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斐儿的散文诗(组章)
2019-06-17爱斐儿
爱斐儿
龙庭湖上元夜观灯
上元之夜,明月不胜高处之寒而于微雨中隐身。
细雨如弦代替了天上的繁星,敲响满园灯影中的宝马雕车、万花千树。
一座龙庭,端坐灯火的高处,点燃往昔的辉煌,照亮故都开封。
只见光影流转,鱼龙浮出潘杨湖水面,一片旧时繁华从梦境中无声涌来。
花灯如昼,故事若要在今夜重现,需要从不远千年的汴梁往回赶,梦里人需要回到梦里,才能于灯火阑珊处,遇见众里回首的梦中之人。
此时天上,宫阙可闻著词之声,琼楼送来凤箫之音,而广大的尘世:
几人把酒?
几人问天?
又有几人从此关闭了黯然伤悲,终日点亮生命的欢欣?
梅花堂前遇梅花
千年之后,清风送我返回汴梁。
其时,新晴刚刚试罢夜雨,暖意刚刚拥别春冰。
今日赏花的人,心托白云,和微暖的春风如约而至。
一边剪开苍烟,一边剪开春寒,呈出堂前春光。
梅花几树端端正正开于空庭,层层花影香压重门。
姿态还是那样淡然恣肆,梅枝犹遮春风半面,清影还是如许瘦而多骨,气质还是旧时那样透明清新。
一霎时,新花认出故知。
伸手接住你递来的香气,千年光阴从此散尽。
如今,我只隔着粉白、鹅黄的轻纱轻声唤你:
梅花,梅花,我修辞中的姐妹。
多少年,你替我寂寞抱冰,碾玉成尘,守着断香残酒,平野薄光。
只为这一日,携故人消息驾鹤而来。
我只问:浪已淘尽,东坡几时再把酒邀月?雁字回时,易安可有锦书寄来?
像水一样爱着生命的沿途
深爱河流的依据很多。
就是沿着一条河流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就是追逐它一起奔跑,并呼唤它们的名字;就是最终选择临水而居。
一条河独流入海,河面上落满流动的时光,河水里盛开着会飞的花朵,就像一个人的爱,不由自主就会流向万物生灵。
河水的两岸,草木和蘑菇都在慢慢生长,那么多人群和牛羊也在慢慢生活,如果我从人群中喊出他们的名字,我喊出的每一个名字都有理由对我发出邀请,并在露水很湿的清晨用羊肉汤唤醒我对情意的深信,让我一抬头,就看见人间那么多光、那么多温暖扑面而来。
他们像滦河一样,通过温暖和流淌来和你分享这片风土,他们会捧出诗歌和所爱让我品味分享的幸福。但最终他们会带我走近滦河的源头,赠我以沐浴温泉般的情意,他们还愿意等在我去草原的路上,为我备好“大清坊”美酒和香甜暖糯的奶豆腐。
我也曾涉过许多河流,平原的、山涧的、戈壁的、异域的、含沙的、冰雪的……无疑,滦河的沿岸草木更丰茂,羊群更洁白,鸟雀和鸿雁也飞得更高。
那些灵动的、宽阔的、咆哮的、包容的、清澈的、幽深的、寂寞的,凡我经过的河流,都会有选择地进入我的血脉,常常与我合二为一。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样子,以为自己就是一条河正在缓缓流过尘世。
现在,我已回到居住的京城,坐在书桌前,仿佛看到一条河就在眼前流淌,一闪一闪的波光,就像我在滦河边看到的那些阳光星辰般的眼睛,聪明、诗意、热忱、洒脱、温暖,正水一样爱着自己生命的沿途。
油桐花开过楠溪江
在五月,我沿江而行,不只有溪流与鸟声,还有你满载幽深的香气一路跟随。
我停在哪里,你就泊在哪里,代替一场大雪落满楠溪江,成为我收藏的无数个雪景中最独特的一个。
你容颜清秀,神情安谧,每一只花瓣都飘出原色的音符,配合楠溪江的烟雨之色,飘过峰峦、江河、古村墨色的屋脊,溅起一圈一圈白色的涟漪。
如果一场雨水,刚刚洗净楠溪江的千年浓墨,满目的油桐花,就是光阴纸笺上最旷达的一笔,干净、明亮,饱含温暖的情意。
习惯了随遇而安,落花的时候,如雪而下,轻得像一只只不会轻易飞走的蝴蝶。
如果我此刻坐在你的身边,就是面对尚未写过的诗句和音乐,就是与你洁白的字迹一起,描摹楠溪江的青山绿水,还有看也看不够的江南烟雨。
雨中走过苍坡古村
雷声隐隐,雨下得慢,适合内心清澈的人,沿着一条路由近及远的石径,走进幽深时光中仍在发光的苍坡古村。
文房四宝一一铺开,将有一场雨水挥毫泼墨,为我曾经在梦里爱过的村庄,写下往事的泪水与歌声。
今天,万物都被雨水洗过,雨中的古村静美,远山缥缈。
你将看到一个人站在池塘边,一些可爱的细雨落在肩上,另一些落在水面,与水中的雨荷面对同样的疑问:
万物都有始终,一座村庄何时走完自己的一生?一条青石小街又有多少人曾经走过?他们在此年轻过,相爱过,品尝过杨梅、枇杷和桑葚,也嗅闻过满街桂花香,又有多少人从一场梦又进入另一场梦,而又从未梦醒过?
