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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释义

2019-06-17田婧

卷宗 2019年13期
关键词:陶然亭陶然李白

1 “陶”的字源

陶,原作“匋”,徒刀切,音桃。据《说文解字》卷十四《部》载,“陶……再成丘也,在济阴,从匋声。”济阴,系济水之南菏泽古镇。《夏书》曰:“東至于陶丘。陶丘有尧城,尧尝所居,故尧号陶唐氏。徒刀切。”《注》曰:“一成為敦丘。再成为陶丘。禹贡曰道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泆为荧。东出于陶丘北。地理志曰济阴郡定陶县。禹贡陶丘在西南。按定陶故城在今山东曹州府定陶县西南。古陶丘在焉。”《竹书纪年》记为“尧八十九年作游宫于陶,九十年帝游居于陶”。《广韵》尸子曰:“夏桀臣昆吾作陶”。《史記·越世家》载“范蠡止于陶”。由以上典籍可清楚知晓,“陶” 自春秋至西汉八百多年间,一直是中原地区的水陆交通中心和全国性经济都会,享有“天下之中”美誉。尧、舜时期为古陶国,夏商有三翮国。周武王封其六弟振铎为曹伯,建曹国,定都于陶丘,位于今山东菏泽市定陶区西南。自传说时代以降,上古先秦多代君王诸侯都曾将此处辟为制造陶器之所。

“陶”之制瓦之意不难从其字源字形中得到印证。“陶”之本“匋”字甲骨文无载。金文字形宛如一人弯身伸手,正在用一把杵制作瓦器的样子,本义为瓦器。其现存异体字包括“匋 ”,皆可表现人制瓦器之象,系六书中象形独体造字。(见图1)后意象进一步丰富,加“阜”(左“阝”),意为从土山取陶土制器。(见图2)《汲冢周書》载“神农作瓦器”。

图1 图2

除陶土制器以外,“陶”又有“喜悦”之意,并逐渐扩大适用范围。《礼记·檀弓》在训导君子应控制自己的情绪,即喜哀悲伤等感情特征时说:“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註》、《疏》曰:“鬰陶……心初悦而未畅之意也。”人的喜愠之情,分别有不同的层次,喜有陶、咏、犹、舞等表达程度;而“陶”即指心中初泛喜悦情绪、未及张口表达的细微的心理状态。“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诗经中《君子阳阳》表现君子的快乐在于喜欢音乐,歌舞会为他们带来无穷的乐趣,极好的诠释了“陶”和乐喜悦的意境。

2 若陶之状的“陶然”

“陶然”作为一个独立词汇,最早见于《说文》。汉魏以前,“陶然”一词共见于《尚书》、《诗经》、《礼记》、《扬子法言》等文献,其中“陶”皆为其本义,即“陶器”、“陶土”;“陶然”即指若陶之状。据《大雅·緜》,“陶其土而复之陶,其壤而穴之笺,云复者复于土上凿地曰穴,皆如陶然,本其在豳时也。”从中不难见“陶”之“省形存声”的意象。

又,《说文·穴部》记“窯”为“烧瓦窑陶然。是谓经之陶,即窑字之叚借也”,《说文·缶部》记“匋”为“作瓦器也,复穴皆如陶然。作瓦器者,?之烧之,皆是其事,故匋之字次于?。今字作陶,陶行而匋废矣”。

《毛诗》中也有“陶复陶穴”的记载:“笺云复者复于土上凿地曰穴,皆如陶然,毛郑皆以复为覆。”由此可知,自先秦至后汉漫长的文学历史间,“陶然”皆以其本意,即“若陶之状”见于文史记载。

3 古代诗文中的“陶然”

汉魏年间,内忧外患接踵而来。党派对立,党锢之祸时常发生,而文人则首当其冲。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儒学衰微,许多文士被迫害。面对政治紊乱,同僚被害的局面,魏晋文人多装聋作哑,寄情声色,或谈玄道佛,或隐居田园,多独立特行,又颇喜雅集,常聚于林中喝酒纵歌,清静无为,洒脱倜傥。更有郁郁不得志者,借酒浇愁,不滞于物,不拘礼节。“陶然”作为文人士大夫抒发个人生活体验和感情、描绘那种酒精刺激神经系统后心中恰到好处的欢愉的情绪,开始在文学作品中具象化,并迅速大量使用。

