、创新、完善的过程,整个宇宙就是“一种面向新颖性的创造性进展”[30]。景观是不同要素相互作用的生命生成、生长过程,具有整体涌现性。景观过程的创造性既意味着历时的不可预知性,也意味着共时的地方性。此时的景观异于彼时的景观,此地的景观也异于彼地的景观。

4 基于景观本体特征的认知框架

人类的世界观决定着人类如何看待事物。我们利用景观的3个本体特征来审视现实的景观系统:时间性体现景观是一个不断发育与演变的历时性过程;关系性要求我们把景观作为一股相互作用、相互联系的事件流;创造性则反映的是生态过程导致景观变化的驱动作用。综合景观的3个本体特征,我们可以归纳为两大认知视角:时间视角与变化视角(图1)。时间视角表明我们可以从景观空间发育与演变的过程去理解景观,而变化视角需要我们理解导致景观空间演变背后的驱动过程(力)。

景观驱动过程是景观演进过程的原因,二者同属于同一景观过程的2个方面。景观演进过程就是研究景观如何随时间改变及景观与人之间关系的演变。景观演进过程可以划分为2个阶段:自然演进时期和人-自然共同演进时期。自然演进时期是人类未出现之前景观空间发育与演变过程;人-自然共同演进时期是人类出现之后与自然博弈空间的演进过程。景观驱动过程也被称为“驱动力”(driving forces)[38]或“关键过程”(keystone processes)[39],是导致景观变化的力量,也即景观演进轨迹中有影响力的过程。驱动过程按照其在演进过程中作用机制及特征不同可以分为两大类:基础性驱动过程和事件性驱动过程。基础性驱动过程不确定性低,短期稳定但长期变化,如地貌过程、生命定居、土壤发育等;事件性驱动过程不确定性高,通常有快速或缓慢作用,如人类活动、自然干扰等。历史视角增加我们对景观的动态特征的理解,并为评价现代格局和过程提供一个参照标准[40]。所以,过程的认知框架本质上就是要求我们通过阅读景观历史(landscape history)来认知景观。

表1 现代主义世界观与有机世界观的比较

图1 景观本体特征与景观认知框架映射关系(作者绘)

5 结论与讨论

本文尝试跨越学科藩篱,从哲学本体层面来思考景观的“存在”是什么。有机世界观与现代主义世界观在人与自然关系、方法论、本体及认知视角等存在本质的不同(表1)。有机世界观作为一种新的世界观,对景观规划实践有如下启示。

首先,基于有机世界观的景观认知框架可以克服主客体分离导致的人类中心主义。过程哲学的认识论提出,认识的主体与认识的客体都是在生成的过程中形成的,认识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也是在认识的过程中生成的。在景观生命之河中,人类过程只是其中非常短暂的一个片段,人类与土壤、水、植物、动物同属于“大地共同体”。景观不是与人无关的“自然要素的集合”,而是在人类实践中不断生成与发展的“社会-生态”复合系统:既生成不断发展着的自然界,也创造出不断发展着的人类社会。在这里,人与自然既非人类中心主义式的“主-奴”关系,也不是生物中心主义将人类视为外部的、“干扰性的”有害因子,而是景观系统共同演进过程中相互依存的统一整体。

其次,基于有机世界观的景观认知框架可以为抗解问题的解决提供支持。在有机世界观看来,景观是生成的复合生命系统,是一个人类实践参与的演化过程。同样,我们对景观这一综合社会-生态系统的认知不是一蹴而就的。抗解问题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们对系统认知信息的不足导致的[41]。基于短时间内专家调研、实验分析的科学事实并不足以全面认识系统,尤其是涉及复杂的、有价值争议的、高度不确定性的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社会-生态系统。我们只有将当前景观置于历史演化过程的背景之中,才能理解导致景观变化的潜在原因以及促使景观成为当前状态的历史途径。因此基于过程世界观的景观认知框架也是一种综合的、动态的认知过程。

新世界观的提出并不意味着旧的世界观终结,而是在旧世界观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的超越。有机世界观从本体论、认识论上反对机械论世界观主客二分、还原论,但还原方法仍是通过分析局部认识整体的一种必要且有效的手段。只不过机械论世界观所揭示的只是景观的表面现象,是景观历史性的、动力性的生成过程所产生的结果,必须在生成过程的基础上得到理解。所以,在景观规划时,我们的目标应该是用一种能够维持景观过程及系统长期良好运行的方式去引导这一变化,也就是说,引导产生一种可持续的景观变化[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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