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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景芳:“无类型”文学实践者

2019-06-18陈若谷

传记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郝景芳科幻人类

陈若谷

北京大学中文系

在刘慈欣获得雨果奖的巨大喜悦之中,中国科幻界与文学研究界还未来得及猜想下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作者是谁,黑马就出现了。2016年,站上国际舞台的郝景芳的名字一夜之间变家喻户晓,但实际上,她已是一位写作了十几年的资深作者,作品不仅仅一部中短篇小说《北京折叠》而已。

郝景芳是典型的80后,出生于大城市,又接受了完整的精英教育。《十万个为什么》是许多科学家的童年科学基因启蒙,9岁的郝景芳也从这里踏入了好奇之门。高中时期,郝景芳痴迷于卡尔·萨根的《暗淡蓝点》以及爱因斯坦等科学家的文论或者随笔集,这些,奠定了她对于物理学的兴趣。高考后她进入清华大学物理系,随后在清华取得天体物理专业的硕士学位,博士阶段转而研究经济学,并在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后进入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做政策研究。此外,身为母亲的郝景芳需花费大量时间陪伴孩子,在业余时间里她还在进行着一项儿童通识教育公益项目的尝试。毫不夸张地讲,获得如此成就的写作竟然只是郝景芳在日常生活之外见缝插针进行的一项爱好。

高三时,郝景芳曾获得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前三届得主分别为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与他们一开始进入文学写作场就爆得大名,并且紧紧地与“80后”这个商业的和社会的概念绑定不同,郝景芳并没有进入文学市场的“池子”,而是作为一名准科学家,在高精尖的理科行业进行了长达七年之久的研究。虽然她一直都在坚持写作,但从一开始就着力于科幻书写,而科幻在当时就只是一个非常小众的题材和方式。“那时候我关注更大一点的问题,比如宇宙、量子力学、人的自我意识,关注人是什么、世界的真相假象,也特别喜欢看哲学家们写的关于人、自我、人类意识这类书。”何况仅在科幻领域,郝景芳也时常感到自己和其他一些作者的差距。

在自我怀疑和坚持写作的循环中,2007年她的两篇作品《祖母家的夏天》和《谷神的飞翔》引起了一些反响。此一时期,郝景芳作品中多有童话意味,笼罩着浪漫主义色彩,如科幻童话《看不见的星球》。201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星旅人》里,“星旅人”的形象最为鲜明,他是宇宙的旅人,串联起不同的生活方式。长篇小说《流浪苍穹》,最初以《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的面目出版,可看作是其短篇小说《谷神的飞翔》的延展,并从谷神小镇弹跳到它的母星,构造了一个十分庞大的火星世界,又以地球为参照物,对制度中人类以及与人类同源的火星人的生活进行探究。2013年开始,郝景芳逐渐在《科幻世界》这类科幻色彩较为浓厚的杂志上频频亮相,比如在《阿房宫》里,历史、未来、常识、人性的复杂主题交织在一起。此后,郝景芳的故事可读性更浓,强化了情节,辐射的政治经济和历史的思考也更为宽广。2016年7月出版的小说集《孤独深处》首次收录了后来荣获第74届雨果奖的作品《北京折叠》。在2017年秋季出版的最新一部作品集《人之彼岸》中,郝景芳用六篇小说和两篇科普散文,阐释了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

“生于一九八四”

高三那年,郝景芳读到了物理学家薛定谔的著作,他对人脑思维运作的描述,激发了郝景芳对人的意识的兴趣。由此受到的直接影响就是她不仅选择了清华的物理专业,还明确了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打开了文学方面对于思维运作的好奇和探索。这与同代人写作中以校园、都市为基本空间,探寻具有年龄感的情绪感知十分不同,她面对的是另一个空间,科学技术连锁爆破的刺激还不是主要的,因为这一代人本身就长在更新迭代的科技成果之中,她认为自己写作“最主要的动力来自于自己的一些旁观,那些画面和感慨存在心里太满,我需要一个载体将它们保存起来”。由此看来,郝景芳的写作和所谓更主流的创作之间并没有动机上的区隔。刘慈欣擅长建构宏大的外宇宙,瞩目于人所能够达到的距离和高度,充斥着具有光年尺度的人类能量;韩松的写作风格大胆、独具慧眼,时常用笔触阴郁诡谲地探索另一面生活。与他们相比,郝景芳的写作有十分鲜明的80后特征,却与同样较为年轻的刘宇昆、陈楸帆等人的写作都不同,在其他人都以理论自觉和建构意识为当下的科幻下定义,为自己的创作寻找谱系之时,郝景芳却云淡风轻地说:“科幻小说是小说的一部分,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在制造情境和情节的时候,自由度更大,可以探索的空间也更大。写作的时候,我是从人出发,从我感兴趣的某个问题或某种个性出发,科幻点是围绕着故事建构出来的。”

