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炒饭
2019-06-17董改正
董改正
逯耀东先生在香港的一次聚会上,遇见一个世家子弟。
先生问:“府上还吃蛋炒饭吗?”
其人大惊,道:“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的!”
先生再问:“府上的那些大菜,现在还有吗?”
其人答曰:“没了,只剩下蛋炒饭。”
先生默然,废箸兴叹。
一个“还有”,一个“只剩”,甚可玩味。
先生说,此人的祖上做过清廷大官。当时家中请大厨时,试厨的两道菜,一道是青椒炒牛肉,一道是蛋炒饭。很多官宦之家的选厨之道,都“简单”,比如一碗蛋炒饭。
蛋炒饭简单在食材简单、过程简单,几乎人人会做;可难也难在人人都会做,谁也糊弄不了谁,要做到让人叫绝殊不容易。
蛋炒饭的雅名颇多:“金包银”“金镶玉”“碎金饭”“木樨饭”等。木樨指的是桂花,用来形容蛋炒饭,象形而绘色。金银之中,以“金”为主。“银”指的不是蛋白的颜色,而是指米饭。这就对米饭有特别的讲究了。
米要好。袁枚说要“或香稻,或冬霜,或晚米,或观音籼,或桃花籼”,煮出来粒粒晶莹如玉。
要会煮。蔡澜认为,以蒸为好;袁枚说,还是煮出来好。怎样煮出蒸的效果,袁枚认为,第一要善于淘米,要“不惜工夫,用手揉擦,使水从箩中淋出,竟成清水,无复米色”;第二要“相米放水,不多不少,燥湿得宜”;第三要掌握火候,“先武后文,闷起得宜”。
饭做好了,不能立刻就炒,要冷却一下。蔡澜以为要剩饭才好,最好放入冰箱冷藏一夜,再取出来将饭拨拉开,以不相粘连为宜。直到此处,美食家们的意见才几乎一致,即“饭要好,既不夹生,也不软黏”。可接下来,到底是先炒蛋,还是先炒饭呢?
蒋公爱吃“黄埔蛋”,其做法如下:蛋液加葱花、盐、胡椒粉等,打勻,倒入热油锅里,兜底急翻,蛋成;倒入米饭翻炒,蛋炒饭成。以之献给宋美龄,美龄举箸试品,赞曰:“善。”胡适夫人江冬秀炒的饭是这样的:饭里看不见蛋而蛋味十足。这是怎么做的呢?我早就知道其做法:把饭放在搅好的蛋液里拌匀,然后再下锅炒。这个做法与乾隆年间的盐商黄均太的一脉相承。只不过,黄先生用的蛋很多,要把每一粒饭都浸泡起来,并且蛋亦非寻常蛋,而是由吃人参、黄芪等药材长大的鸡下的蛋。
各有各的炒法,也各有各的好。在先炒什么的问题上,我认同蔡澜先生。先以猪油(一定要猪油)下锅,烧热,饭如银粒泻入锅内,快速翻炒。炒到炙手时,拿两个鸡蛋互碰,蛋液直落饭头,猛炒。转眼间,饭则晶莹,蛋则或白或金,抓一把葱花撒入。关火,翻炒,满锅金银翠碧,一室蛋香葱味,让人食欲大开。
为了将蛋炒饭做大,美食家们各显身手,施之以各类浇头,比如黄均太佐以“百鱼汤”,他用的鱼恐怕也不是普通的鱼。更有扬州炒饭,施之以水果,或干贝、乌参、虾仁,或芝士、咖喱、火腿,或加入“八荤”“三素”,硬是把蛋炒饭炒成“姹紫嫣红开遍”。这样还是蛋炒饭吗?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都有理。
古龙写作到夜深时,饥肠辘辘,就炒一碗蛋炒饭充饥。他笔下的人物也就随了他,喜欢吃蛋炒饭。唐家三少爷,快意恩仇后,用半斤猪油和十个鸡蛋,炒一锅蛋炒饭,连吃七碗。李寻欢系列中:“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一个爱看古龙小说的黑道大哥请古龙吃饭,古龙一手开酒,一边巡视桌上的山珍海味,高声喝道:“伙计,来一碟蛋炒饭!”
蛋炒饭终究是简单的。世界不能全是老庄之流,也要有绚烂,所以才有“还有”“只剩”之叹。“还有”是底线,“只剩”则是“正故国晚秋”了,令逯耀东先生废然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