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种子在翻身
2019-06-12汤朔梅
汤朔梅
那一年我独自在家时,四野里很静。村里有撒欢觅食的鸡鸭猫狗。风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侧耳谛听,远处似有微微的隆隆声,似远在天边,又像近在身旁。令人捉摸不透,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那是来自杭州湾的潮汛吗?那是发自大地宽博的胸腔吗?
发呆间,眼梢的余光发现侧后站着一个人。哦,那是老农。老农是我爷爷辈的种田能手,因而大伙都叫他老农。他出名地寡言,即便开口也是惜字如金。除了在给村里的孩子擤鼻涕、束裤带时才觉得他和蔼外,大多时候我们都有些怕他。但老农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笑。他的笑也特别,不是大笑或者对他人笑,而是无端地独自微笑。直到我长大后,才知道只有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方能这样。
此刻,我们都站在母亲河北岸的桥堍旁。他向南天远眺着,意味深长,而我则侧过身来望着他,怯怯地自语着打问:这是什么声音呢?
“那是种子翻身的声音。”老农咳嗽了两下后冒出一句。
种子翻身的声音?种子也会翻身?我尽管有些疑惑,但还是相信他的。因为称他为老农,除了是种地好把式,还在于他能观察天象物候。譬如什么时候窝稻种,什么时候间苗,什么时候防虫喷药,按他说的都不误农时。他说傍晚下雨,即便午間还是艳阳高照,擦黑时分必定阴雨连绵。那时的天气预报都没他准。当我想再问他种子怎么翻身的,老农已背着手过桥了。
正月过半,百无聊赖间,我又想起了老农关于种子翻身的话。于是,我跑去河岸上面朝广阔的田野侧耳捕捉种子翻身的声音。尽管是春天了,而残冬还死死抓住旧年的门槛不忍离去。早晨,从平湖驶向南桥的货轮,“突突”着近了,又婆婆妈妈着远去。轻浪縠皱着两滩薄冰,长河喇喇,那是芦荻翻身拱破冰凌的声音吗?田野里,农妇们用锄脑击碎隔年犁铧掀开的冻土,蚯蚓正惺忪睡眼极不情愿地伸着懒腰呢;狡黠的蚕豆,趴在洞穴口向外张望:淡淡的月亮,红红的朝阳。河岸的向阳处,早醒的蒲公英已扬花了。长天里的云雀那百转千回的召唤,唤醒属于春的大世界!最令人激动的是那麦苗,听到春的呼唤便一骨碌翻过身。农谚说“麦顶山”,是的,即便身上压着一座山,看似柔弱的麦苗也要把它掀翻!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生命奔向春天的脚步!不久,绿油油的麦苗铺盖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是春天驱赶饥荒的丰收梦!
后来,老农因为能看云识天气,被聘请为气象站的顾问,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终于翻身,发了一阵微光。因为老农,我学会了聆听种子翻身的声音,少年时代本该最寂寞的春天,充满了生趣,也鼓舞着我以后的人生。
现在每到春天,我依然习惯站在故乡的母亲河畔,倾听种子翻身的声音,从而感悟其中的生命哲理。就像聆听门德尔松《春之声》向上、激越的旋律,这才是真正的春之声!
(孤山夜雨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