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西树有白歌
2019-06-12吾佟
吾佟
我的整个青春期只约过一个男生,只吃一家店的章鱼小丸子,也只应一个男生的约。
作者有话说:这篇稿子过稿时,我正在给患者做体格检查;周周通知我写作者有话要说时,我刚刚给一个患者抽完腹水——癌症晚期。
然后,我收到朋友发来的消息,她告诉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医学生的日常就是这样,消逝与新生同路而行。幸而,我每次写甜稿子,都能暂且与现实脱离,若你们看了觉得温暖,也算让我聊以慰藉啦。
一
有时我会随意画画,任线条如藤蔓般盘根错节,自发绕成动人的形状。
当我这样讲时,西树盯着那些线条许久,半晌才憋出一个哦字。
我懒得理他。他这人实在迟钝,证据多到数不胜数。我和他相识十一年、相熟七年,他却仍旧能在为了与汪桥约会而放我鸽子后,顶着脸颊没擦干净的唇膏印问我:“白歌,这段日子,你到底在不开心些什么?”
我哪有不开心,我岂敢?!
反正人的本质就是鸽子,而自与西树相识以来,我俩就致力于将“放人鸽子”这一劣根性发扬光大,直至今日,我已累计放他鸽子二百零五次,而他放我二百一十六次。
這是一场从未约定过的荒唐比赛。我们见缝插针地约着每一个假期和对方去干点什么,日子到时,却从不赴约,只是猫在角落里暗中观察,对方愈气急败坏,自己愈心情舒畅,欲罢不能。
他是被我约过次数最多的男生,我是被他约过次数最多的女生。可这什么都代表不了,毕竟我们从未赴约过。
二
算起来,这场角逐是始于小学五年级。
那时我俩同班,被分到同一课后活动小组,负责“放飞希望的白鸽”计划。活动名字风雅,实际上是去花鸟鱼市场,为学校买下次运动会时要放生的鸽子。
我这人不惧虫子,不怕蟒蛇,独独怕禽类扇动翅膀的那一刻。它们不动还好,但只要翅膀一张,我就想跑。这全因小时候家里过年宰鹅,那扑腾着翅膀追我追出两条街的大白鹅到现在都在我的噩梦中留有姓名。
老师公布白鸽计划由我俩负责时,西树就坐我的后排,用我瞬间僵硬的脊背挡老师,悄悄往嘴里塞零食。
嘎嘣嘎嘣,咯吱咯吱,真想不通为什么巧克力也能被他嚼出探戈舞曲的节奏来。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小姑娘喜欢投喂他,他笑起来的确很甜,可个头还没她们高的小豆丁,有什么可偷看一节课的?!
“明天去北斋市集啊。”他只有伸直了腿,才能踹到我的椅子,“那边有好多卖鸽子的。”
“我不去,你自己去。”我不耐烦地将椅子向前移。
“可我们两个是一组的欸,你不能畏罪潜逃。”他愈发得寸进尺,开始往我露在校服领子外连帽衫的帽子里塞废纸,“还是说,你叫白歌,却怕小鸟?哈哈哈。”
“谁怕了?!”我瞬间忘记纠正他“畏罪潜逃”的错误用法,“是你不敢自己一个人买东西吧?”
他跷着腿哼歌,歌词是刚改编的“白歌不敢买鸽鸽,见鸽吓得咯咯咯”。
我涨红了脸,闷声不吭地狂草了一张“约战书”,左上角画一双银剑骷髅,右下角弄了个拇指印,放学时,将战书拍在西树的桌上,然后扬长而去。
回家后,我妈叉腰瞪着我:“你那衣服怎么弄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忘记将西树丢的纸团取出来,牛乳色的连帽衫因此毁了——他在每一个纸团里都裹了一大个巧克力球,一路上早已被我捂得化了。
能想出这种恶作剧,他要么非常、非常讨厌我,要么非常、非常任性。我单方面认定他是后者。
那么,他绝对该为他的任性付出代价,而我已有了绝佳的计划。
三
这就是我第一次放他鸽子的缘由。
次日上学,他一整天都很安静,没有“帮我看着点老师”,没有无穷无尽地踹椅子,也没有连帽衫中层出不穷的演草纸和草莓味的橡皮屑。那天直到放学,他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不来惹我,我乐得如此。我把椅子挪得超级靠后,因为坐得太远,都快够不着我的桌子了。
他默不作声地将桌子向后移,直至将他自己的空间挤得窄窄的。就算这样,他也不反击,我自觉无趣,又慢慢地将椅子挪了回来。
如此,两座之间便像空出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一到下课,海沟就被喊他踢球的男生与叽叽喳喳的女生填平了。他笑得比平时还要大声,一副“老子特别好,超极受欢迎”的架势,简直吵死了,我恨恨地捂上耳朵。
运动会要两周后才开,他买回的鸽子就被养在顶楼。养鸽子的看门大爷只爱偷偷小酌,从不管鸽子们的死活。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从消防通道小门一侧的梯子爬上去,只见笼中鸽子们都饿扁了,病恹恹地挤在一起。
听说鸽子爱吃面包屑,我试了,是真的。于是,我连着三天午餐买面包吃,留出一半风干,放学时以人群作掩护,带去天台喂鸽子。直到一天黄昏,我刚跳上天台,发现鸽笼前的位置已被人捷足先登,我以为是看门大爷,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
那人猛地起身,也很惊恐,逆着光,我看出那是西树。
“你——”他挠挠头,尴尬得四处乱瞄。
“我——”我妄图将手中的干面包藏到袖子里,可他该死地眼尖:“你拿的什么?”