南北朝薛道衡《秋日游昆明池诗》有语:“琴逢鹤欲舞,酒遇菊花开。羇心与秋兴,陶然寄一杯。”汉魏典籍中,集聚意象、风骨、气韵的“陶然微醺”的文学审美,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象外之趣;各类文艺形式之间相互沟通,形成沿用于后世的美学追求。如十六国时期传奇隐士公孙凤,“夏每并食于一器,久之蛆臭,然后乃食,弹琴吟咏,陶然自得,人咸异之”,其人悠然畅意之形象跃然纸上,引人绮思。又如北魏名士、贤臣崔光,勤于政务,劝谏魏帝,朝政清明,“隐愍鸿济之泽,三乐击壤之歌,百姓始得陶然苏息,欣于尧舜之世。”

由乱世而衍生出的一群特殊的“风流”名士,以饮酒、服药、清谈和纵情山水的生活方式为时尚,无为任诞,清新脱俗。其旨意在南北朝逸士李谧所作《神士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周孔重儒教,庄老贵无为。二途虽如异,一是买声兒。生乎意不惬,死名用何施。可心聊自乐,终不为人移。脱寻余志者,陶然正若斯。”长期的社会战乱离愁,过于轻易的生离死别,妻离子散,使魏晋南北朝名士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可贵,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哲学观。张扬个性、醉生梦死、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成了他们的不二之选;爱乐山水,高尚之情,长而弥固,一遇其赏,悠尔忘归。

在这一时期,“诗酒陶然”这一意象在陶潜之文中得到了最佳诠释。他在其自传体诗文《五柳先生传》中写道:“性嗜酒……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时运其二》记游诗中之语“挥兹一觞,陶然自乐”即表达了暮春乃漱乃濯修褉事时自得其乐的潇洒心情:“驷牡骙骙,万马龙飞。陶然斯犹,阜会京畿。”

继魏晋之后的另一个“诗酒陶然”繁盛之世,莫过于唐朝。在其文化繁荣的背后,总能看到酒的影子,这便形成了唐朝独特的酒文化。随着隋文帝免除酒税、隋唐两代打击门阀士族和打破文化的垄断、科举考试寒门的兴起,最重要的还是酒的解禁,唐朝终于形成了亦诗亦酒的独特文化。文学最癫狂者为诗,饮品最癫狂者为酒;而每醉必赋诗,每诗必陶然。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书画之兴废》即有“近得荀陈之会,大父请缵为判官,约与主客,皆高谢荣宦,琴尊自乐,终日陶然,士流企望莫及也”之语。

唐代诗酒陶然之文汗牛充栋,仅以盛唐与中唐诗人中最好饮、也最喜用“陶然”的两位——李白和白居易为例。李白的一千余首诗文中,谈到饮酒的共有近二百首,为百分之十六强。中国的诗酒文学到了李白的手中,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李白是诗仙,也是酒仙。酒不仅是李白生活的组成,还是其生命的组成。李白本来就集盛唐人俊爽朗健的精神、傲岸不屈的品格、恢宏豪宕的气度、超凡脱俗的情以及“任侠”的英雄气质于一身,而在凛冽美酒的作用下,使得这一切在李白身上进一步融合、浓化。酒带给李白的是一种飞动的气势、一种飘逸的灵性、一种往来于天地的绝对自由。“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流露了诗人相携欢言,置酒共挥,长歌风松,赏心乐事,自然陶醉忘机的感情。

李白还喜以陶然之貌向想象中的上古时代致敬。“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想像中的伏羲氏时代的人无忧无虑,生活安闲,和乐自如;“虞人陶然歌咏其德,官则敬,去则思”,以“陶然”一语赞颂了良相治理下民风淳朴,社会安定,像远古伏羲氏时代一样的景象;“长啸一无言,陶然上皇逸”,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则是只有尧舜的太古时代才有的陶然和乐的民风;“物不知化,陶然自春”,万物所呈现出的昂昂生机并不以得教化为转移。

据宋人统计,白居易留下“诗二千八百,言饮者九百首。”(方勺《泊宅编》)诗的数量和饮酒诗的数量之多,在古代诗人中首屈一指。现存《白氏长庆集》中以此词表醉后和乐之状者有十数处之多。“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睡。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这首《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直可视为赞颂酒神、膜拜醴泉之檄文了——面对生死无常的人生,借酒极尽生之乐;煎熬于生之孤独,借酒排遣此种生存的不适;遭受功业难就,借酒淡泊名利;无奈于天命难测,借酒排遣心中愤懑;而诸多情绪心境,都以一句“陶然遗万累”消弭于墨痕中。

白居易仿陶潜《五柳先生传》笔法,自号“醉吟先生”,以“醉吟”二字为文眼,抒发“嗜酒耽琴吟诗”的“陶然”之乐:“吟罢自晒,揭瓮拨醅,又饮数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然。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古所谓得全于酒者,故自号为醉吟先生。”“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楚醴来尊里,秦声送耳边。何时红烛下,相对一陶然”,“偶遇閏秋重九日東籬獨酌一陶然”,“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