因此郝景芳的写作丢掉了文体或曰类型外衣。郝景芳曾在《“类型”之惑》中说小说空间分为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自己作品表达的是虚拟空间,实则背后的关切在于现实,“以现实中不存在的因素讲述一些事件,然而表达的内容却与现实息息相关”。最为典型地实践了自己这种理念的是一部写在她30岁时的“非自传的‘自传体’小说”《生于一九八四》。

这部小说讲述了从80年代到当下两代人如何确定自己的位置,找到自身与外界相调适的方式。主线是女孩轻云的成长历程,副线是父亲从1984年起对于自己命运冲击、躲避、寻找的道路。众所周知,“1984”的文学隐喻是深刻的,这不仅提示了奥威尔集权寓言的微妙逼近,那一年还真真切切发生了一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件——后来成为我们当下的“前史”:洛杉矶奥运会中许海峰为中国奥运史夺得首金;美国宇航员实现太空行走;中国工商银行成立,邓小平视察深圳等特区,国务院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居民身份证制度施行,世界上第一个南极婴儿诞生……这些时代符号,足以彰显1984年本身的特殊性,它拉开了巨大的历史变局。

主人公轻云的父亲是最先应对1984年诸多变化的一批人。“让爸爸在意的不是挣钱,而是他还要像现在这样继续活多久。从他有自我意识开始,他一直跟着周围人走,开始时被动,后来是主动,现在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动,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偶然原因没有实现人生范式的顺利转轨,父亲最后抛家去国。女儿轻云的故事则始于大学毕业的迷惘时期,在这个时期,她通过几次出国寻父、返家探母、周游访友,逐渐去了解自己成长的环境,调整自己对于外在事物的应对方式。除了父母亲,轻云的自我反思里最重要的参照对象是曾经的恋人平生。他博闻强识、能言善辩,但是不愿甚至不敢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引述西方大师、推崇某些人、对某些人不屑,可是当我问他自己对这个问题是什么看法,他每次都能用其他引述把问题转开”。轻云对平生的审视促成了自省,虽然平生有着汗牛充栋的理论为自己的懦弱打掩护,但本质上,轻云发现他们都恐惧自己的不同,更恐惧自己被别人的价值观所抛弃。于是追问的问题就不再是轻云的出路在哪里,而是她是否有一个坚如磐石的生命自我,这个自我究竟在哪里。

《生于一九八四》像是一本类似于《苏菲的世界》的书,用哲学的语言不断向内探索。这部被评论称之为郝景芳转向现实之作的小说,里面的故事、情节都极为现实和具体,也有着强烈的寻找自我解脱的意图:“这是内心‘焦虑’和‘解决焦虑’的过程。我曾在生活中遇到各种压迫感,有来自同龄人的压力、有比较的焦虑。而这些焦虑的根源是什么?我试图追寻这个来源,于是动手写下了这本小说。”

《生于一九八四》

但是在文体上,这部小说很难说有着现实主义的倾向。《生于一九八四》有着明确向乔伊斯《尤利西斯》和奥威尔《一九八四》致敬的意味,在略有些僵化的文学史论中,前者是现代主义抗鼎之作,后者是难以归类的反乌托邦题材。小说第十三章无标点符号的几页,像是乔伊斯《尤利西斯》里的意识流部分,那是建立自我之前对于各种信息呓语的混合处理。而时常可见的“they are watching you”,they的指代物已经置换成了更为复杂的参照物,他不是现实政治里的威权统治和暴力机器,而是自我以外的世界,是一地破碎的壳子背后的那个宇宙。这个真实自我和表象自我集中呈现在五个均匀分布的章节里,从“第零章”到“第零零零零零章”都是“我”的自我在生成和辩难。“我”的自我意识内在于1984空间里温斯顿自我意识的“淡漠-怀疑-臣服”历程之中。当温斯顿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整个的世界都是我的想象?”空间开始碎裂,世界的边角开始覆盖。“我”的思绪都将在这覆盖中被挤压殆尽,灰飞烟灭。

