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中国精神之正 塑中华审美风范
——新中国70年武侠电影的美学嬗变
2019-06-18杜鹃
杜 鹃
中国的武侠电影伴随着中国电影百余年的银海波澜,浮沉变幻。作为中国特有的一种电影类型,武侠电影并非凭空而出,而是根源于中华文明数千年形成的独特文化体系。自太史公《史记·游侠列传》之始,存在于中国历代的史传、诗歌、传奇、戏曲、戏剧、小说中的侠,构成了一部绚丽堂皇的侠文化史,而后电影、电视剧、网络文学、网络游戏等现代科技的产物又继而成为侠文化重要的延续方式。侠文化已然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的侠义精神更被视为一种崇高民族精神的象征。正由于此,武侠电影成为中国电影中不可替代、不可忽略的重要类型。因此,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当整个中华民族开始奋力书写伟大复兴的史诗时,中国电影人肩负责任和使命,感受着时代脉搏,洋溢着中国气派的思想精神,用影像创造着蔚为大观的东方文化审美景观。这其中,武侠电影便着上了其浓墨重彩的篇章。
一、正义母题与风格探索(1949-1979年)
新中国成立之初,武侠电影的创作中心从上海转移到香港。在此后的30年间,武侠电影成为支撑香港及台湾地区电影发展的重要支柱,涌现出了一批有着较高艺术追求和艺术水准的创作者和作品,促成了中国武侠电影发展史上的一次创作浪潮。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创作潮流,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的香港,政治局面的复杂和殖民城市的身份使得整个社会如乱世一般,人们需要情绪的宣泄和精神的寄托;另一方面,一批从内地南下的作家、电影人在香港涌现,他们大多都受到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和熏陶,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和艺术修养,这其中就包括张爱玲、金庸等,他们的作品一经出现便成为香港电影可以利用的文学资源,这就为香港电影市场的迅速崛起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
这段时期的武侠电影从故事母题上来说仍然显示着对正义与公道的渴望。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将侠诠释为“……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1]这样一个充满着价值崇高感的群体,尤其在社会失序之时,人们更渴望能有豪侠义士来还乱世以太平。如几乎占据整个20世纪50年代香港银幕的《黄飞鸿》系列,之所以能够持续受到观众的追捧,其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将黄飞鸿这一人物塑造成为了一个集阳刚力量和传统美德于一身的大侠形象,既能以武惩恶又能以德服人,使得当时的社会大众能够在电影的虚构空间中将压抑的情绪得以抒发。从这一时期的片名,如《大侠复仇记》《虎侠歼仇》《报仇》《龙虎斗》等也可看出当时的武侠电影充满着民众对匡扶正义的渴望。
同时,在这一时期武侠电影开始探索将更多的表现元素如喜剧、言情、神怪等与武侠相结合,投合了年轻观众对轻松娱乐的需求,也影响了后来武侠电影的表现方式。尤其是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以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代表的中国新派武侠小说在香港和台湾地区的风行为武侠电影提供了新的文学资源,也为武侠电影开拓了新的风格和类型并且影响至今。更为重要的是,武侠电影创作者在经历了对商业利益的追逐之后开始自觉追求艺术风格的独特性,涌现出了一批带有鲜明创作风格特征的电影导演,如张彻、胡金铨、刘家良袁和平等以及李小龙这样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功夫明星。这些有益的探索不仅拓宽了武侠电影的类型模式而且也促成了中国武侠电影成为中国电影进入世界电影市场的先锋。
二、侠义回归与娱乐商品(1980-1989年)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社会全面进入经济改革与社会开放的新时期,这也造就了中国电影在艺术上的探索和繁荣。因此,伴随着中国电影人的解放思想和实践创新,中国武侠电影迎来了一个大变革的时代。
从《神秘的大佛》开始,到《少林寺》的爆发,在此之后《武林志》《武当》《神鞭》《镖王》《黄河大侠》《神丐》等等大量武侠电影的出现,使得中国内地的武侠电影迅速经历了一个从少到多、从低质量到高水准的发展过程。与此同时,这一时期香港和台湾地区的武侠电影创作总体上处于低潮阶段,但整个港台电影艺术的发展却在经历新的变革,新浪潮电影和一批新电影人的出现都预示了电影新时代的到来,这些都为以后整个中国电影的发展起到了有益的促进作用。
