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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袁枚与随

2019-06-14陈思娴

北方文学 2019年14期
关键词:随园袁枚诗人

陈思娴

一、与“随”结缘

“随”字由来已久。《说文》注“随,从也。”《广雅·释诂》:“随,顺也。”都取顺从、遵循之义。

被誉为“乾嘉三大家”之首的袁枚深受“随”观念的影响。曾在《随园六记》中说:“尝读《晋书》……方知随之时义,不止向晦入宴息而已也。”说明袁枚接受“随”的理念。袁枚又进一步说:“随之时义通乎死生昼夜,推恩锡类,则亦可谓大矣,备矣,尽之矣。”他认为“随之时义”的内容包罗万象,如若君子能取法于天,随时而行,顺天而动,便能成就美善。

袁枚曾作诗评价自己為“达人”:“至人非吾德,豪杰非吾才。见佛吾无佞,谈仙吾辄排。谓隐吾已仕,谓显吾又乖。解好长卿色,亦营陶朱财。不饮爱人醉,不醉爱花开。先生高自誉,古之达人哉!”《庄子》中将“达”的对象阐释为:“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在袁枚眼中,所谓“达人”需得不佞佛、不排仙,对于致仕和乖隐皆顺其自然。这是受道家达命观影响的结果,也凸显出袁枚对“随”理念的认可。

袁枚所居随园原为隋赫德之旧“隋织造园”,袁枚得手后将其改名“随”,不是没有深意的。《随园记》记载了名字的由来:“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之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宧窔......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可见袁枚高度重视自然,在修葺随园时,随其地形山势而建,因地制宜,不破坏园子原有的地貌,不强加人的意志于自然之上,只为原有的存在状态锦上添花,尽力保留园子的自然状态。可以说,随园是袁枚“随”理念的物质化体现,随园实现了精神生活、物质生活、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

二、“随”的创作实践

袁枚“随之时义”的人生态度,对应其创作实践,具体表现为随心、随性、随情三个方面。

袁枚认为:“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随心”便是随“赤子之心”。所谓赤子之心,便是真心,不掺假念,回归最初。要求诗人需要有儿童般的纯洁与天真,表达自我,无虚伪矫饰。如此,诗人才能发挥大胆的想象力,诗文如童语一般真实、趣致。袁枚曾赞诗句“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妙在皆孩子语也”。

袁枚又言:“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对于诗人的纯真本性,袁枚的态度仍是“随”——顺从天性,彰显自我。其诗论集《随园诗话》多次谈及“诗,性情也”,“提笔须先问性情”等,强调“性”在“灵”前。袁枚曾言“天地之性,人为贵。”是对人本思想的肯定。对于“性”的旨归,袁枚又说:“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这里将“性”的发生之地从第三人称“人”转向了第一人称“我”,从关注普泛性整体转向每个个体,体现了袁枚对个体差异的重视,表现了鲜明的个性意识。总而言之,袁枚将“性”的解释层层推进,最后指向了诗歌中自我意识的重新回归。

即情求性是袁枚的重要主张。在《书复性书后》一文中,袁枚否定了唐李翱尊性黜情的主张,认为“性体也,情用也。性不可见,于情见之。”情由性出,性由情见。“善复性者,不于空明处冶性,而于发见出求情。”袁枚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

需要指出的是,袁枚所随之“情”,特指自然流露抒发的“先天真性情”。对于一贯被知识分子视为洪水猛兽的男女之情,袁枚非常推崇,以其为情之首位,“情所最先,莫如男女。”当沈德潜选诗弃王次回香奁诗《凝雨集》时,袁枚直言“阴阳夫妇,艳诗之祖也”。在个人生活中,袁枚也不讳言男女情爱,自称“解爱长卿色,亦营陶朱财”。情需“真”,还需“深”。袁枚说,“圣人称:‘诗可以兴。以其最易感人也”。又言“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只有诗中满溢激烈、充盈、沉郁深切之情,才能使读者身临其境,打动人心。诗人的深情代表作当数为三妹袁机所写《哭三妹五十韵》,被认为是祭诗中的绝唱。

