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之辨
2019-06-14魏红艳
魏红艳
摘要:“思无邪”是孔子对《诗经》的总体评价,也成为后世研究《诗经》的重要依据。然而由于时代久远,理论界对其具体内涵的理解却颇多争议,见仁见智,始终没有形成定论。这里关键是对“思”的意思理解和“思无邪”的语境出处,不能望文生义或者过度引申。
关键词:《诗经》;《论语》;思无邪
“思无邪”语出《论语·为政》: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思无邪”是孔子诗学的重要命题之一,历来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争议的焦点首先对“思”的解说,到底是实词,还是虚词?汉代以后多将其释为“思想内容”:《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思想纯正。如东汉郑玄《毛诗正义》将“思无邪”解释为:“思遵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宋代邢昺《论语注疏》曰:“‘思无邪者,……大抵归于正。故此一句可以当之。”对此,当今的儒学研究者也多有认同,如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曾仕强的《论语的生活智慧》等。此种观点影响颇为广泛。
然而,另一种影响力较大的观点是把“思”解释为“使读者之思……”即《诗经》可以使人“思无邪”,代表人物是朱熹,其《论语集注》载:“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这是从接受群体的角度,从文化功能方面强调《诗经》作为启蒙教材所起到的影响和教化作用——使人思想纯正。当代国学大师南怀瑾继承了这一说法,他在《论语别裁》中提到:人要有思想,孔子的‘思无邪意指“只要使得思想纯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以上两种观点似乎能够代表学界主流,然而又兴起的第三种学说似乎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那就是将“思”理解为虚词——发语词,没有实意。
“思”在《诗经》中作为实词共出现百余次,如《关雎》“寤寐思服”之“思”指思念,《柏舟》“静言思之”之“思”指思考。“思”用作语气助词有四十处左右,清刘淇《助字辨略》总结成:凡思字位于句首,其作用如同伊、维之类,语法上都是发语辞;凡位于句尾的,其作用如同兮、而之类,表示语气收束之意。前者如《思齐》“思齐大任,文王之母。”后者如《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其实,“思无邪”三字,并非是由孔子首先提出来的,其语出《鲁颂·駉》,极言鲁侯马匹又多又壮,它们驾车疾驰,勇往直前。诗中共用8处“思”进行咏赞。根据《诗经》重章叠句的句式特点能够判断,相同位置上的词语词性相同,对应位置的“思马斯臧”“思马斯才”“思马斯作”“思马斯徂”中的“思”不难判断是发语词,凑足音节,强化情感,突出马拉车的精神状态;而同样是对应位置的“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又作何解释呢?能够判断出其主语是驾车的马,而马是不可能像人一样有思想的,所以理解为发语词更合理些。对此,钱穆先生《论语新解》坦言:“诗中‘思字乃语辞,本不作思想解。”俞越《曲园杂纂·说项》注释:“‘思为发语词。”古文大师于省吾先生在《泽螺居诗经新证》中也深以为然。
既然“思”无具体实意,那么“邪”又作何解释呢?在古代,“邪”有徐虚之意,即说话吞吞吐吐,不敢直抒胸臆,欲说还休。对于“思无邪”,李泽厚先生在其《论语今读》中将其解释为“不虚假”,这与北宋理学家和教育家程伊川的说法一致:“思无邪者,诚也”。诚就是真诚,不虚伪。而作为民歌总集的《诗经》,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各篇的确是敢爱敢恨,实话实说,真情流露,不虚假,不矫情。在孔子看来这是至善至美的。“真”就是真诚、不虚伪,有诚信,而诚信是做人之第一要义。若无诚信,“仁”便失去了基石,成为空中楼阁了。《论语》就有多篇提到诚信,“思无邪”即出现在孔子最强调诚信的《为政》篇中: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古代大车指用牛驾的车,小车指用马拉的车,无论牛车马车,都是用车辕前的横木来套牲口进而拉动车厢的。大车横木称“鬲”,小车横木称“横”,横两头都有关键(活销),“鬲”与“横”的关键分别称“輗”与“軏”,輗軏虽小,却是车的关键,缺少二者就无法套住牲口,车也就無法行驶。正如诚信是做人的关键;车无輗軏不能前行,就像人无诚信无法在社会立足一样。“诚信”与“真”本质相同,“真”是文学作品的灵魂,缺少了“真”,作品就失去了感人的力量,变得索然无味了。
在这种语境下提出“思无邪”,孔子实则是强调作者的创作动机——必须要表现真性情,也就是文学要“修辞立其诚”,这才能有亘古不变的艺术魅力。这样一来,孔子用“思无邪”来肯定《诗经》的质朴却感人的魅力所在:无论王公将相、山野草民,亦或谦谦君子、窈窕淑女,皆出于至情流露,直抒胸臆,毫无虚伪做作之意。
然而,学界同时也存在对“邪”的另一种解释。北大博导褚斌杰教授《诗经全注》注:“无疆,无边,形容马力强,能跑得远”;“无期,无限期,指久奔不停”;“无斁,无厌,不倦怠”;“无邪,不偏邪(“邪”通“斜”),指步子正,体态好。”马不偏离所驾车辆的行进方向,孔子以此暗喻“诗三百”不偏离周王朝的礼乐文化精神,能够作为宣扬王道思想的最佳载体。这种说法很符合儒家提倡的中庸之道与中和之美,也符合孔子主张的“不学诗,无以言”的诗教传统,毕竟孔子曾经整理过《诗经》,并将儒家理念渗透其中。《礼记》有言与孔子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暗合:“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致一也。”
当前也有不少人与此看法类似。如杜道明《“思无邪”辨正》认为“无邪”即为“中正”、“中和”。董晔在《<诗经>和<论语>中的“思无邪”比较》提到:“‘思无邪即是中庸之道在文学、美学领域的延伸。‘无邪就是中庸。”王志功《孔子<诗>“无邪”说及其文化意义》也赞同此说。孔子力赞“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理性态度,认可“发乎情,止乎礼”的行为方式,这道出的不仅是一种神圣,更是一种责任与担当,是君子之所为。
当然,主流之外也有另辟蹊径的见解,如于省吾《诗经新证》认为此“邪”宜读“圄”,“圄”通“圉”,即养马的地方。无邪,即无圉,也就是马群数量多至看不到边际,极言马场气势恢宏。但这种说法,似乎与孔子主张的中庸之道与诗教传统相去甚远。既然孔子用“思无邪”高度概括《诗经》的总体特点,就一定会与其一贯的理论主张相印证。
综上,笔者认为孔子引用“思无邪”主要是强调《诗经》的两方面内容:一是情感内容上要有情感真诚,不虚伪;二是抒情方式上要受理智约束,符合中和之美。为文如此,为人亦然。
参考文献:
[1]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泽螺居楚辞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杨伯峻.论语译注(修订版)[M].北京:中华书局,2017.
[3]钱穆.朱子新学案(第四册)[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4](南宋)朱熹集注,郭万金编校.论语集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5]程刚.“易无思”与“思无邪”[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