在醉乡中求得“陶然”之趣,超脱于愁苦之外,这是中国古代文人所内化的痛苦的行为表现,也是独行骚客的自言自语。古代文人坚守着节操,他们痛苦、哀怨、言行怪异,但就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降低人格以求容,从这点上来讲,“诗酒陶然”所承载的“孤独感”是隽永而高贵的。

4 陶然亭的“陶然”

陶然亭,中国四大历史名亭之一,名曰陶然,名闻遐迩,名副其实。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监理黑窑厂,于北京南城慈悲庵以西构筑小亭一座。由于其锦绣旖旎,音清韵幽,因此常有群贤少长络绎而至,或去国怀乡,或畅叙幽情,正所谓“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江藻的“陶然亭”,正得名于白居易的“陶然”。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闲征稚子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作这首《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时,白居易正被放闲职,屡遭冷遇,可谓阅尽人世沧桑,饱经政治忧患,宦海浮沉半生,思之感慨万端。“更待菊黄家醖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这一尾联把眼前的聚会引向未来,把友情和诗意推向高峰。此番“闲饮”似乎犹未尽兴,于是挚友又相约在“菊黄”的重阳佳节时到家再谋会饮,那时家酿的美酒已熟,必然比市售之酒更醇更美,也更能解愁。“共君一醉一陶然”,既表现了挚友间的深情厚谊,又流露出极为深重的哀伤和愁苦。

陶然亭既得名于此诗,白诗中的“陶然”,自然是对陶然亭之名的最好诠释。有清一代,北京宣南成为诗人士子集会赏乐、诗文相和之地,引领风骚数百年。清顺治五年(1648年), 清廷颁布“凡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的谕令。宣南一带遂成为全国游宦士子的聚居区。王士禛、吴梅村、龚鼎孳、孔尚任等诗人都曾寓居于此,结社吟诗。清嘉庆、道光年间,陶澍、顾莼、朱珔、夏修恕、黄安涛等诗人结成宣南诗社”,活跃文坛数十载,先后有近百位文人参与,是京城闻名遐迩的诗人社团。晚清时期的龚自珍、林则徐、黄爵滋、魏源等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皆为宣南诗坛的代表人物。

彼时的陶然亭,挚友相聚,解囊沽酒,豪爽痛饮,有着诉不尽的旷达与闲适。登斯亭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而当去国怀乡,忧谗畏讥,饱历忧患,雄志不达,心绪浮沉雨打萍之时,登斯亭也,则有阅历人世,失意寂寞,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因此彼时的“陶然”,实为在醉酒当歌的放诞喜悦中,深藏的那种闲而不适、醉而不能忘忧的复杂情感。

今日的陶然亭,已成为共和国建国后北京市政府最早兴建的现代园林公园——陶然亭公园中的灵魂建筑。陶然亭公园地处首都核心区,是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促进发挥首都核心职能和带动区域均衡发展的重要阵地,是南城生态系统的核心组成部分,也是周边市民的活动空间。昔日的燕京名胜、“都门胜地”,僧侣正法善根之土,骚客吟哦放歌之地,如今已成為糅合了秀丽的园林风光,丰富的文化内涵,光辉的革命史迹的旅游观光胜地。公园内林木葱茏,花草繁茂,楼阁参差,亭台掩映;中央岛上锦秋墩、燕头山,与陶然亭成鼎足之势,望湖观山,景色大观。更有总角孩童、苍颜白发,或蹒跚学步,或舞剑走拳,或劲歌热舞,或肴蔌宴酣,共同谱写出一副丰富多彩、盎然蓬勃的北京城南市民的文化生活风貌。自上世纪末起,大雪山、游乐场、游船、电影院和大舞池就成为北京民众流连忘返的娱乐场所。如今公园定期举办的冰雪嘉年华、春花文化节、地书比赛等文化活动更是声名远播,深受群众喜爱。今天的陶然亭,实是思想解放、民主自由时代,老百姓“陶然歌舞”的好去处了。

从悲喜杂糅、醉酒放达,到喜笑颜开、欢乐心醉,陶然亭的“陶然”经历了数百年风雨,承载了千万人俯仰一世的悲喜情绪,最终定格于和谐社会中男女老少的张张笑靥。人们不论悲喜穷达,都可在陶然古亭中,留下胸中感慨忧愁,带走满心陶然自足,“陶然”的内涵在新时代再次得到了诠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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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田婧(1986-),女,汉族,北京市人,博士,北京市陶然亭公园管理处,研究方向:全球史、博物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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