袁枚一生著作颇丰,存诗七千首。在创作过程中,诗人践行了自己“诗本性情”的标准,在创作中畅意抒情。袁枚的抒情诗题材丰富,除了抒写爱情、亲情外,还摹写了众类人间真情。丰富而真挚的情感表达,无关严肃宏大的主旨,不求温柔敦厚的教化,只有充满个性、私语化的情感体验和生命诉求。这构成袁枚抒情诗的独特魅力,也是诗人珍重人间世情的真实写照。

袁枚随“心、性、情”的主张,无疑是对当时翁方纲讲求诗文“义理”与“文理”,沈德潜倡导“诗教”的反击。当时通行的诗歌理念臃肿乏味,规矩甚多,诗歌的自由创造精神几近瓦解。在这样的环境下,袁枚主张作品应以人为中心,并且关注个人的生存体验,体现了袁枚反因袭、反传统、张扬个性的性灵主张。

三、“随”的人生美学

袁枚奉行“随之时义”的人生态度,不仅开创了以抒写自我为核心的性灵诗派,更收获了洒脱通达的快意人生。

袁枚一生虽诗名赫赫,其生命历程却不可谓不跌宕。虽家境贫寒,子才凭借满腔才气,“十二举茂才,二十试明光”,本志气如虹,却因满文成绩不佳而下放知县,三年春梦一朝空。

一朝散馆外放,纵心中苦闷,袁枚仍选择顺应时运。在江南四县做官时,袁枚勤勉政事,“所至有政声,判狱如神”,深受百姓爱戴。然而,官场系统等级严密、规矩甚多,袁枚又天性爱自由,复杂官场着实令他烦闷不堪。袁枚痛苦道“书衔笔惯字难小,学跪膝忙时有声”,“官苦原同受戒僧”。做官之时虽“身往而心不随,且行且愠”。由于埋头政事,袁枚也无暇顾及自己的文学追求。加之上峰不喜、几次擢升无望,身心俱疲。面对严苛现实,袁枚不再违心于官场沉浮,而是顺从自由天性驱使,主动选择辞官归隐。他买下南京随园,在这里写诗赋文,交游天下,度过了此后五十年春秋。

从魏晋七贤到陶渊明,古代文人素有逃离市井、返归自然找寻生命价值的传统。袁枚同样深谙其道,曾直言“为爱梅花不做官”。后人说“随园山水花木、亭台楼阁,占尽金陵”,主人时常漫步其间,过着“岁月花与竹,精神文与诗”的惬意日子。市隐期间,袁枚贯彻随心而乐的生活之道,不再围绕某一种宏大道德观念打转,而转向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诗人能于日常琐事中发现趣味并赋予其诗性特质,其诗歌题材有众多对日常生活的描摹与再现,从诗题《栽松》、《拔齿》、《闲坐》、《削园竹为杖》等便可窥之一二。此外,他满足感官需求,强调口腹之欲,写作《随园食单》,使饮食这类士大夫所不齿的俗事进入文学表现的范畴,一粥一饭有了强烈的审美意义。对于饮食之法,袁枚主张追求本味,尊重物性,要求食材应季新鲜,且按正确做法烹调。食材之间讲究调和搭配,强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从而达到“中和”的理想境界,这和袁枚顺心自然的人生态度是相吻合的。

袁枚一生重情重义,在人情往来上,主张“入世”。他交游遍布天下,经常和友人遥相唱和,《诗话》中有多处记载。对待朋友,无论身份贵贱,都一视同仁。

当然,人不能完全脱离他的环境而仅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率性的袁枚在那个文网大张的时代虽随心所欲却毫不逾矩,有一套自我保护的方法。他在给好友的信中说:“我辈身逢盛世,非有大怪僻、大妄诞,当不受文人之厄。”其性灵诗论藐视权威惊世骇俗,究其内核,却始终依儒道经典、圣人之言为自己庇护,并未撬动儒学根基。他广结善缘,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得到保护与资助,却不会触犯统治者的逆鳞。在人生取向上,无论是少年入仕,还是中年退隐,从最初尝试考据到后来终生从事诗歌创作,都可谓是随时而变动,随才而施行。这就是袁枚充满智慧的“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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