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刺
2019-06-12刘昕瑶
刘昕瑶
1
印玺走在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左手边的手提袋里装着沉甸甸的校服,身上是没脱掉的白色蓬蓬袖上衣和棕色的格子半身裙。荷叶边的裙摆随着步幅一下一下地摇曳,扑在小腿上,带起一阵清爽的风。夏日灼热而刺目的白光四下流淌,少女的步履轻盈,苹果肌上泛着淡淡的红。
可能是没卸的腮红,也可能是激动,还有可能只是因为热。印玺歪头想了想,悄悄勾起唇角。合唱演出过后的喜悦还未褪去,浸润胸腔的激动情绪暂时没过了她平日的寡淡和平静。
耳机里正播放着印玺最近很喜欢的男歌手的歌,当她在车站前停步时,正好切到她最喜欢的那一首。
印玺合了合眼睑,和着快节奏的鼓点和歌手清亮的少年音,悄悄回味着刚刚结束的合唱节,只是眼前的画面却一直卡在一个高举红旗奔跑的背影上。
她知道那是楼上竞赛班的收式,李彦辰告诉过她,他们班设计了一个举旗奔跑的环节。
“班上的同学都说让顾阳跑。”李彦辰当时很随意地这样提了一句。
印玺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着下一帧画面,可眼前只有猎猎招展的红旗和少年舒展的背影。几次努力回想,画面最终却仍以这一帧收尾。
她终于有些错愕地睁开眼,蓦地想起前几天教室里高喊着“印玺喜欢顾阳”的那些海潮般的起哄声。她不知道那样热烈到几乎快掀翻屋顶的浪潮是否会穿过学校薄薄的楼板,传到楼上顾阳所在的竞赛班。
想到这里,印玺抱紧了手中装着校服的手提袋,就像几天前她抱着走班的课本小心翼翼地走过竞赛班门口一样。
2
那天印玺抱着厚厚的政治笔记,低着头从竞赛班门口匆匆走过。笔记本的最后两页写着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本是无聊政治课上的无心随笔,却偏偏被有心之人曲解。
路过竞赛班门口时,印玺生怕会有某个男生从班里走出来,指着她戏谑地朝教室里大喊:“顾阳,楼下四班喜欢你的那个女生来找你了!”不过还好,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
其实在起哄事件发生后,顾阳一直也没什么表示。在同是选考的地理课上,他们互为前后桌,气氛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淡。印玺依旧安静听讲,顾阳依旧上课睡觉,只有在印玺传来卷子的时候,顾阳会礼貌地说一句“谢谢”。
“顾阳是闲散的,气质里又带点痞气,但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礼貌地讲‘谢谢的时候,少年的秀气、痞气连同慵懒的气息微微混杂,带着致命又迷人的魅力。”
这是印玺写在政治筆记本上的文章中的一句话,大概也是引起一切的源头所在。
但印玺是惯于寡淡和沉默的。虽然她有时也会悄悄羡慕其他女孩子的甜蜜恋情,只是每每都会想起惨烈分手的前男友,于是羡慕之情便戛然而止了。
厚厚的一层阴霾盘亘在印玺心头,没有任何光透下来,也无所谓要不要主动拨开。
所以她想自己是不喜欢顾阳的。
她曾经在路过时装作毫不在意地朝竞赛班的教室里瞥过一眼,顾阳坐在靠窗那排倒数第二个位子上,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平摊在桌面上的练习册。下午的阳光从他的头顶倾泻而下,蔓延到指尖,给他的侧身镀上了一圈亮闪闪的线。
但她只是匆匆瞥过一眼就走了,脑海里转着下一节历史小考的各种知识点,手里捏着文综知识快速记忆手卡。她听说竞赛班的男生多数是要选理综的,想来他桌子上那本练习册里印的也肯定是她弄不懂的分子式或分压电路之类的东西。练习册与手卡,就像她和顾阳一样,永远不会有交集。
3
“印玺!”隔着耳机里的音乐声,印玺隐约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扭头一看,是李彦辰。
李彦辰换回了校服,一边朝车站走来,一边向她挥手。印玺拔下一只耳机,抬起手来挥了挥。她和李彦辰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从小学一直同校,现在一个在竞赛班,一个在文科班。
又是竞赛班。印玺皱了皱眉,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局促。
李彦辰快步走到印玺跟前。印玺赶紧别过脸去,紧紧盯着地上铺得不是很整齐的一块砖。她能感受到李彦辰的目光像有重量一般,落在了她脸上。
拜托,千万不要提起顾阳。
“你……”李彦辰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一个一点也不高明的开头,“认不认识我们班顾阳?”
