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鱼之夜
2019-06-14盛文强
盛文强
两天前,父亲和他的几个叔伯兄弟在这里起锚,在突突的发动机声中离开半岛,开始了为期两天的海上作业。今晚正是返航时,我早早来到码头,盼望着父亲的船快些回来。
四下里响起了“沙沙”声,这是九月里的“虾暴”。有一种巨螯虾,擎着两只螯一开一合,似乎永远不知疲倦,而成千上万只虾在弧形的海岸上同时开合长螯,便成了合奏,铺天盖地的声响,让人忽然觉察到,脚下的这片海滩是活着的。一只长嘴鸥盘旋几圈,落在浅滩上,低头啄起一只巨螯虾,虾螯露在褐色的鸟嘴外面,还在不停地开合。长嘴鸥将嘴指向天空,微微松开口,虾滑进了喉咙,发出咕咕的吞咽声。一只虾的消失,丝毫没有阻挡群虾的巨大合奏,长嘴鸥转身飞去了,它飞向海湾深处,就在它消失的地方,我远远望见父亲的船从岬角上拐进湾里来。那是一个漂亮的转身,海面没有掀起浪头。正是顺风顺水,他们关掉发动机,顺流漂来。船划破水面,悄无声息,船上人影晃动,他们在水面上滑行,夜色里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小船吃水很深,进港就横了过来,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收获,船上传来一阵阵笑声和吵闹。还没靠岸,两条人影飞身跳上岸来,在平坦地带摊开了黑油布,两个人分别扯住油布的一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脚步轻快,经过浅水洼时,溅起的水珠油亮,很快又熄灭在地上。油布被抻平,罩住了大片地面。油布落地,船也稳稳靠在了岸上。圆网兜呈饼状摊在地上,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银鱼倾倒在黑色油布上,四处流溢,我们赶忙兜住油布四角。它们离开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大多睁着眼朝天看,没有力气再蹦跳了,每块鳞片上都映着天上的半个月亮。
油布上的光亮在伸展,照亮了我们的脸,在亮光中我认出了父亲,还有父亲的兄弟们,这些脸有着惊人相似的清瘦轮廓,我们来自同一根脉,每个人都在别人的脸上隐约看到了自己。我们用手势交谈,生怕打破夜的寂静。油纸的四个角上都有铁环,四个角合拢,二人抬的大杆秤出场了,铁钩挂住了铁环,大包的活鱼离开地面。我拨着油腻的算盘给众人分鱼,每拨一下,算珠上都有鱼鳞掉下来,而算珠的油腻和指尖的粘连变得越来越有节奏了。我暗记着算珠的位置,在黑暗里拨打算盘,五指用力恰到好处,算珠多时用大力气,算珠少时微微用力,算珠相碰不发出任何声响。
四周有许多无声的期许,打那时起,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所获的鱼均匀分成了六份,分给六家,用各色油纸兜住,塞进竹筐里。那块最大的礁石后面,藏着六辆自行车,用拇指粗的铁链锁在一起。父亲拿钥匙打开铁链条,大家找出自己的车,把鱼筐勒在后座上,骑上车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和父亲走得最晚,我们望着五辆自行车走远,骑车人的背影被鱼筐挡住了,在我这里望去,车轮变成一条竖直的黑线,隐入了黑夜,到最后只剩下圆滚滚的鱼筐在土路上左右晃悠着,像几只悬空而行的企鹅。我帮父亲扶着车子,父亲打第一道线的时候连拽了三下,绳子深陷在鱼筐里。有一回我往车座上捆鱼筐,走到半路绳子就滑脱了,鱼筐滚进沟里,鱼游走了大半,打那以后,父亲再也不让我捆筐子了。看月亮的位置已快到半夜了,经过一片盐池时,那只狗迎面跑来,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盐池间的小路只能容一个人走过,父亲推着自行车,后座带着鱼,我在后面推着,正好把路堵死了,再也没有缝隙经过了,况且还是这样健壮的一只大黑狗。
狗忽地直立起来,两只后腿着地,两条前腿在空中踢腾,月光的闪电刹那间勾勒出它的轮廓。它的身躯有着与黑夜同样的颜色和质地,短而硬的鬃毛上,那些白亮的光才把它和黑夜区分开来,脖子下面还有锃亮的褶皱,舌头上也闪着光。我和父亲都失声惊叫起来,窄条的土路顿时旋转起来,下面传来水声,盐池里还有深不见底的海水。已是半夜了,海边的凉风起来了,沿着裤管盘旋上升,腿上的汗毛根根直立起来。那畜生嘴里喷出的热气已经在空中凝成了滚圆的白柱。这时,父亲忽然飞起一脚,不偏不斜,脚尖正点在狗的心窝,狗身上的光亮刹那间熄灭了。如果在白天,肯定会看到它胸前油亮的黑毛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泥脚印。事后父亲跟我说,他当时想都没想,就胡乱踢出了那一脚。看着狗斜着飞出了土路,他难以确信,刚才竟然踢中了,不由得又下意识地踢了两下腿。紧接着,我们听见了狗落水的“扑通”声,还有连成一串的尖叫。我们顿时轻松下来,黑狗吐出的热气还停在空中,父親挥挥手把它们驱散了,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笔杠杠,来回擦了多次才擦干净。回家的路在脚下豁然展开,而在刚才,这段路被狗吞掉了。
十八年过去了,在城市的夜晚,日光灯照得房间里如同白昼,我们照例昏昏欲睡,电视机里一张张脸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嘈杂的歌声也已经细若游丝。父亲就在我身边,此刻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在这样的夜晚,是否还会有人记起那个遥远的获鱼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