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发狂

汪琳

她们言语混乱，四肢扭曲，悲咽嚎叫。当时是1692年，地点是美国马萨诸塞州萨勒姆村。贝蒂9岁，阿比盖尔11岁。一名医生对贝蒂的父亲说，贝蒂和她的表姐阿比盖尔中邪了。很快，该村另外至少又有5名女性出现了类似症状，包括一名女奴和一名流浪女乞丐在内的其他当地女性也被指控是女巫。随后，被指控是女巫的当地女性数量迅速超过200人。不管是本来就声名不好的人还是名声很好的人，都被指控为女巫。1692年6月10日，“一贯爱说闲话和行为不检”的布里吉特成为第一个被绞死的“女巫”。后来又有19人被处绞刑，还有多人死于狱中。

人们自然要问：300多年前，包括贝蒂、阿比盖尔在内的“女巫”为什么会发狂？尤其是，发狂最终导致她们丢命，而她们为什么不怕丢命也要发狂？

1976年，有科学家在著名的美国《科学》杂志上提出一种猜测：萨勒姆审巫案背后的根源是黑麦真菌。人吃了受感染的黑麦会发生麦角中毒，出现肌肉痉挛和幻觉。随后有研究者提出，萨勒姆审巫案背后根源是会影响人心智的有毒植物曼陀罗。后来还出现其他猜测，即由一种环境毒素（也有可能是一种细菌或病毒感染，或者是一种自体免疫疾病）引起的神秘睡眠病——昏睡性脑炎可能才是萨勒姆审巫案的根源。

但上述猜测后来全被否定。例如，萨勒姆“女巫”们均未出现黑麦麦角中毒的主要症状，包括胃肠道不适、皮肤青灰色和食欲猛增等。另外，麦角中毒引起的幻觉与致幻剂LSD引起的幻觉相似，包括彩虹色、光晕和持续愉悦感，但“女巫”们描述的幻觉却是有人攻击她们。2019年1月，英国伦敦大学神经学家赞迪和他的学生谭在《神经学》杂志上发表文章说，抗NMDAR脑炎才很有可能是萨勒姆审巫案背后的根本诱因。那么，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呢？

来看萨勒姆村一名典型“女巫”的症状。她开始时出现了一种流感样疾病症状。几周后，她变得对鬼神着魔，出现妄想狂和失眠症的严重症状。到了这时，她反复说相同的话，然后又哑口无言。接着，她四肢痉挛，嘴巴和舌头出现重复的奇怪动作。她的脉搏加速又减缓，血压升高又降低。她大量出汗，吐口水，口中咕哝不停，还做出各种鬼脸。她变得精神紧张，然后又陷入昏迷。当时，这类患者常常被诊断为疯子，被送入精神病院，然后她们更疯了，或者死了。

赞迪说，他们的判断依据是2007年一项具有突破性的研究结果，就是一个攻击型抗体拮抗（反制）NMDA受体，抗NMDAR（R是英文单词“受体”的首个字母）脑炎由此得名。这些受体对遍布大脑的突触的信号传导、神经塑陛（大脑的适应、变化能力）、行为、认知和记忆负责。抗NMDAR脑炎患者身上之所以出现抗体反制，看来有一部分原因是一种自体免疫反应，而这种免疫反应可能是一种感染的结果。有人认为这种感染是由疱疹病毒之类的病毒诱发的，但这种推测有争议。

有些患有抗NMDAR脑炎的女性被发现也患有一种叫畸胎瘤（由毛发、牙齿和骨骼组成）的卵巢肿瘤。这些肿瘤也拥有表达NMDA受体的神经组织。免疫系统再次牵连其中。有可能这些受体激发抗体产生，抗体又与大脑的NMDA受体和畸胎瘤的受体交叉反应。耐人寻味的是，有一种药物克他命也是这些抗体的拮抗物（它与抗体结合，阻止抗体作用），这就是过量克他命会引起類似抗NMDAR脑炎症状的原因。抑制免疫系统的疗法能治愈75%的抗NMDAR脑炎患者，或大大缓解病情，但也有自愈的情况。对畸胎瘤患者来说，切除畸胎瘤之后，抗NMDAR脑炎也消失了。抗NMDAR脑炎也会发生于男性，年轻人或老人均可罹患此病，但女性患此病最常见，尤其是20岁出头的女性。

那么，抗NMDAR脑炎怎样与萨勒姆审巫案关联起来呢？赞迪和谭分析了当时对贝蒂和阿比盖尔的记载，发现了以下多个疑似的关联：

——抗NMDAR脑炎患者中典型的焦虑和被害幻觉，在萨勒姆“女巫”身上看来都存在。

——痉挛是抗NMDAR脑炎患者的典型症状之一，而萨勒姆“女巫”均出现阵发性痉挛。

——抗NMDAR脑炎会出现四肢动作障碍。从萨勒姆审巫案相关描述中能看出动作障碍特征：“她们四肢不调，非常扭曲……她们前后左右挥舞手臂，摇头晃脑，反复不停。”