被发现了。我干脆自暴自弃地掏出来,大步上前挤开他,将面包屑揉碎了,在不碰到鸽子的情况下,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撒在笼子里:“面包太大,我吃不完。”
他看着我,恍然大悟道:“所以,这周天天用面包屑喂它们的是你。”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在我的身边蹲下来,掏出一把小米,谨慎地撒进食盒里。
我没说话,脸颊像火烧一样烫,也许是落日尚有余温,或是他身上传出来的热度暖得过分,总之,我如白痴般为着不自知的理由而羞愧得脸颊红通通的。
“其实,我那天等了你三个小时。”半响,他忽然垂眸说。
“哦。”我慢吞吞地回答。
三小时零二十一分钟。
我在心里悄悄说——
你提前了十二分钟到,在路边踢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石子,其间看表八十三次。然后,你气鼓鼓地一个人冲去买了二十二只鸽子,老板借给你一辆手推车。你带着二十二只鸽子,站在广场边又和喷泉玩了一小时零八分钟,这时,太阳下山了。你妈妈已给你打了五个电话,你在喷泉池沿上用粉笔写下“白歌宇宙第一怂”,然后才推着鸽子,蔫头耷脑地回家了。
“你那天为什么没来?”他状若不经意地问我。
“我……我有我的理由。”我含糊道。
其实,我本有三次现身的冲动。我第一次想蹦出来吓他一跳时,他忽然转身冲进市集鸽子店;一小时后,走出市集时,他推着一车扑腾着翅膀的鸽子,反而吓得我跳了好几下;然后他一直站在一群张牙舞爪的鸽子旁边,我根本没有上前的机会;好不容易等他退开半步,他又接起了电话,我只能躲在石柱后,边跺脚,边帮他监视过往行人;等他终于接完电话,我第三次鼓起勇气,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干了那件超级没品、超级蠢的事!
他居然在公共建筑上乱涂乱画!就算用的是粉笔,也不行!而且他写的那是什么鬼?!
“白歌宇宙第一怂”?!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们班传看一本恐怖小说杂志,你只瞄到封面就吓得把它丢进了我书包里的事?!
不过,气归气,之后,我也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过分了。我装了两小包花生,本想不情不愿地带给他,谁知他竟不再理我,直到如今在天台偶遇。
“到底为什么不来?”西树还在不死心地追问。
“反、反正就是有不能透露的理由。”我说,“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是啊。”他竟承认了,甚至皱起鼻子,“超级、超级生气。”
他那双被评为“甜似奶中旺仔”的眼睛亮晶晶地、期待地看着我,其中写着硕大的“补偿我,补偿我,补偿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周末月考,下午放假,要不我请你去吃冰?”
