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台上
2019-06-17孙频
孙频
老康为了表示对小鱼的欢迎,特地在凛冽的寒风中站立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看到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小鱼像只大兔子一样蹦到他面前。小鱼向他摆着两只手,尖着嗓子抱怨道:“这里真的是好难找啊!我绕来绕去转了一个大圈,就是找不到进来的路,是不是富人住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啊?”因为老康自己也是平生第一次入住别墅,自觉身价与以往略有不同,理应更庄重一些才符合这别墅区的氛围,便宽容地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前面带路。
小鱼本姓于,是老康退休前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工作之余,小鱼喜欢写几句晶莹剔透的诗,每首诗的署名是一个哀怨的笔名——“老少女小鱼”。老康能把小他三十多岁的小鱼引为知音,除了两个人都喜好写几句诗,还因为相亲这样一个重要的共同经历。两个人都差不多相过一个加强连,实战经验之丰富,足以编写一本指南手册。尤其是老康,从一头黑发一直相到满头飘雪。
进了别墅,小鱼一边脱羽绒服,一边跺着脚喊:“好暖和啊,到底是富人区,暖气烧得真足啊。”这是老康妹妹的房子,他妹妹一家去欧洲度假半年,房子空着无人打理,据说房子一空很容易颓败,便请老康暂住进来,浇浇花,打扫一下卫生,做一个临时“门卫”。
两个人的小型聚会也有十多次了,这一次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崭新感和陌生感,有点儿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忽然在一个雪天重逢,又像在路边的馄饨摊上刚刚认识的两个陌生人,带着点恍惚,带着点伤感。小鱼默默地啃一口饼干喝一口茶,她在老康面前除了带一点儿难兄难弟之间的怜惜,还带一点儿女儿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痴。
两个人喝了两壶茶,吃了一盘点心,然而茶余饭饱制造出一种更大的虚空感,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两个人连逃都无处可逃。老康忽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起身去另一间屋里翻找什么,然后捧出一本陈旧的相册。
相册里有他五岁时的照片,十五岁时的照片,三十八岁时的照片,五十岁时的照片。小鱼又往后翻,忽然指着一张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问老康:“好漂亮啊,她是谁啊?”老康看了一眼照片,半是得意半是谦逊地说:“漂亮吗?别人也都说她漂亮,年轻时确实还算得上漂亮吧。”然后又顿了顿,凄凉地环顾着他处说,“这是我的前妻,我们结婚两年就离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现在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三十多年怎么忽然就过去了。”
小鱼大惊道:“原来你还有过这么漂亮的老婆?那怎么就离婚了呢?”老康说:“年轻时我们吵了一架,我一生气就躲到一个朋友家住了几天,没和她联系。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她找不到我。后来等我回去了,发现她也不在家里,不知道去了哪里,结果我也找不到她。再等到后来,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是心里都有了隔阂,又年轻气盛,谁也不愿先低头认错。和解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后来挽回不了就离了。又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当初那点事算什么事啊。我是真的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那她后来又结婚了吗?”
“听说她离婚不久就找了一个男人結婚了,那个男人好像是哪个厂里的工人,很喜欢她。可问题是,我听说他是个独眼龙——他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玻璃的,都不能转动。”
“那你们后来见过吗?”
“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知道哪个阳台是她家的,可是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再结婚?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里都没遇到合适的女人吗?”