纵览中国武侠电影的发展史,1982年由中原电影制片公司制作的电影《少林寺》具有揭开武侠电影新纪元的划时代意义,是一部转折性的经典电影作品。从艺术创作上来说,《少林寺》保有了侠义精神中的历史情怀和人文情怀,将个人恩怨和历史冲突的时代背景相结合,使得影片回归到武侠电影对侠义精神传承的艺术旨归上去。从美学风格上来说,一批专业的武术运动员担任主要角色奠定了影片真实的动作美学风格,扎实的武术功底和出色的表演使得人物形象突破了电影里虚拟空间的束缚,形成了一个立体的武侠人物形象。《少林寺》让电影创作者和观众都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的短短10年间,中国内地的武侠电影拍摄数量大增并且形成了自身的创作风格。
影片数量增多的背后是市场需求的推动。面对着当时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型的变革大潮,中国电影于1988年突出地提出了加强故事片的观赏性、娱乐性的课题,这一年中创作出的旨在强化娱乐功能的影片达80余部。武侠电影被作为具有娱乐性的一个重要类型,也呈现出了面向市场、追求商业效益的创作倾向。毋庸讳言,也许由于当时的电影创作对拍摄娱乐性强的影片还缺乏足够的艺术经验积累和理论批评准备,对与这类影片关系密切的某些类型片特定的审美规范和创作模式都还不够娴熟[2],造成了大多数旨在强化娱乐功能的影片质量平庸,思想内涵出现偏差,并且在影片情节设计上、人物塑造上彼此雷同。因此,武侠电影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也出现了以市场性、娱乐性为出发点的创作倾向,并由此开启了中国武侠电影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相互博弈共生的局面。
三、文化认同与视觉奇观(1990—1999年)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更加深入,整个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变革加速了中国电影业的市场化进程,同时也加速了多元文化的交流与合作。随着与香港和台湾地区的文化交流日益增多,20世纪90年代的武侠电影呈现出了资源整合的发展态势,合作拍摄成为主流生产方式。
这种多元交融的创作方式首先就反映在表现形式上,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武侠电影有着先进科技的助力,在武打动作的表现形式上大多呈现为运用特技实现的飞天遁地、拳风剑影,普遍具有神话色彩;在画面效果上,多是场面宏大,仙雾飘渺,为观众营造的是前所未有的视觉奇观。如《新龙门客栈》《六指琴魔》《倚天屠龙记》等,这些影片的确给观众开拓了新的视听审美感受,拓展了武侠电影的表现范畴。但是,由于过分刻意追求形式而使得电影本身的形式大于了内容,观众无暇去思考原本想要追寻的侠义精神而沉醉于天马行空带来的娱乐快感。当然,这样的感官刺激必然是不能长久的,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后期,中国武侠电影的市场逐渐由旺盛转入暗淡。中国的古典文论告诉我们文艺创作要“因文生事”而不是“因事生文”,因此,能够给人以审美延留的一定是符合情真、理真的原则,有着更高艺术概括性的作品。随后,中国武侠电影的创作者开始在作品中逐渐呈现对侠、对侠义精神的探寻和重新思考。
同时,这一时期多元文化的交织借由武侠电影这样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文化裂痕的缝合,达到了一种文化认同。从叙事主题上,更加强调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塑造,更加突出中华民族的英雄性格和正义精神;从叙事结构上,仍然保留着中国人传统观念中对善恶的价值评判,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圆满结局。不同的现代文化风格在同一民族历史背景下,形成了对同一种民族精神的传承和发扬,使得有着不同教育文化背景的观众也对同一种精神主题有了心理认同,这就为日后中国武侠电影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类型电影奠定了基础。
四、文化自信与中华审美(21世纪之后)
进入新世纪之后,经济的全球化、数字化科技的全面应用、文化产业的深度发展都使得文艺生产的生态向着丰富、多元、融合的方向发展。这样的时代潮流下,电影无法与市场分离开来,电影的资本、制作、发行等环节的准入更加开放,民营电影公司迅速崛起并成为中国电影生产的主力军,整个中国的电影市场形成了国有资本、民营资本和海外资本共同投资的局面。也正由于此,中国有了大投资、大导演、大明星、大制作的“大片”,而这“大片”时代便是由武侠电影开启的。
2002年,《英雄》登场,投资、制作、发行全采用国际化的方式,以当时中国电影从未有过的投资数额赢得了全球电影市场的高额票房,开启了中国商业电影的“大片”时代,同时也使中国电影开始在国际电影商业市场上具有了竞争力。随后,《天地英雄》《十面埋伏》《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等等有着类似商业模式的电影大片接踵出现。这些“大片”重新让大众走进了影院,唤起了观众对国产电影的热情和期待,对中国电影产业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同时,也发掘了武侠电影的商业潜力,为中国武侠电影的类型化提供了有益的探索,对武侠电影的视觉空间和叙事空间都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变,也再一次将武侠电影的创作推向高潮。