他这才笑眯了眼:“下午两点,去‘冰雀,薄荷百香果沙冰,买好等我,说定了。”
我俩离开前,他细致地抹去了鸽子笼边的面包屑,又取出了多余的小米。他说,大爷从不喂鸽子们面包屑,要是被发现有学生偷偷跑上天台喂鸽子,麻烦就大了。我这才想起前几次喂食,我都没毁尸灭迹,每次来时却也没发现笼边有残存的面包屑;再联想起这几天第二节课间操时,他都溜得脚下生风,不禁恍然大悟,敢情他一直在暗地里帮我收拾烂摊子。想通这个,我感激之余,不禁钦佩起他的反侦察力来。
当然,这不能告诉他。
为了这一点新滋生的钦佩,周末下午两点,我特意为他叫了大杯的沙冰,坐在街边长椅上等他。
好吧,那就是他第一次放我鸽子。
四
若说第一次是愤怒、第二次是难以置信、第三次是愤愤不平……到了第N次,就已变成心照不宣了。
这其实是件很魔幻的事。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这种互相赌气的幼稚行径竟然你来我往地持续到高中。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已经互相放了快两百次鸽子,另一个人却依然会傻傻地赴约。
此处的另一个人,单指西树。
他每次应约,都会等得专心致志,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理理头发,后来他学聪明了,会带些小玩意儿自娱自乐。有一次,他带了个会发光的溜溜球。等我的时候,他在公园广场边租了一双旱冰鞋,一边转圈,一边表演花式溜溜球,惹得一只金毛撒欢地追他,遛金毛的漂亮小姐姐笑作一团,直问他今年有没有成年,约他吃饭违不违法。
他露出甜滋滋的笑,回答:“姐姐好,成年了,不违法,可是我其实在等人。”
小姐姐又笑:“等女朋友?”
“别乱讲啊,别乱讲,我还在上高中的,这个可过不了审。”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而我坐在广场树林最粗的那棵歪脖树后,不小心折断了一截铅笔芯儿,素描上便多了一个深深的黑点。
我本想做美术生,奈何家里不支持,如今只能做爱好,没事时就画一画。我最喜欢画的就是吃瘪的西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看你不爽,我爽多了。
而看西树被我放鸽子,自然是所有爽中爽到巅峰的那一个。
对比西树的蠢萌,我自然要精明许多。每次赴他的约,我都准备充足,要么带着要完成的作业,要么背着画架,找一个微风不燥的地方,支着画架绘群像;或在草地上铺野餐布,趴在露水中解几何题。夕阳下山时,该做的事也快完成,我会支着下巴,在沉甸甸的黄昏中,望着人群发一会儿呆。
我不像西树。他等人时耐心匮乏,又爱东跑西跑,每次我躲他的視线,都特别困难。幸好我机智得从未被他发现,不然,想想我正画着他的速写时被他抓包,该是多么尴尬。呸呸呸,不如让我跳进东非大峡谷算了。
约的次数多了,这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公园,我们都约遍了,连小吃摊老板们都跟我们混熟了。这全因西树的那只小狗鼻子——他总能在众多同类的小吃摊中,发现食物最好吃且老板最大方的那一个。每次我悄悄地跟在他的后边,见他买什么,隔一会儿也去买上一个,保证好吃得让人灵魂颤动。而且,这些老板都特别会做生意,经常会送我个蛋烘糕啊,请我试吃啊,让人忍不住想一去再去。
“老板,一份章鱼小丸子,少放芥末,多放沙拉。”我挤在西树平日里最常光顾的摊前喊道。别误会,今天我和西树没约,我只是在附近帮老师跑腿买东西。
“好嘞。”大叔麻利地给前一个客人打包,一边冲身后切章鱼的女儿喊道,“闺女,过来帮客人打包。”
他女儿戴着黑帽子与大大的黑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个子小小的,不大爱说话。
每次都是大叔招待客人,女儿只是沉默地打下手,切食材。她有些怕人,有时大叔忙不过来,让她帮忙给我装袋,她低着头,差点将袋子递得撞到我的鼻子上。
这次还真撞到了。我咝了一声,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就像被撞的人是她。
“对不起,对不起。”口罩将她的声音捂得含糊不清。
“咝。”我摸着鼻子,对她笑了笑,“没关系。不过,总算见你抬头啦,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她怔了一下,又垂头。我有些失望,这时老板递来一根烤肠:“来,大叔送你根烤肠当赔礼,刚出炉哦!”
这个摊子的大叔是最大方的一个,我每次来,他都会额外给我一点东西。我也不和他客气,叼着烤肠,捧着章鱼小丸子,乘坐公交车回学校,在车上忍不住吃掉半盒,剩半盒包放进书包里。
五
我踏进教室门,趴在桌上补觉的西树就抬起了头。等我回到座位上,他已完全精神起来,嗅了嗅,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书包。
“你带好吃的回来了。”他笃定道。
我故意将书包拉鏈拉开,让香气散出来:“别动我书包。”我得意扬扬地说,然后取出老师要的东西,送去办公室。
脑补了一路西树看得到吃不到、口水横流的傻样,我爽得得意忘形。老师拿着我带过去的东西,皱着眉头闻了闻:“你是不是偷带垃圾食品回学校了?”