“嗯。”印玺从鼻腔里闷闷地挤出来一个单音节,不太开心地咬了咬下嘴唇。
果然,所有起哄的浪潮都传到了竞赛班,顾阳肯定都听到了。
可是他怎么还能那么淡定地在地理课上面对自己?这不是存心看自己的笑话吗?印玺有些不讲理地想。
李彦辰正欲开口,印玺抢先道:“那是他们乱起哄。”
李彦辰“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其实是想告诉你,顾阳今天问我要你的微信了。”
什么?印玺一下子抬起头来:“他认识我啊?”
李彦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了,你们地理课不是前后桌吗?”
印玺顿时为自己刚才不讲理的埋怨感到一阵羞愧。她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是怎么说的啊?”
“看到你们班上台的时候,他指着你说‘那女生还挺好看的。”
听到这句话,印玺只觉得自己耳边响起了“叮咚”一声,就像水滴滴落池塘的声音。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心底某处坚硬的地方像是被玫瑰的刺扎了一下。这一下的触痛让她恍然反应过来,原来那里其实是活的、是柔软的,有新鲜的血液从那里汩汩流过。
顾阳说我好看呢。
“那么是化了妆以后才好看的吗?”她想,结果一不留神问了出来。
李彦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但仍然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吧。”他说,“顾阳这学期刚开始走班没多久就认识你了。要是放到刚入学那会儿,按一周只见三节课的频率,我们班的女生他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一个也不认识——还是放到他跟前连是不是和自己一个班的都不知道那种。”
听到李彦辰这样说,印玺很开心地悄悄笑了一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小心翼翼地看了李彦辰一眼,对方正在认真地看着公交站牌,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她掏出手机,发现锁屏界面上赫然列着一条消息:“光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印玺不禁讶然,原来刚才那水滴滴落的声音是微信的提示音,不是什么脑海里自动添加的音效。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耳后的头发,然后像是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似的,点击了“接受”。
“欸,这个是他吧?”印玺把手机举到李彦辰面前,“是顾阳吧?”
李彦辰点了点头。印玺郑重地在备注栏里打上了顾阳的名字。她按下返回键,发现聊天窗口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跳出了一句“你好”。
她也回了一句“你好”,这时来了一辆公交车,是李彦辰要坐的那一辆。印玺朝他挥手告别,而李彦辰登上两级台阶,突然转过身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印玺,我觉得顾阳大概是喜欢你了。”
“轰”的一声,印玺的脑海里仿佛炸开了一团焰火,只剩下一道不断爆炸膨胀的刺目白光。她愣愣地看着公交车开走,甚至忘了问李彦辰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公交车炽热的尾气扑在脸上,印玺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前男友的脸。她闭紧了眼睛,掌心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时水滴滴落的提示音又一次响了起来,是顾阳发来的消息:“你今天特别好看。”
印玺捧着手机,盯着聊天窗口看了许久,也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复顾阳。期间她登上了公交车,又盯着聊天窗口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回复一个可爱的表情再加上一句“谢谢你”。
发完消息,印玺才发觉距离顾阳发来上一条消息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她想对方大概不会回了,然而就在她准备摁灭屏幕之时,顾阳发来的一个微笑的表情出现在了聊天窗口中。
不知怎的,印玺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殷殷期盼的少年形象,一阵愧疚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而后她又想起李彦辰在上车时说的那句话,更多的无措漫过了她的胸膛。
4
顾阳最后发来的那个表情如同一根不太尖锐的刺,卡在印玺心间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在她写作业的时候不时冒出尖儿来,使得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顾阳二十分钟后仍然秒回的态度又像是在她心里放进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金鱼,在她这汪原本平静无波的潭水里搅起片片涟漪。
印玺叹了口气,放下笔,额外的英语阅读练习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她开始慢慢回忆曾经和顾阳的交集,试图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是一点都没有。时钟的指针偏过10的位置,水滴滴落的提示音又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晚安。”顾阳说。