电影《一代宗师》剧照
伴随着科技的变革、艺术的交融,新世纪之后的短短十几年,中国武侠电影在银幕上逐渐形成了富于鲜明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视听造型语言。《卧虎藏龙》中有如画般的中国古建筑群落,舞蹈般美感的武打动作;《英雄》中有红、黄、蓝、白、黑色谱般的壮美河山;《赤壁》中有气势恢弘的古代场景。随后,虚拟技术的成熟应用让武侠电影视听语言的表现力更加富有强烈的审美冲击和艺术感染力,极具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画面美轮美奂,宏大的制作场景让人震撼。不仅如此,中国武侠电影因其包含有独具魅力的民族故事、民族精神而备受国外资本的青睐,也成为中国文化输出的一个重要方式。
但是,这些跨国电影公司只是借用中国武侠电影中具有可复制性的经典故事文本,然后再嵌入西方文化的价值观念而已,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电影作品仍然只是西方价值观念输出的商品。因此,有些武侠电影实际上成为了“以洋为尊”“唯洋是从”的宣扬品,热衷于“去思想化”“去中国化”“去价值化”的所谓人性的思考,空借侠之名而毫无侠之精神可言。一切文艺作品都要有其价值内涵,都包含其价值立场。审美艺术创作中的合理想象与虚构须在正确的历史观、美学观的引导下进行。视听美感的背后如果没有正确历史观、价值观的支撑就犹如一副空洞的皮囊,没有艺术生命力。中国独特的文化传统,独特的历史命运,独特的基本国情,注定了中国文化必然要走适合自己特点的发展道路。
多元文化的复杂性的确带来了艺术创作者文化反思的复杂性,以西方文化为评价标准的现代文化意识与以传统的儒道互补文化为根基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识,在中国武侠电影中碰撞、交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创作者在创作中理性意识层面同情感层面的矛盾。反映在创作当中,我们就看到武侠电影中出现了对善恶判断的摇摆不定、对侠义精神的狭隘批判,实际上这是长期文化自卑心理作祟的后果。人只有觉悟到自己主体文化结构里在传统中有继承、认同的不可超越的一面,才能从虚浮无根的凌空状态中坚实起来;只有觉悟到自己主体文化结构里在开放中有融合、创新的努力超越的一面[3],才能自信地面对文化的冲突。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对文艺发展的方方面面指明了道路和方向。文艺创作在践行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和新时代文艺方针的指引下,朝着坚定文化自信,用文艺振奋民族精神的方向繁荣发展。“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坚定文化自信,是事关国运兴衰、事关文化安全、事关民族精神独立性的大问题。没有文化自信,不可能写出有骨气、有个性、有神采的作品。”[4]中国武侠电影在新时代文艺的大潮中,从过去长期重武轻文的创作中逐渐重视影片对民族文化的表达,对民族精神内在意蕴的传承。《倭寇的踪迹》《一代宗师》《刺客聂隐娘》等等这些作品呈现出了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哲思的美学价值。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新时代的中国武侠电影只有匡正过去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模糊认识,清醒认识到优秀传统文化的永恒魅力,努力使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优秀传统思想理念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拓展自身创作题材的视野,深化作品的精神意蕴和文化内涵,才能持续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的繁荣注入其独特的活力。
结语
纵览伴随着新中国成立70年以来中国社会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中国武侠电影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以其先天的中华传统文化基因,向世界传递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中国武侠电影只有坚持在继承中转化,在自信中创造,才能打造出体现中华文化精髓、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符合世界进步潮流的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优秀作品。只有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才能在世界文化之林引领富有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魅力,具有中国精神、中国品格的审美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