从这个角度看,1984年是平行宇宙的一个岔口。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是岔口可能通向的一个世界,而郝景芳《生于一九八四》大概可以理解为关于这个“岔口”的“元叙事”,它展现了一种结局和拥有其他结局这件事本身。这大概可以回到那个高三女生初次接触到薛定谔的时刻。海森堡发现的“不确定性原理”变革了世界观,很快,受爱因斯坦的启发,薛定谔也提出了著名的猫的思维实验:如果把反射性原子、毒气瓶和猫一起放入黑箱,若不在观察时刻,猫只可能处于死和活的混合叠加态中。这种思维描述,可以看成是这部无类型文学作品《生于一九八四》的一个理论运行说明。而且基本上,人类思想和意识的问题是郝景芳的写作母题。轻云、父亲、“我”、温斯顿都是在这个问题的外缘不断突入的尝试。

经济现实与科幻空间

郝景芳毫不避讳地谈到自己在北京高考的经历,她曾在高中时期就和同学们探讨:“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高考的特权是如何产生的?”在物理系念书时,收入分配曲线和贫富分化问题真正进入了她的视野。探究这些原因,大概是她放弃自然科学转入社会科学的动力。郝景芳博士期间的研究课题主要有:统一经济学模型如何以及怎样解释金融危机之后,包括贫富差距拉大在内的三大经济普遍现象。

在她经历了经济学和社会学兴趣转向后,她所构建的文学世界里越来越有理性的模型,而淡化了前期的浪漫温馨色彩。对于国计民生的宏观观测和一些具化的如赋税、分配等研究,帮助她在写作中构建了更有现实支撑感的制度背景。在工作场合里,郝景芳有机会和一些在金字塔顶尖的人们短暂共处,《北京折叠》当中第一空间的描述就是她将平时的工作场景直接复刻,第三空间则是她曾经租住过的北京城乡结合部的人们的生活境况。这两个没有交集却共存的现实空间,构成了《北京折叠》的故事框架。在现实中,经济能力的差异自然划分了活动空间,同时隐蔽地造成了审美趣味的区隔,这种状况正在以势不可挡的趋势席卷而来。

出于研究经济学的学术思维,郝景芳并不认为《北京折叠》是一个科幻故事,毋宁说就是逐步实现的现实。经由陈楸帆、韩松所固定的“科幻现实主义”,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正是对现实的再现与批判。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可以被纳入到这个阐释之中。“手握权力或资本的上层决策者,面色疲惫的白领,然后是保安、快递、送餐员、保洁阿姨……大家都在一个空间里,却过着几乎永无交集的生活。”小说通过老葛的话,让读者知道了三个空间不同的经济法则,第一空间和第三空间不需要通过货币进行物资交换。简言之,只有第一空间具有经济功能,也因此具有管理特权,第三空间就负责处理垃圾。作为经济学者的郝景芳将一个世界进行了技术上的无限细化。同样的思维和处理方式也体现在长篇小说《流浪苍穹》中。

《流浪苍穹》讲述了地球人移民到了火星,建构起火星的生存法则和道德标准,衍伸出对资源、自由和制度的新理解。公与私、自由与欲望、集权与多元——在各种维度上这两个星球都是抗衡在二元结构里的双方。地球世界崇尚自由多元,要将价值实现兑换;火星城市肃穆、规整,相信科学,追求理性和公平,拒斥欲望,讲究集约化的合作与共享。火星上人人都要归属一个“工作室”,火星城市就是他们的“中央处理器”,但一旦注销或者选择不加入某个工作室,这个个体在系统上就不存在了,也就相当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依附。生长于火星,又在地球上留学过五年的一批少年们,最终无法信任任何一套话语系统。因为他们发现,“自由”甚至是一种可疑的生产物,而“欲望”倒可能是唯一的真实。无论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都被自己所生产出来的体系所支配或消费。

《流浪苍穹》

郝景芳在投出这部几十万字的巨作之后,久久没有收到回音,她怀疑也许是自己捉襟见肘的笔力无力驾驭这样宏大的世界观。作为一部小说,它延续的是郝景芳一贯秉持的人对于自我和自由的思考,笔力也十分细腻,有些地方颇有浪漫宣言的特色,比如最具情节冲击力的安卡之死,表面上看他是为了拯救一个地球人,实际上他的赴死是一种信念的殉道。“安卡不信那些关于拯救的话,拯救一种文明, 拯救一个星球,拯救人类。”“只有拯救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单独一个人都不能得救,那么解救他们全体又有什么用?”然而,仔细看去,郝景芳的世界构建并非仅仅建立于当代文化理论,诸如消费主义、革命历史、自由主义思潮、科技人文概念等理论话语之上。她用自己的经济学等社科学术概念为这个火星世界找到了十分具体的思维支撑,比如她在学术研究中长期致力的公平和普惠化的分配乃至福利问题。