印玺很快地打出“晚安”两个字回复了过去,而后像是补偿什么一般,又发了一句“早点睡”。这次她固执地等了很久,顾阳都没再回复。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想着这下大概算是扯平了,然而之后情绪却被一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失落浅浅没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关上了桌角的台灯。明天是周五,没有地理课,所以应该见不到顾阳。周一之前,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印玺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收拾好书包准备去洗漱休息。然而当她洗掉洗面奶最后一点泡沫,盯着镜子里自己水淋淋的脸时,她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一次也没有想到惨烈分手的前男友。
一次也没有。
印玺撑着洗手池茫然地站着。从一开始顾阳就给了她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就好像曾经在哪见过。心底那处在今天下午被玫瑰之刺触痛的地方突然突突地跳动起来,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5
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时间还早,印玺想了想,慢悠悠地溜达去了图书馆。上周整理好了戏剧影视文学专业考试的自学教材,马上要到周末了,她得赶紧借来看看。
只是精神一松懈下来,有关顾阳的诸多念头就又侵入脑海中。恍惚之间她抱着三本教材来到借书机前,机器在她按下“确认借阅”时发出刺耳的警报音。
“借阅图书量已达上限。”蓝莹莹的屏幕上如此显示着。
印玺这才想起一张校园卡最多只能借两本书,而自己上个月借的一本小说还没还,这样一来,三选一就成了一项令人苦恼的工作。
“给,记到我的卡上吧。”就在印玺为选哪一本教材纠结的时候,一张校园卡裹挟着少年的嗓音从背后递了过来。她回头一看,是顾阳。
印玺赶紧回过头,也没有伸手去接顾阳递过来的校园卡,她只觉得脑子里像闯进了一万只金腰蜜蜂,嗡嗡地乱成一团。顾阳见她没动,主动拿过那三本教材和她捏在手里的校园卡,借书机“滴滴”响了两声,三本教材全部借阅成功。
顾阳把教材和校园卡还给了印玺。“我是来借竞赛教材的,可惜都借出去了。”他说,“我平常也不借书,不如给你用。”
印玺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抱着教材慢吞吞地向阅览室走去,顾阳则跟在她的身后。
印玺拐进最里面的一间无人的阅览室。她放下教材,掌心撑着桌面,只觉丝丝凉意袭上小臂。透过面前反光的玻璃,她看到身后的顾阳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随意地翻着。
问李彦辰要自己的微信,秒回的表情,主动发来的“晚安”,从身后递过来的校园卡……这些细节不知为何开始像野草一样在印玺的脑海中疯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印玺盯着玻璃里的顾阳,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她忽然想起初中物理课本上的一句话:“平面镜中的像是由光的反射光线的延长线的交点形成的,是不真实的虚像。”不由得感到有些难过。
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
过了片刻,顾阳把书放回架子上,难以察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印玺的背影,平静地开口道:“我其实很早就认识你了。”
印玺转过身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顾阳。
“有一年暑假的夏令營,我和你分在一个组。”顾阳缓缓地走向印玺,“当时我注意到你的情绪特别低落,浑身散发着忧郁的气息,就像暴雨过后潮湿的灰色土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你刚和男朋友分手了。”
顾阳的目光落在印玺的脸上,他的声音就像一根拉长了的银灰色的线,一些私人的情绪顺着这根线无声地漫了出来。
“夏令营结束后,我们便再无交集,我也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好起来,直到我在学校里又见到了你。结果我发现你并没有好起来,你看上去依然是‘灰色的。”
听到这句话时,印玺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只被弹弓打中的脆弱的鸟。随后她低下头,避开了顾阳的目光。
顾阳又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最终停在了离印玺一步之遥的位置。两人的影子有一部分重叠在一起,边缘变得模糊不清。
顾阳停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拉住了印玺的手。
“人不能一直被过去的什么东西网住。一辈子很长,一定要走出来,外面仍有值得的人。”顾阳的声音就像一条平静又渊远的溪流。
印玺抬起头来,发红的双眸与顾阳深邃的目光相接。就在这一瞬,她感觉到心底那处坚硬的地方正一点点地被温热的血液融化,仿佛有阵阵馥郁的玫瑰芳香萦绕在心间。
她一直等的,想要听到的,似乎就是这样一句话:
“仍有值得的人。”
透过顾阳干燥温暖的手掌,她能感受到一束阳光驱散了盘亘在她心头的厚厚的阴霾。
他叫顾阳,阳光的阳。
他是光。
印玺闭上眼,任泪水滑落。她知道,自己心中最开始被玫瑰刺触痛的地方,正缓缓长出一株向着烈日而生的热烈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