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畔,萧红旧居(外一篇)
2019-06-14谈雅丽
谈雅丽
我是因为女作家萧红而要去呼兰河的,要到呼兰小城亲眼见到她的故居。
我想看看这位命运多舛的女作家生活过的地方,那座小城是否如她笔下《呼兰河传》中细细描述的样子。我想近距离体会她的心灵历程,去走走呼兰城唯一的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想看看十字街,是否集中全城的精华。也想去看看冬天的呼兰河,在封冻的河上做一次愉快的漫游。
在萧红笔下,呼兰这座小城单调而呆板。一年之中,人们很有规律地过生活:一年之中,必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单调而呆板。这座小城弥漫着旧时生活的音响和色彩。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个篱笆后面,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暗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在萧红笔下,呼兰这座小城的人民良善而淳朴。他们依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讨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使女作家又爱又恨,一方面急急离家出走永不回头,一方面又在笔下不断地深情回望。
我们从天寒地冻的哈尔滨出发,沿着滨水大道一直前行,三十多公里的自驾之旅,越野车在明净的国道线上匀速而行,不时可见道边有枯木站立,残雪堆积。公路不远处能隐隐瞧见一条大江,一直跟随我们行走,这就是松花江。她时而合流成一条主江道,时而分流成几条细干枝,然而一直不离不弃,等流到了呼兰区时,忽然有另一条大河横着冲了过来,在城南五公里处汇入了她的江口。城以河命名,这条河就是呼兰河。我们进入呼兰城必先经过呼兰河大桥,桥也以河命名。年轻女作家萧红的书也以河命名,因为书中有了这条河,就保留了生命的记忆。萧红生命中历经的沧桑和磨难,仍被人永久记得和回味,仍被时光之河缓缓道来。
从呼兰河大桥上经过,看到呼兰河已被完全封冻,只有一条蜿蜒向前的冰雪线,这条冰雪线通向了不远处的松花江。河水的流動可以想象成冰雪的延伸,无尽的冰雪正铺开在大地。我们从桥上驶过就进入了城内,和许多中国式的小城无不相同,街道的主干道并不宽阔,一些商铺、餐馆、酒店、粮米加工、五金、木器、纺织、印染、皮革、鞋帽,林林总总,立于街道两旁。呼兰是一个不新不旧的普通小城,很多年来它一直安于安静的现状,与世无争地保留着固执和倔强,唯一不同的,小城里曾经生活过固执和倔强的萧红。
穿警服的刘所长在派出所门口等着我们,这个中年男人憨厚善良,他要带我们去萧红故居参观。他说,整个呼兰区,除了萧红故居,几乎没有更多旅游景点可去,而故居一个多小时就可看完,所以不着急,先要去填饱肚子。下午两点多,我们也饥肠辘辘了,在萧红故居旁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有一家饺子店,两盘鲜肉水饺,每盘三十多个,炒菜都用大盘装着,数量惊人,因为怕浪费,我们吃得很饱,但也剩下了很多。我忽然想到萧红是把饥饿写得最好的女人,那种悲惨,不是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人没法体会。她有一篇文章《雪天》的开头这么写道:“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一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她在冰冷的小屋里等萧军归来,想的是:“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萧军赚了钱两人下馆子,半毛钱的猪头肉配二两烧酒,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丸子汤,两人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她把对食物的满足感写得那样透彻,是最真切的感受和经历,她把自己的人生依附在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身上,或许就是为了填满发自内心的巨大的空洞和饥饿。这也导致了她一生悲惨的命运。她是民国四大才女中命运最为悲苦的女性,一生都在与苦难挣扎、抗争,这使我对她的命运产生了巨大的同情。
