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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兆和与萧琼:一生一世马蹄莲

2019-06-18潘彩霞

金秋 2019年6期
关键词:马蹄莲流民画展

◎文/潘彩霞

1939年寒冬的一天,流浪画家蒋兆和受邀为京城名医萧龙友画像,正凝神时,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下意识望过去,是一个女子,好漂亮!

她正是萧龙友的“女公子”萧琼。这个“用毛笔画人像”的怪才蒋兆和,她早有耳闻。几天前,看到“预约蒋兆和画册”的消息时,好奇之余,她还邮寄了5元钱作为支持。

一个画得专心,一个看得入神。身后,佣人一边捂嘴嘻笑,一边冲萧琼打着哑谜,原来,蒋兆和的脚上,是一双露脚后跟的袜子!萧琼不以为然,他的才气令她折服。他清癯的颊、明亮的眼,还有那份从容和自信,都为他罩上了一层别样的光环。

画像非常成功,蒋兆和被萧龙友称为“难得的天才”。35岁的天才却从此有了心事,他忘不了那道目光,匆匆一瞥,萧琼的文静娴雅、柳叶弯眉已深刻在脑海,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无异于飞鸟与海鱼。

命运对他可谓刻薄,家庭先天不足,16岁便背井离乡孤身流浪,靠着顽强自学才在绘画上有所建树,但他画的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穷苦人,富人们是不会买的,只能靠给人画像维持生存。而她呢,出身名门,秀外慧中,10岁就跟着大师学画,曾师从齐白石、王雪涛,还是溥心畬的入室弟子。据说,她扔掉的情书都是成叠成叠的,多少富家公子都被她拒之门外,想到这些,他沮丧了,心事就此埋进心底。

以为再不会交集,谁知,他竟意外收到一份请柬,是萧琼的个人画展!见到她,他恭敬地行礼,她也以微笑回敬。在一幅画前,他停下了,几笔墨色梨花,飞着一排燕子,还配了一行清秀的字:“正梨花开后,燕子飞时。”一幅小画,令他浮想联翩,他读懂了画里的企盼:燕子来时,和平降临,战争结束。

北平沦陷后,他们深受战争之苦,对生活的希冀,只能通过画笔来抒发。不顾囊中羞涩,他贴上了代表定购的红条子。画展结束,得知蒋兆和购买了一幅画时,萧琼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破袜子。那幅画没有收钱,这是展品中唯一的例外。

出于同情的送画之举点燃了蒋兆和的希望之火。几天后,萧琼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竹竿巷胡同34号蒋兆和”。信被她搁置一边,一来,情书于她司空见惯,二来,她只是欣赏他的创作,仅此而已。

谁知,缘分天意定,就在这时,她订购的《蒋兆和画集》到了。“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识吾画者皆天下之穷人,唯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饿殍……”他的自序一下子打动了她,敬意油然而生。再往下翻,第一幅《拜新年》让她眼睛乍然湿了,画上是一个拱手作揖的女孩,题跋是:“过了一年又一年,重重心事不能言。向君拜拜祝努力,你我光明有一天。”

光明、胜利遥遥无期,端详着那幅画,伤感和无奈袭来,萧琼想到了战乱中远在重庆的亲人,想到父亲出诊时被日本兵搜身的耻辱,她的情感,在画中得到呼应,他的画感染了她。“在艺术的园地里,不能专以募仿几朵唐宋的花卉,或明清的山水,就能代表一个国家民族永远的优秀”。她赞同他的观点,毅然决定停笔,不再作画、卖画,“要画就画蒋先生那样的画!”