老康一声长叹:“倒不是没有合适的,也不是没有遇到对我好的。曾经有一个中学老师,人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们差点儿就去领证了。可是真要去领证的时候,我就做不到了……因为我忘不了我的前妻,我还是觉得她最好,后来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不如我前妻。你知道吗?虽然她早就和别人结婚了,我却始终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难怪你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一直相亲,一直失败。其实你根本不是在相亲,你只是给自己找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同时还在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
老康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他说:“是的,三十年前我就明白,我要孤独终老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害怕,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我觉得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等一个人回来也挺好,她会不会回来都没有关系。你知道吗?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每天黄昏时分,我都要到桃园巷散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没有一天中断过。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她家就住在桃园巷,我知道是哪幢楼哪个单元哪个窗户。她家那个临街的阳台在六楼,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我在楼下都能看见那盆开得像血一样红的天竺葵。我知道一定是她种的,因为她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最喜欢的花就是天竺葵,永远像个小姑娘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会去找她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听说她后来的丈夫对她也不错。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的任何情况,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一直没有再婚,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刚到五十岁就已经白发苍苍。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能从她家的阳台下路过,远远看一眼她的影子,知道她还住在那里,还在做饭,还在种花,还在听音乐,知道她过得安稳、踏实、快乐。所以我每次走到她家阳台下面时,总要在那儿站一会儿,仰头看看那个阳台,看上面的那盆天竺葵长得怎么样了,看看屋里是不是亮着灯,看看她是不是正在阳台上浇花。那些花草,有的开花,有的枯死了,有的越长越大,有的枝叶没有修剪,都从栏杆缝隙里钻了出来。死了的花又被换成新的花,只是那盆天竺葵居然一直都活着,我每次站在楼下都能看到那团火一样的颜色。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每次我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扇窗户里亮着灯。有时候,窗户里还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或者音乐声。在阳台上,花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在这花草的影子里总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那里浇花或者摆弄花草。她和花草的影子一起,像剪纸一样刻在亮着灯的窗户上。即使看不到她的脸,只看着这影子我也很知足了,就是五十年不见,只要她远远一个影子我就能认出来。我就那么悄悄地站在楼下看一会儿,然后又悄悄离开。”
“她知道你每天黄昏都会从那里走过吗?”
“我不知道。其实每天从那里走过时,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在那里,就好像,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连面都见不到了,我还是生怕她过得不好。每次走到那里,我都会仔细听一下那阳台里有没有吵架的声音,有没有女人的哭声。没有,从来没有,我便觉得欣慰。”
“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你从她家的阳台下经过,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一个行人在那里驻足过。她只是在过她自己的生活,和你已经没有一点儿关系的生活。”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她知道不知道都和我没有关系。这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可是你在渐渐变老,你就不怕老了以后会越来越孤单吗?如果有一天,你病了或者老得起不了床,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你,你就真的不害怕吗?”
“心里连一个可以想念的人都没有才孤单吧。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过吗?我这三十年里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当初和别人结婚的时候考虑过你的感受吗?”
“你知道吗?我每次照镜子时,都会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想象着那其中的一只是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子,连转动都不能转动。我想象自己每天都要与这样的一只玻璃眼珠對视的时候,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如果当初我们不离婚,她就不需要受这样的苦。她嫁给这个男人是为了惩罚自己吧。不是惩罚我,是为了惩罚她自己。我都知道的,我们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你怎么就知道她一直住在那里呢?”
“那盆天竺葵一直摆在阳台上,年年开花。我觉得只要天竺葵还开着,就是她在告诉我,她还在这里。”
“其实你现在很想让她知道你住在这样大的别墅里,让她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甚至,你很想把她接到这别墅里,哪怕就坐一会儿,只喝一杯茶就走。这样你会觉得更对得起她一点儿,是吗?”
“是的。可是我不会这么做的。”