小说中,在主人公洛盈发现了父母之死的秘密后,本来倾向于革命的她忽然意识到,革命竟然是一种观念和欲望的循环。身为火星总督的爷爷汉斯为避免资源交换建立了一个量化分配的平台,但是洛盈的父母站出来,他们的基本诉求是:每一对夫妻都要有房屋。到了洛盈这一代又开始呼唤自由交换,排斥集体和平均。在博士期间的论文《包含存量资本品交易的统一经济框架》里,郝景芳写道:“中国的贫富差距也在90年代之后拉大,资本获利转化为极高的储蓄率和投资率,但中国的特殊之处在于房屋配置过程。房屋的属性较为特殊,在初套房配置阶段,房屋主要满足消费需求,近似于一种消费品,而在多套房配置过程中,房屋开始满足资本投资和保值需求。”由此对应的文学呈现,不正是《流浪苍穹》里的火星从需求到消费和投资的一个系列活动吗?地球女孩们不断想要追求时尚,与火星少年不断追求创造大赛没有区别,或者说按劳分配、物质平均主义这些对应的火星现实也正是地球人社会不断在优化中曾经使用的经济模式而已。冷静而悲观地说,不同的经济形态和制度形态,仅仅是人类社会根据不断面临的问题所发展出来的解决方法而已。

《孤独深处》

从宏观上,《流浪苍穹》意图构想人类社会更具可行性的生存模式和生活方式:我们如何去开辟和设计一个更优质的空间和形态?自由和秩序是怎么样的辩证关系,资源、技术、生态之间怎样取舍,一个群体如何对待他者,他者在人的链条上还是应该被固定在制度结构里?北京的几个空间之间的深刻渊源,地球和火星之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状态,连接的是规范的社会生活与独立的自我意识的冲撞。“其实这世界上只有两种系统:固体和流体。固体的特点是结构稳定,每个原子都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子和原子之间有着强大的力和纽带,而流体的特点是自由来去,相互间独立,任何小颗粒之间都没有固定联系,也没有力。”固体和流体不可兼得的矛盾状态正是郝景芳不断用具体的社会科学分析方法去构建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原因。而那些关于科技在朝什么方向发展,经济要以什么样的模式推进,劳动方式会如何改变,同样也是当代生活的真实情状。这就是它作为一部经济学家兼科学家所创造的世界的严谨之处。从这个角度上看,郝景芳所创造出来的平行空间(不能说是未来空间),很难将其视听化,热闹、新奇、危机、恐怖并非其特点,她的内视角写作现实,具有理性思维,可与科学和研究界的成果对照起来阅读。

AI在彼岸,人在此岸

《孤独深处》

机械化和智能化的社会已经逐步夺走清洁工、快递员、检票员、收银员、电话客服的饭碗,眼见着教育行业一些基本的运算课程也可以比人类教师更高效、更低容错。根据目前多家权威机构发布的人工智能报告预测,在未来20年内,人工智能技术有可能取代将近一半的人工岗位,还有更触目惊心的数字——Siri之父Winarsky的预测是70%。而且,写稿机器人已经出现,里约奥运会期间,“今日头条”研发的写稿机器人“Xiaomingbot”,就在16天内发布了456篇资讯报道。

再回到《北京折叠》,郝景芳已经借老葛之口说得很清楚,第三空间在功能层面是没有保留的必要的,因为机器早已经可以代替人类处理垃圾。这就是机器化社会来临的一个严重预警。孱弱的个体生命在这样的结构里还剩下些什么?劳动这个词本身都会终结其从原始社会绵延至今的全部指代和隐喻,更不用说它所能够被征用的革命动力。人类如果丧失了劳动这一维度的意义,其他的价值可以得到保留吗?在现实中,2017年8月,郝景芳牵头的新课题“人工智能的发展对劳动就业的影响”启动。这些学术关切和社会调研的内容又一次铺洒到了文学创作中,她有许多小说都在不断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工具理性支配人类社会,人应该如何自处?小说集《人之彼岸》集中处理了这个问题,依然是从不同层面和角色立场上向这个核心问题突入,反思着技术代替劳动后人类在生命界和文明史中的坐标。

此前,《生于一九八四》《流浪苍穹》等作品已经证明了,郝景芳的写作几乎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母题展开:人的意识从何而来?这又将郝景芳的思考引向了对于人工智能时代人何去何从的探求上。人工智能的最大对照物就是人类自己,或者说,人类要继续寻找自我这件事,就需要面对另一种目前还没有感情的生命。“我们很多时候都需要有对照,才能理解我们自己。”