——在萨勒姆审巫案相关描述中，能看出与抗NMDAR脑炎患者情况相符的失抑制和心智改变：“她起初在房间里前后跑，接着又开始甩火把。”

——萨勒姆“女巫”出现了与抗NMDAR脑炎患者相同的幻觉：“有时候她让自己看上去就好像要飞起来了。她高举手臂，口中叫喊‘呼呼、呼呼、呼呼。”

——抗NMDAR脑炎患者会突然很紧张。萨勒姆

名词解释

抗体是指机体由于抗原刺激而产生的具有保护作用的蛋白质。它是一种由浆细胞（效应B细胞）分泌，被免疫系统用来鉴别、中和外来物质如细菌、病毒等的大型Y形蛋白质。抗体能识别特定外来物的一个独特特征，该外来物被称为抗原。

抗原是指能引起抗体生成的物质，也就是任何可诱发免疫反应的物质。外来分子可经过B细胞上免疫球蛋白的辨识或经抗原呈现细胞的处理，并与主要组织相容性复合体结合成复合物再活化T细胞，引发连续的免疫反应。

受体是细胞膜上或细胞内能识别生物活性分子并与之结合的成分，它能把识别和接收的信号正确放大并传递到细胞内部，进而引起生物学效应。

突触是指一个神经元（即神经细胞）的冲动（沿着神经纤维传导的兴奋或动作电位）传到另一个神经元或传到另一细胞间的相互接触的结构。

自体免疫性疾病是一种人体内自己的免疫系统攻击自己身体正常细胞的疾病，即正常的免疫能力下降、异常的免疫能力却突显的一种问题。

“女巫”也会“突然哑口无言，显得很紧张”。

——大脑肿胀会损害抗NMDAR脑炎患者的说话能力。萨勒姆“女巫”也出现“突然无法言语，哽住喉咙”的症状。

赞迪指出，萨勒姆“女巫”的症状与21世纪才基本战胜的神经系统疾病症状相似，但谁又能肯定抗NMDAR脑炎在17世纪不存在呢？不过，虽然抗NMDAR脑炎看起来几乎就是萨勒姆审巫案的根源，但事实可能并非这么简单。抗NMDAR脑炎并非是传染病，那么为什么贝蒂和阿比盖尔这对表姐妹会同时发病？赞迪说，其他自体免疫疾病有遗传性，所以抗NMDAR脑炎可能也有遗传性，因此表姐妹同时发病不算奇怪。但他也承认，表姐妹中只有一个此病发作的可能性更大。换句话说，抗NMDAR脑炎可能并不是萨勒姆审巫案的唯一原因。

至于萨勒姆审巫案中的其他“女巫”，仍有大量疑问待解。赞迪承认，萨勒姆审巫案可能存在社会和政治原因，还可能有包括癫痫在内的其他疾病因素。其他一些学者也认为，萨勒姆审巫案的原因并非单一，该案发生的重要原因很可能是当时当地人共同的世界观。所谓“女巫”其实是在不经意间扮演了“着魔人”的角色，而所谓的“着魔”理念是由当时低下的科学认识水平决定的。一旦有一个“女巫”发狂，其他几乎所有当场的女性也都发狂。当一个“女巫”在法庭上被控自咬嘴唇，法庭中其他人纷纷报告说自己被咬了。当这个“女巫”的手动了，法庭中其他人纷纷称自己被掐捏。奇怪的是，在法庭外，在被控的“女巫”不在场的情况下，这些人都未发狂或称自己被咬被掐。这就意味着，“女巫”集体发狂事件中存在跟风意识。

但即便社會、政治等因素对其他“女巫”发狂起了推波助澜作用，抗NMDAR脑炎在萨勒姆审巫案中的可能作用也仍然是耐人寻味和值得考虑的。事实上，有科学家相信好莱坞著名电影《驱魔人》的灵感来源——一名14岁发狂少年其实也是患上了抗NMDAR脑炎。该少年1949年被送进美国密苏里州一所医院，他在入院前后表现出极度愤恨，以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言语狂叫，痉挛一阵阵发作，人形扭曲得让旁观者难以置信。

至于萨勒姆审巫案，1692年5月的一项暂缓令让大约150名“女巫”获释。其中一名“女巫”在1706年的一封信中为自己的行为正式道歉。贝蒂后来结婚并定居他乡。阿比盖尔后来的命运未知。有关萨勒姆审巫案根源的理论如今已有很多——不难预测，在抗NMDAR脑炎理论粉墨登场之后，其他理论也必将接踵而至。总之，这桩谜案背后的疑云尚未散开。（责任编辑 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