萧红纪念馆和萧红故居紧挨着,故居前是一溜儿一米多高的深青围墙,院墙上的浮雕再现了《呼兰河传》的场景。院墙尽头有双开木门,木门上横有深青门楣,一棵落光叶子的柿子树站立在门右侧,不知道谁在柿子树上系了几盏通红的灯笼,这使萧条的冬天多了几盏暖色。一群男男女女随意站在树下,有几个女人在阳光底下闲聊,几个中年男人只是单纯地无所事事地站着,看着热闹,也许这些闲着的人,正是萧红笔下卑微平凡的实际生活场景的再现。
故居门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喧哗,闲逛的人,打堆说话的人,车声人声不时响起。门内却无比安静和荒凉,我和阿华是唯一两个闯入者。清末传统八旗式住宅清寒地立在雪地上,青砖青瓦的两个院落单调而无人烟气;北方乡村的典型建筑,地面铺满了深青的地砖,但上面落满了冰雪,显得荒凉而寒冷。园子、道旁种满了树,但树落光了枝叶,只有凌厉的枝条伸向了深蓝的天空。汉白玉雕刻的萧红正在园子中央托腮沉思,她显得那样洁白,不解人世,她凝望着园子里的冰雪,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铺满冰雪的园子里竟然长出了一树红花,不知道那是什么花,然而奇迹般地开得满树鲜艳、灿烂。从这开满红花的树向远处望去,也许就是封冻的呼兰河了。
从故居出来,我们直接进入萧红纪念馆,纪念馆分为:呼兰河畔、漂泊岁月、书香恒久、梦回呼兰河四个展区。主题色调以灰色为主,每一部分都是萧红生活的再现,我们从这里进入了萧红短暂而悲凉的一生:萧红小时候无忧无虑地成长;萧红与萧军的雕像再现了他们美好的爱情生活;萧红的创作手稿规整、细腻、干净,她的字隽秀漂亮;萧红用过的帽子、围脖、鞋子可见她是个热爱生活的人;鲁迅先生生病时,萧红为他熬药的雕塑,萧红写过的《鲁迅先生》是公认的写鲁迅最形象的怀念文章,也许萧红对鲁迅的景仰和热爱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所以她才能将细腻的细节和真实的情感流露在这篇怀念的文章中。一张张照片、一组组图片、一部部书集都在细述萧红的人生经历,记录她坎坷而微光的一生。
从纪念馆出来,我看见一尊高大的汉白玉雕像,上面写着女作家萧红(1911—1942)。萧红只活了31岁,年轻的萧红身后是一轮红日,一泓荡漾的河水,她身着旗袍,披着围巾,站立船头,凝视远方,那身后的大河就是呼兰河。
傍晚我们到达呼兰河畔,这条雪白的冰河上到处都是游玩嬉戏的孩童,他们在冰上玩车轮滑雪的游戏,几台越野车在大河上奔跑。一轮落日正徐徐缓缓降下帷幕,落日把金色的光芒投进冰雪之中,把天空和冰河都染得通红,我在冰雪之上看到了燃烧的彩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上着了火。一时间,我变得恍恍惚惚,满天空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我只看见年轻的萧红,静静地忧伤地望着这条冰冻的大河。
呼兰河是萧红生命的起点,是她灵感的源泉,她从这里起身,决绝地离开呼兰小城,跋山涉水,但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条寒冷的大河。无论走得多远,故乡的一切已牢牢根植于她的心灵深处。
三岔河,冰雪江上的华尔兹
我到过许多河流汇聚口,那些流动的河口如深爱的恋人,历久相思而得以相逢拥抱,瞬间汇合一体,流向远方,这些交融的生命线给我的人生带来最美好的遐想。
我在黑龙江看到凝固的冰雪河流,知道冰雪下的奔腾,暗流涌动于平静雪白的冰面。我生出了这样的幻想,我想找到冰河上的河流交汇口。冰河与冰河之间怎样交流?是否冷酷中传达相聚的热烈和不舍?于我而言,不动声色的波光和凝固,那是柔情与冷酷的一种对峙,是一种我从未曾经历的生命体验。