世间恩怨如此分明,只有走在古村的旧时光里,才知道自己深爱的事物那么多。
这是一个被诗意眷顾的地方,笔架山高架浓雾闲云,大地上雨水充沛、安宁明澈,苍坡村因深藏古老智慧,而一再被人深深爱恋。
仲春雨后观富春江
往事在富春江居图中沉吟太久,微风都含满水墨气息,次第晕染的绿意,也都按江南古意依次铺开。
久居此地的杜鹃和茶花,绿裙翻飞,面容鲜艳,和我一样喜山喜水,与杜英和香樟树作为江水旧邻,享有四时不同风光,擦古香,饮流云,尽管江山多次易主,它们的好颜色依然不增不减。
據说这里的每一寸古风,都与黄公望交情不浅,入画《富春山居》,无论几时叩问图中古松,它们都会从烟波浩渺深处依云赴会,开口就是滔滔江水,闭口就是万古长存。
你看你看,云水之畔,明月婵娟,清溪越过垂流飞湍,仿佛一个酒醉之人一路走去,左手青山远黛,右手石舍荒村,而山野静寂,茂林修竹青翠欲滴,石墙上垂下蔷薇古香古色的花枝,新笋姿态清新地横卧竹篮。
遥想古人也曾观此山水,看一江春水驶过千峰倒影,新雨之后,飞鸟成群,白云有潺潺流淌之意。
原是胸有万壑的人,走过两棵巨大的香樟时,突然看见青山一扇,一湾琴声弹响淙淙清水,旋即有了隐居写诗的念头。
想必一个山居之人,也曾秋山断处望渔浦,晓日升时离钓台;也有一脉风骨,半支枯笔,与这幅水墨风景融为一体。
确切地说,每一个内心辽阔的人,都有满肚子不合时宜,匹配这千山冷翠,万江碧波。
严子陵钓台怀古
仰望星空的人,常常在唐诗里留下旧踪迹。
江波之上,因被诗词歌咏太多而呈古朴之色。
想那从前,文人墨客雅集于此。
不是白衣飘飘,眠月听泉,如黄公望笔画峰回路转,写尽旧时繁华;就是如严子陵弯钩垂钓,线描拖带,因日夜临摹江水而波光粼粼。
至今日,青苔覆盖石阶,古人不知所终。
钓鱼台上,斗笠蓑衣尚在,游船带来许多今人,鱼贯进入这片旧时山水。
引你走进一幅千年画卷,指给你看枯苔、小树、土坡,岸边小桥、江中小舟,它们同被层峦环抱,与萧瑟感的山野,尚隔着一段水路呼应远处的群山。
然后,画笔突转,皴染推开山坡与平静的江面,疏密之间,浓墨细笔勾勒出水波、丝草、阔水,被鸟声从云水深处蜿蜒衔来。
若闻人高声吟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你便会跨越一片水沙,从一段最长的留白,进入永恒的流逝。
于富春江水穷绝之处,如是你问:“所为何来?”
答曰:“寻那前世梦中之人。”
黄河故道
转过一片茂密的林木,突然听到了河流的声音。
犹如闻听一声声密码转动,開启了生命之锁。
阜宁诗人告诉我,这就是黄河故道。
也就是说,一条河从无到有,澎湃过,汹涌过,运送过舟楫和云帆。
只是一些流水已选择了更宽阔的容身之所,一条故道暂时留下,呼应一些人怀旧的情绪。
没有既流动又永恒的东西存在。
一条河,天生就是一个穿梭于过去、现在、未来的奔跑者。
真正进入过时间的内部,拥有飞翔之姿,却选择了更低的姿态,与冰雪、泥沙为伍。
河的故事,密布许多你不知道的幽深,和荒凉,承载过不为人知的寂寥,和沧桑。
那些茂密的青蒿和小飞蓬与之相比,只是一阵轻微的气息。
那些来来往往的暮色和万重山与之相比,只是轻舟已过的瞬间。
那些追赶着河流奔跑的白云,和划过天际的鸟声,仅仅只是雨点滴答破碎时,如梦如电的寂灭。
一条河是一切的问题,也是一切的答案。
它终于经过因果流变,沉寂了下来。
艰难的挣扎和内心的折磨,正被越来越深的平静取代。
我不能确信,在一条河流的故道,是否还会有摆渡人出现。
今天,我就站在黄河故道面前。
我平静地看着它,它也平静地看着我。
(选自《诗潮》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