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事两篇
2019-06-14熊西平
熊西平
摇樱桃
鸟儿总比老人起得早。
什么鸟?很稀罕,不是本地的鸽子、麻雀、喜鹊、布谷鸟,是一些相当俊俏的鸟儿。本地的鸟儿土气,不像这些小鸟儿,特炫,彩色的羽毛,还有的头顶凤冠,千鸣百啭,悦耳动听。老人就叫它“小戏子”。老人想,这小戏子们都一定是吃樱桃吃的才长得美。
樱桃泛黄,到成熟还有不少日子,小戲子就飞来了。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彼此咿咿呀呀唱和着,像宣告对一树樱桃的所有权。第一颗樱桃点了胭脂红了嘴,小戏子们纷争着掳掠而走。第二颗,第三颗,小戏子都比老人发现得早,等老人发现樱桃红了,那就一树的樱桃都红了。
老人就感慨,红了樱桃,来了小鸟。
院子里三畦菜地,四季蔬菜新鲜,菜畦中间栽有一棵樱桃树。樱桃树什么时候长大的,老人也不太清楚。什么叫大,也没标准。老人认为它大了那年,是它挂果了。像人,结婚生子了,就叫大了。或者,大了就要孕育生子了。那年初春,樱桃树突然枝头一片绚烂,开花了,像桃花。花谢之后,枝头上结下点点青果。它不像桃子那样长得快,小指头一样,一日青青的,两日青青的,一个月还是青青的,等发现微黄,离果熟就不远了。老人一直弄不清的是,那些小戏子怎么发现城区深处、院子里头的樱桃红了,就找来了。小戏子很胆大,喊不走,赶不走,吓不走,一直到把树上的樱桃吃干净为止。老人有点生气,一树樱桃自己家人都没尝到啥滋味,都让这些漂亮的小贼娃子公然哄抢了。
第二年樱桃红之前,老人琢磨出一个办法:买了五丈多长的黄麻绳子让人拴在树枝上,绳子上拴上红布条黄布条,一拉绳子,彩旗招展,吓不跑小戏子们?这一招果然奏效,等樱桃红了,老两口天一亮就替换着坐在门前拉绳子,吓得小戏子喊叫着盘旋不敢落下来。这一年很胜利,小戏子虽每天来骚扰,每天都空腹而返。七八根枝头上很显摆地展露着红玛瑙珠子般的大樱桃,赏心悦目,望去口中生津。
保卫住这些胜利果实不容易,老人心里甜丝丝的。从低处剪几串红的尝尝,肉多,味美。这么多樱桃,很显然不是老两口能吃掉的,他想到了孙子、外孙,还有一些亲戚的孩子,约他们周末来家吃樱桃宴。孩子们春节走后他再没见到,借吃樱桃机会,他要好好亲亲他们。他还设计了那天吃什么菜,喝点什么酒,留他们住一夜才放行,临走了,把树上的樱桃全摘下来,分几份,打包带走。
那个周末在老人摇绳子的算计中到了。这一周显得分外漫长。谁知道,周五早上事情意外地变卦了,这是始料不及的。
先是儿子打来电话,说路途太远,三百多里路为吃樱桃,怎么觉得不是太合适,何况樱桃到处都有卖的,又便宜。自己好不容易从任职的市里回到省城家里,周末想多陪陪孩子。孙子抢过电话,说他还要上培训班呢。老人想想,也是,可就是不想挂断电话,只是一个劲儿说,你不知道俺家的樱桃多大多红啊,你真的不知道啊!老人很遗憾地等对方把手机挂掉才放到椅子上,一边摇绳子,一边说,这樱桃要是春节成熟多好啊,孩子们回来过年,吃樱桃,一事两够着!老人继续摇绳子。
“春季到来柳丝长……”电话响了。老人忙抢过手机,是女儿打来的。女儿不管多大在爹面前都发嗔:爹,你可真是的,长几个樱桃啊,让我们一架箩筐回去吃啊?市郊都有一家樱桃园,自己提着筐选着摘,十块钱一斤,又大,又红,又甜,美国黑樱桃红樱桃都有。再说,孩子还要上培优班。孩子他爸去驻村扶贫了。你留着老两口自己吃吧!啊!
亲戚们都没来,无论远近,也没有打电话过来。老人摇绳子,手脖子渐渐力气弱了,摇绳的幅度也慢下来了。他觉得这是他今年以来最失望的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儿床头灯下商量,这樱桃该怎么处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办法来。第二天一早,老人仍旧起来摇绳子,小戏子们仍然不离不弃,盘旋着飞。地上落了一层鲜红的樱桃,有的生了紫斑,要烂掉了。老人看看树上看看树下,最后用力一摇,喊声“去你的”,把绳子甩到樱桃树上去了。绳子在树上缠了一圈,摇了摇,僵住了,一动不动。老人对着小戏子喊,都吃吧!都吃吧!
老人第二天没再起大早,睁着眼躺在床上。他听到鸟儿一片欢歌,像一台大戏。他拉开窗帘,见彩鸟翻飞,比红樱桃还美。他忙喊起老伴儿,说听鸟儿唱歌去。
鸟儿用了一周时间,把最后一颗樱桃挑走了,地面打扫干净,小院里慢慢安静下来。
一年后,小戏子飞来了,绕着院子飞。老人说,樱桃要红了。樱桃真的红了,小戏子成群结队来摘樱桃,从容镇定,把红宝石樱桃叼在嘴里,四下看看,不慌不忙地吞下去。小戏子的歌声成天缭绕在小院内外。
小戏子选走了最后一颗樱桃,恋恋不舍地唱着歌飞走了。
老人坐在檐下,对老伴儿说,小戏子比去年整整多唱了七天时间。
拾桂子
知道“桂子”,是在一本书中。见到桂子,是在自家树上。
旧读白居易《忆江南》,“山寺月中寻桂子”,知道了“桂子”。
白刺史“寻桂子”的山,叫天竺山,赏月的寺,叫天竺寺。时间呢,特好,中秋节的夜晚。皓月当空,月色皎洁,清辉满山,桂香微醺。佳节,清气,逸趣,正好下酒。真是人间好时节啊!