郝景芳(左三)凭《北京折叠》获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

《你在哪里》中,郝景芳用一个妻子的视角告诉我们,AI可以成为最优的合作者,但是它无法成为任何一种具有缺陷的人格,也就永远不会取代自己的丈夫。理性的不确定性才是人的特质。《人之岛》里,一艘120年前出发的飞船在穿越了黑洞之后返回地球。但是地球已被一个名为“宙斯”的超级人工智能接管,人类全体都成为了数码人。宙斯形象的强有力复活的是神话信仰时期初始人类的深层渴望与恐惧,只不过未来世界人们臣服的对象是科技,人类自己也被异化。而这群船员因为身上还保有人性的部分而成为与新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端,他们携带着人类的善恶、勇敢和贪欲试图挑战宙斯的权威。凯克船长拿起的武器是人类的情感,他说:“DNA匹配并不是爱。”人工智能只是理性的材料,具有可复制性,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都没有光晕,何况是人类。但是强大的宙斯却这样打破人对于自由意志的信仰,他说:“很多时候,自由意志只是人的一种幻觉。”不过,郝景芳的意志十分明确,因为人工智能遵循理性原则所走的直线,其实已经失去了创造力、审美性和感知力。而不确定性构成了人类进步和个体快乐与痛苦的源泉。作为此岸的人,凯克船长说:“自由意志就是你能主动选择最小概率的路。”

作为站在人工智能另一端的人类,郝景芳更担心的是人类自身的异化。人类在追求效率的路途中,越来越多地想要摒弃掉自己的情绪特质,用统一的计量、数据、模型寻求最直的路线,像剪除杂枝一样剪除自己的个性。高度契合的社会与高速运转的经济对于缺陷和不平稳性格的零容忍,造成了当下最大的焦虑。正如一个很短的短篇《孤独病房》中写到的,医生研究过焦虑社会学,但医生和护士自己,也都深深地陷入到焦虑泥淖里。这种自我精确、自我管控带来的损伤竟然让人们无视真实的情绪。

不仅仅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一个经济学家,郝景芳还自觉地带入了自己的母亲身份,她说:“彻底数字化往往让我们忽略面对面相处,忽略眼神沟通,忽略泪水,忽略身体的拥抱,忽略失败的痛苦。但实际上,这些都是我们智能系统的一部分,最珍贵的一部分。如果不能再通过眼神交流,不再懂得数据之外的情感,不认为人生有比利益优化更重要的意义,不再感受到伟大艺术家给人传递的震撼,那我们也就称不上万物之灵,而是把这个位置拱手让人了。”郝景芳发起的“童行计划”正是为了在通识教育方面给儿童帮助,并非让儿童尽早熟悉智能技术,而是让他们更早地认知自我,去应付随之而来的数字化智能化世界,因为“没有任何物种能毁灭我们的精神世界,除非我们自己放弃”。

结语

与纯理工作者写的硬科幻不同,更年轻的一代对于技术不再怀有一种憧憬或警示的态度,因为60后在初步进入技术构造的新世界时所遭遇的震惊体验已经难以在80后的成长过程中得到复现。70后科幻作家普遍成长于90年代和世纪初,几乎与全球化的科技和经济浪潮一起进入这个科幻的世界。80后的郝景芳、陈楸帆、夏笳、飞氘等作家,则普遍接受了精英教育,又拥有理工科和人文学科的知识视野,他们对于世界的变迁更早具有比较清晰的系统把握。相比于核心科幻作家的写作特点,80后科幻作家更多倾向于认同自身创作的个性。他们很明白科学不再是一种信仰,自己写的不一定是经由技术通往的或美好或邪恶的未来,而是一个在复杂世界中,自己如何看待世界和认知自我方式的问题。他们在网络时代更宽广的言路和多元的趣味选择里被塑造,也具有解构文本重构信息的能力。这是像郝景芳这样写作者诞生的土壤,她自己也很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写的其实是一种“无类型”文学,而不一定非得是科幻文学。

从作为青春作家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头奖开始,到夺得雨果奖,进入人工智能的专业研究和文学呈现,郝景芳的写作是无法在文体内部获得自身类型化的,因为她一直在随着自己学术视野和生活角色的转变,开拓着新的关切领域。即便以题材论将她严格限制在科幻写作领域中,那么早于她的科幻作者和她的同时代人,都可以数出自己集大成性质的代表作。即便得奖的《北京折叠》已能窥得郝景芳的写作特质,她的其他作品依然颇值得关注,未来的作品亦值得追踪,因为每一部作品的思考源代码,都记载着对照观看的智慧和不断加深的反问,这是突破了科幻类型限制的写作视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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