小鱼沉吟半晌,忽然说:“这样吧,今天你把散步的时间往后推迟一下,看看会怎样。我陪你一起去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老康和小鱼出现在桃园巷。两个人像同时怀揣着一个秘密,都有些紧张,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往那栋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抬头张望六楼的那个阳台。远远望去,那个阳台上亮着灯,确实有一片花草的剪影被投射在窗户上,可是并没有人影。两个人慢慢走近,刚走到楼下,忽然见对面的大桃树下走出来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小鱼看到老康浑身一颤,他盯着那树下的女人竟动弹不得,像被忽然冻住一样。小鱼想,莫非她就是老康说的他的前妻?看来她是在这里等老康来。小鱼正胡乱想着,那树下走出来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她显然也吃了一惊,忽然又站住了,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她安静地走到他们面前,只看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走进那栋黑黢黢的楼房,消失了。接下来,六楼的那扇窗户里的灯忽然熄灭了。
老康还像被冻在那里,一动不动。小鱼忙问他:“就是她吧?她就是你前妻吧?你看她站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你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早就知道你每天会从她家楼下经过,她会在每天那个固定的时间点看到你,可是今天你比平时来晚了,她看不到你就着急了,所以下楼来这里等你,结果你们就遇上了。”
只见老康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六楼那扇已经暗下去的窗户,忽然低低地、充满沮丧地说了一句:“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第二天黄昏时分,老康和小鱼又出现在桃园巷。他们是约好的,两个人碰头之后便一起向那栋楼房走去。站在楼下,老康还是有些犹豫,不敢进去。小鱼说:“昨晚不是说好的吗?”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拖着老康上楼,一路狂奔到六楼。小鱼站在那扇门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老康则脸色惨白,伸出来擦汗的手都在不停发抖,几欲退到小鱼身后去。敲过门之后,刚开始里面一片寂静,然后便听到从里面开门的声音。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里面站着的正是昨晚他们在楼下见到的女人。
小鱼进了屋才发现,这不大的一套房子里似乎只住着这女人一个人,看不到别的人影。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有一种荒凉冷寂的萧索意味,似乎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烟了。小鱼朝那阳台上看了一眼,阳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最显眼的就是那盆楼下都能看到的天竺葵,它被放在一个特制的高高的花架上,开满火焰色的花球,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片花草里,以至走在楼下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老康的嘴唇开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小鱼正着急的时候,女人忽然对着老康开口了:“你是来找张红的吧?其实张红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不治之症。”
“什么?”老康和小鱼同时愣在那里。
女人转身去阳台,把那盆天竺葵小心翼翼地抱进屋里,放在他们面前。她说:“张红早就知道你每天黄昏散步时都要经过这楼下,她种了这盆天竺葵就是给你看的,就是想告诉你她过得很好,让你不要担心。其实你不知道,当你每次从楼下经过并且抬头看着阳台的时候,她就躲在楼对面的那棵大桃树下看着你,一直等你走过去了她才上楼。一年又一年,她都这样,你看着阳台上的天竺葵,她在桃树下悄悄地看着你的背影。后来她得病了,她丈夫就请了个保姆来照顾她,我就是那个保姆。她病了两年,卧床不起的时候还催促我在每个黄昏的固定时间站到阳台上浇浇花。她说,我和她身高、身形都比较像,站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好像她站在那里一样。她说,你每天这个时间都会从这里经过,要让你看到她还在这里。再后来,她化疗了一年,但还是不行,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叮嘱我留下来照顾她丈夫,还交代我一定记得在每个黄昏的那个固定时间站到阳台上,那样你经过的时候就知道她还住在这里,而且过得很好。”
老康蹲下去,凑近那盆天竺葵。他闭着眼睛,把自己满是白发的头轻轻贴在那些血红色的花朵上。
女人又说:“昨晚我站在阳台上,一直没见你出现在楼下,不知你是怎么了,就下楼去等你,结果就碰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毕竟三十年了。张红的丈夫,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半年前也去世了。去世前他把这套房子留给了我,并叮嘱我可以再找一个男人结婚,但不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在每个黄昏的那个固定时间里出现在阳台上,因为他也知道你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我想想自己都结过两次婚了,和一个丈夫离婚了,一个丈夫死了,我现在年龄也大了,结婚不结婚已经没意思了,我就想着还是回老家去。只是我知道你每天都要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事,现在既然你自己找来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如果你愿意,就把这盆天竺葵带走吧;如果不愿意,留在这里也行,我会把它带回老家的。”
老康抱着那盆天竺葵离开了桃园巷,小鱼跟在后面。他们离开的时候,夜空中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他们浑身都已经落满了雪花。老康把那盆天竺葵包进自己的大衣里,他走得很慢,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从此以后,老康再没有去桃园巷散过步。即使在黄昏时分出门散步的时候,他也会选一条别的路,只是,一定会远远避开那条巷子。
倒是小鱼在来年春天的时候去了一趟桃园巷。那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整条桃园巷都被十里桃花淹没了,微风过处,桃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整条巷子。小鱼久久地站在那两棵大桃树下看着经过的行人,就像当年张红站在这里偷偷看着老康每天经过的背影。她又抬起头,眯着眼睛寻找那个位于六楼的阳台。在春天的光线里看上去,阳台依旧,只是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萧索异常,昔日的花草不知道都去了哪里,颓败的窗户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好像多年都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就在前几日,小鱼偶尔听办公室一个同事说起,老康根本没有结过婚,哪来的什么前妻。
现在,小鱼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抬头看着这个神秘的阳台,心想:只是,都不重要了。
是的,都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