然而,书上注释曰:桂子,桂花也。那时,很是诧异。桂子怎么会是桂花呢?若是桂花,还用寻吗?那种谦逊的金屑般的花,长在桂树高处,寻它泡酒吗?
既然桂子是桂花,那桂树结籽吗?有真正的果实桂子吗?
存此疑问,转眼就是三十年。
几年前,从楼上下地,有了自己简陋的小院。我坚决地移栽一棵桂花树在院子里。树是成树,中秋前后,桂香馥郁,香分邻家,持续半月之久。每年桂花香起,我都会想起“山寺月中寻桂子”的词句,久久不绝。
前年冬日,我在二楼阳台上突然发现了“桂子”。
桂树树冠蹿到二楼阳台上了,站在阳台看桂树,了了分明。叶隙间,颗颗青豆大的青果子若隐若现,这让我十分惊喜:桂子!桂树结桂子啦!
这年雪多,多日以后,稀疏的桂子在雪天里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其后的一年,我在小院的桂花树上又见到了簇簇桂子,在小城的公园里看到了簇簇桂子。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可能对此感兴趣的很多人。我小心地从树上摘下几粒接近成熟、酱汁透明的桂子,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只是没敢尝一下它的滋味。
今年天气有些特别,过了春节,发现树上桂子累累,异常多,装扮不同的鸟儿在桂树上飞进飞出,啄食桂子。吃饱了并不远走高飞,就立在楼檐上缱绻地千啭百鸣。我明白了,桂子是可以食用的,并且惹鳥儿喜爱。鸟儿起落登枝,嘴角爪下,一批未成熟的桂子落到地上。地上铺有青石板,桂子落下迸溅成一滩黄黄的蜜汁,让人心里顿起蜜意。
清明假,真正闲下来了。早起见树下落了桂子,皱皱的皮,噗有淡淡的粉。一粒,两粒,三粒……拾起来,放在左手的掌心里,拨来拨去看,橄榄形,很像不够饱满的青豆,只是腰部没有眉心。那颜色的紫,正渐渐褪去。我在树下的花盆里、根部的泥土里,一粒一粒地寻找,放在一个圆盘里,让它们在阳光下裸晒。盘底有一株墨兰图,我端起盘子嗅嗅,复放置到阳光下。
平日在家时间少,从未眼见一粒桂子是如何掉落的。每每等到早起才发现,仿佛是露珠打落的。
早饭后,泡一盏毛尖茶放在凳子上。我坐在藤椅上看川端康成的《雪国》。桂花树下,点点光斑印花般打下来。“噗”一声,吓我一惊,一粒桂子掉进了茶盏,茶汁星星点点溅在凳子上。桂子在浓稠的茶汁里一沉一浮,最后翻个身沉了下去。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味如常。哪能那么准,落一粒桂子就不偏不倚掉进了茶盏里啊?搬开椅子四下里看,地上已有四粒桂子。它们悄悄地落下,无声无息。
我并未捞起茶盏里那颗桂子,蹲下拾起四粒桂子放入圆盘,拉开椅子,丢了书,一定要看桂子落下的样子。我不甘心,拼上半天难道见不到桂子下落的姿势?我把目光积聚在树枝间,想那桂子落体的时候,一定会滑下一道线,留下痕迹。有鸟来了,见有人,噗噜噜飞走了。但是,这鸟留下了煽动的力量,一粒桂子受惊落下来。我发现它脱离枝头时,树枝并未颤动,但接着它打动了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一串叶子动了,它一跟头就栽倒了地面上,微弹一下,躺倒。一粒完好的桂子,没有任何损伤。它躺在我的左手掌上,静静的。我知道,这粒桂子真正成熟了。成熟到一定时候,就不怕损伤,也损伤不了啦。我把桂子丢进圆盘,继续我的读书,因为我看到了一粒桂子滑落的过程,等于我几乎知道了所有桂子的下落过程,我不需要再瞩目它们啦。
看书,喝茶,四周一片寂静。我知道,翻动书本的声音能激起风雨,而一粒桂子落地多静啊。中午时分,我在地上又拾到了几粒桂子,但我没听到它们在我的身旁起任何声息,哪怕一声叹息。
妻见我每天早起,下班回来,都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拾桂子,问我拾它干什么,我无言以对。我真的不知道我拾它干什么,但是,我坚持把每一粒桂子拾起来。妻说,抱树摇一摇,用扫帚扫扫不就行了?我没有同意,我仍要坚持要它自然脱落,然后用手一粒一粒拾起来。
不几天,圆盘满了。我知道,这是最集中果熟蒂落的时间。往树上搜寻,枝头几乎寻觅不到桂子了。我把圆盘放在日光下翻晒,渐渐地,桂子失去了它的粉,它的紫,变成了更皱巴的铁黑色。我把干透的桂子装进一只袜筒,挂在一楼窗户上透风。我时不时地会摆弄一下,发一会儿愣。
妻问,你拾它要当什么用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以后百度一下,查查。
其实,心里想,什么时候能补足那本书关于桂子注解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