到达肇源的那天傍晚,我和诗人梁久明谈到想去第二松花江、嫩江和松花江交汇的河口——三岔河去看看。梁久明是县一中的副校长,学养丰富,也是一个骑行爱好者,他曾经用一辆自行车骑遍了肇源的山山水水,甚至远及几百公里的哈尔滨市。夏天他骑行到了肇源茂兴镇,南行十里,看到了三江汇聚之地——三江口,当地人称之三岔河的地方。当时微风吹拂,这片大地到处种满了刚刚结苞的玉米和翠绿的花生,偏僻的河口周围被莽莽苍苍的荒凉覆盖,大片苫房草、小叶樟漫山遍野,围裹江堤,大片柳条通、柳蒿塘、水莲花铺天盖地,遮护江滩。他在三岔河自然保护站的楼房前停了下来,看见了一黑一白两条江水在不远处合聚。嫩江浅黑,第二松花江洁白,两江泾渭分明并江而成松花江。虽在一江之中,但两江绵延兩公里之远仍然界限分明,黑白不混,令他叹为观止。自古有记载:“南有泾渭,北有粟黑。”这粟黑之说指的就是肇源三岔河的两江交汇,江水一黑一白截然分流的壮美景观。
梁久明说,虽然三岔河离县城较远,但在冰雪中不妨走到江面看看,找到凝固的黑白两江。其实在当地人眼里,三岔河又叫“阴阳河”。这使我想起太极图谱中转动融合的阴阳两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在宇宙混沌期,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浑而为一。阳的解释就为向阳面,如受到光照的白昼。而阴则代表背光面——黑夜。阳从左边团团转,阴从右路转相通,这是太极运转的轨迹。而两江汇合,正符合阴阳两合,万物协调的规律。
三岔河位于松嫩平原的腹地,残冬过后,只剩下一些枯黄的玉米残梗遍布大地,我们路过那些乡村老房子有石头围起的院墙,墙外都垒有圆形的、金黄的玉米围垛子。下午三点,我们到达三岔河自然保护站,看到一座红色小楼立于落光叶子的树林之中,旁边有一个水泥石头小碑刻着“三岔河”几个红字。靠近江堤停靠着一艘生锈的旧船。保护站的楼房前还有一个绿色牌子,上面写着:“三岔河保护管理站,位于茂兴镇当权村南三岔河口岸边,建筑面积150.96平方米,主体两层,局部三层,砖混结构,三层为瞭望塔。三岔河保护管理站负责对超等乡和茂兴镇保护区沿线4750公顷湿地面积的管理。”
我们到达江边时,保护站的小楼空无一人,寒冷的冰雪使湿地所有的动植物沉入了睡眠,湿地的守护者也搬离到远离寒江的温暖之地。厚厚的冰层覆盖着江面,因为江岸石头之间巨大的裂缝,所以形成了陡峭的冰斜坡,人不可能直接走到江面。当我沿着江边一直走着,一条帆皮带做成的水管适时地帮了我的大忙,水管大概是在冰河抽水遗弃下来的。为了防滑,我踏着帆布水管慢慢挪步到江面上。也许不久前抽过水,所以在抽水处形成了一条晶莹剔透的冰龙,略高于冰面半米,横卧于江中的冰龙长若数米,鳞片栩栩如生,龙角翘起如飞,非常壮观,仿佛因着某种机缘欢迎我们的大驾光临。
在清澈的玻璃冰面之上行走,我能看见冰江底下凝固的气泡,看见冰江中的裂缝,看见死去的水草。我把脚踏在冰江丛丛簌簌堆积的新雪上,沙粒子一样的雪冰使江面晶莹而生动起来。我沿着江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不远处就是三江汇合之处,我没有看到那条明显的分界线。橘红的太阳正一点点往下落,我面对着夕阳站立,河的彼岸是吉林,此岸是黑龙江,左手前方是嫩江,右手前方是第二松花江,我站立的冰下就是松花江。我想起了松花江的命名,想起这个黑龙江最大的支流,在不同的朝代被人称呼着不同的名字,唐时称涑沫江或粟末水,辽、金时称宋瓦江、混同江,明始称松花江。清朝时用满语称为“松阿里乌喇”,亦即“天河”。清朝杨宾《柳边纪略》中写着:“谓松阿里者汉言天,乌喇者汉言河,言其大若天河也”。我感觉到脚下站立的正是一条浩瀚的天河,它似乎连接着天地万物中的一切,在阴阳中、混浊中化归一切生命于其中。
透澈的冰河被傍晚的夕阳染了色彩,一层淡红,一层金光。如果顺着阳光看,能看到一个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之上,无数太阳却被折射地冰下。阳光不断地被冰雪反射,它将我的身影拖长,将冰层变成了怀抱无数阳光和晚霞的黛青色土地。如果逆着阳光看,看到的却是一条洁白透明的冰河,阳光在其上撒下无数带金光的碎点。
暮色一点点消失在江面,在零下二十度的三江汇聚口,我冻得手脚麻木,脸色通红,却舍不得离开,似乎在这江水之上实际存在着一个未知的永恒,我在与三条江水同时对话,只是我们的交流是无声的,因为我自己也成了江的一部分,混同于江中的游鱼、水草、江石和冰雪,我在与流动的时空对谈,而冰雪可以将这样的对话永恒记载下来。
我踮起了脚尖,轻轻地在冰江上转动身体,我要与江水共舞,我听到空中传来悦耳的音乐,我跳得那样轻柔,那样迷醉,那样深情,那样忘我,就如同抱着心爱之人的身体旋转,飞舞——我跳的那支舞就叫冰河上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