上门说亲的人更多了,她依旧置之不理,同样等不到回应的蒋兆和惆怅又失望,素性孤高的他,把激情全部放在了作画上。画册出版后,引起多方关注,他产生了画一幅大画的想法,敌机轰炸下的难民,其情之哀,其声之痛紧紧抓着他的心。他日夜思索,不停构想,整整一年,一幅长近27米、高2米的《流民图》画卷终于完成了。展出前,他特意去请萧龙友为画展题词,内心里,仍然存着一丝渴望,他想让萧琼了解他的全部,艺术、执着,以及不屈不挠。

1943年10月29日,《流民图》在太庙展出,萧琼和父亲来了。走近巨幅的画卷,她一下子被吸引了,活生生的气息像一个漩涡,将她牢牢卷入,铁蹄之下同胞们的境象被描摹的淋漓尽致。她被震惊了,看到蒋兆和时,她的眼睛,顿时飞腾出温热的霞光。

面对单思的恋人,他却没有上前打招呼,刚刚得到消息,日本宪兵队要来了,画展要停。他内心惊惧,不知所措,连一个笑容都顾不上给她。真的禁展了,“流民图”被街谈巷议,萧琼开始担心蒋兆和,不知不觉中,他搅乱了她的心绪。

几个月后,事态总算平息。不久,有人给蒋兆和做媒,他本想拒绝,听到萧琼也会在场,立刻应允。北海公园的会面礼貌、客气,分别时,不顾身边那女孩的尴尬,他一把抢过萧琼的自行车,和萧琼一起离开……爱需要勇气,需要争取,他不能再错过。

那是有生以来最愉悦的一天,他的经历令她感动……等待三年的爱情之花终于含苞待放。

“如果没有他的画,没有《流民图》,找多少媒人,我都不会嫁给他,《流民图》是真正的媒人。”1944年4月8日,他们结婚了,房子是租的,家具是她用开画展的钱置办的,他只拎来一只旧皮箱,里面除了当票,什么都没有。爱情所在,一切俱足。漂泊多年,40岁的他终于有了温暖的家,婚后第一件事,就是画她。那个身穿礼服、手捧马蹄莲的美丽瞬间,他要永久铭记。

生活是从生火开始的,昔日的富家大小姐“挽发进厨房,洗手作羹汤”。《流民图》禁展后,没有人找他画像,经济拮据,她靠卖陪嫁维持生活。他画的“苦画”没有人买,日子陷入困境。他想去背煤,她温柔地安抚他:“我们合作开画展,我画山水,你补人物。”怀孕的她挺着大肚子日夜赶工,一画就是几个小时,腰直不起来了,腿僵硬了,几十张画,远山近树,都出自她的手笔,他的人物,仅是点缀。

1947年,蒋兆和接到徐悲鸿的聘书,在北平艺专国画系兼任教授。新中国诞生后,文艺整风开始,“流民图是汉奸文艺”,他被列为重点批判对象,他想离开美院,她坚决阻止。在她的支持下,他安下心来,一边教学,一边总结,发表了《中国人物画造型基础课在写生中的总结》等多篇论著。

环境恶劣,小屋却温馨,她在美院附中教中国画和书法,他们互相切磋,共同提高,经常为学术讨论到深夜。随着运动深入,坏消息接二连三。作为“反革命”,他没有权利作画,为了给他一个自由的小天地,她穿着最普通的衬衫,梳着大众式的齐肩短发,和街坊邻居们打成一片。只要她站在院子里,就没有人能踏入她的屋门,她像一堵墙,把他与“世”隔绝。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他在《曹雪芹》画像里痛快淋漓地抒发着情感。

蒋兆和与夫人书法家萧琼女士,以及女儿在北京颐和园留影

1979年,美院终于给蒋兆和平反,复课后,他精神百倍思考教学,把历史人物画的表现技法推向了新的巅峰。与此同时,她的书法也突飞猛进,作品多次出现在书法交流的展览会上。爱结出硕果,深圳美术馆、中国美术馆相继为他们举办了书画展,那捧象征一生一世的马蹄莲,他们没有辜负。

“结婚前,我是爱蒋先生的画;结婚后,我是爱蒋先生的人。”经历过灾荒、饥饿、战乱、压迫,他的人生可谓“天凉好个秋”,然而,因为有她,他才能在泥淖中撷取花草鲜美、落英缤纷,才能在《病榻梦语》中感慨出“人生之最可贵者为‘情义’二字”。

1986年4月15日,他走了,在她的怀中。即使死亡,也灿烂从容。不可思议的是,15年后,她也选择同样的日子、同样的时辰告别人世,踏着千朵马蹄莲,追寻他而去,在那个叫轮回的渡口,有他深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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