我心中悚然一惊,完了,我们班主任平生最恨垃圾食品,被他发现我在学校吃,那可是小则值日两周,大则课前演讲半个月啊!
不行,我得赶紧回教室通知西树才行。那呆鹅若能忍住,不翻我的书包,我就能忍住再也不画他的素描!
“老师,我英语作业还没交,要是没事,我先回去了?”我强装镇静,脊背却被汗液浸湿。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冒汗的额头:“我跟你一起回去。”
砰,死刑。
我跟在老师的后面,不忍地看着就在上一秒还因嘴里塞满章鱼小丸子而像只仓鼠一般快乐的西树,被猛然出现的老师拎着校服领子,像拎着小猫一般丢在走廊里罚站。临走时,老师不解气地在他的屁股上补了一脚,而他还蒙蒙的,嘴角还沾着海苔碎屑。
我也被拎到他身边罚站。因为是女生,我被免了那一脚,除此之外,一切平等。
大家都在上课,只有我俩傻站在外面。我的心快被愧疚填满了,这事我确实有责任。我故意不在车上吃光小丸子,又在做出“别碰我书包”的宣告后,主动拉开拉链,就算嘴上不愿承认,我也是默许了他可以钻一钻空子——好吧,如果我能更坦诚一点,我是故意给他钻空子的。
我心里承认是一回事,和他道歉是另一回事。认识快十一年了,我俩互相捣蛋、放鸽子,可是道歉?饶了我吧,要不就杀了我。
“你这招蛮狠啊,请君入瓮,声东击西。”西树冷淡道。
“还不是你难敌美食计。”
“可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低声道,“而我‘醉卧美食膝,醒握扫地权,这半个月谁敢惹我,我就不扫他的座位,让他自己脏着,所以,还是我赚了。况且,”说着,他忽然凑近我,在离我不到五厘米的地方舔了舔嘴角的海苔碎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是真的好吃,值了。”
而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因为他离我实在是太近了。
他从没靠我这么近过,空气忽然变得特别特别热,热得我不会讲话。接着,只见他笑容渐渐消失,猛然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桃子色自他耳垂蔓延而上,他动了动唇,却仿佛同样笨到不会讲话。半响,他默默走到离我十米左右的位置。
我们就这样在沉默中被罚完了这个史上氛围最诡异的站。
六
众所周知,重启是打破死机最粗暴有效的方式。可人与人之间没有重启键,自那天被罚站过后,我和西树之间僵到死机,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初别扭的人是我。熟悉的相处模式忽然处处透着别扭:他为什么总把各种卷子作业交给我保管,怎么可以随便喝我剩下的饮料,自习课上为什么总是蹿到我后边来玩我的马尾?更可怕的是,我们班的同学似乎都习以为常,他们组的组长自然而然地绕过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来要西树的作业,而我以前竟从未觉得哪里不对!
有些事一旦被察觉,便让人不知如何自处。如今只要西树出现在距离我的五米以内,我就会僵成木头。渐渐地,他也觉察出我的疏远,碰壁几次后,也赌起气来,不再理我。
我面上很稳,心里超慌,拐弯抹角地问我同桌,班里有没有人传我和西树的绯闻。
我同桌嗤之以鼻:“这还用传吗?!你翻翻你那速写本。有一次,你不小心放在我的桌上,我还以为捡到一本西树的写真集。”
“你别乱讲啊,别乱讲,”我脸红欲爆,“我俩只是认识太多年了,实际上——”
“实际上你们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同桌真诚地安慰我,“我知道,全班都知道。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但凡一方有那么一点小九九,都不会像你俩这样互耗这么多年。真的,其实我们私下里都称你俩为‘世间最后一份纯洁的异性友情。”
“呃……谢谢啊。”
“真有问题的,可不是你这样。”同桌神秘兮兮地一努嘴,“喏,有问题的应该是她那样。”
我闻言抬头,正好看到隔壁班那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汪桥。她正脸蛋红扑扑地对坐在门口的同学说:“同学,我,我想找西树。”
西树正与男生打闹,一片起哄声中,他嘻嘻哈哈地抽身,快到门口时,忽然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没等我回神,他就已经出了教室。
“据说,汪桥超害羞,他们班的男生想和她搭话,她都绕路走。”同桌兴致盎然地八卦道,“西树可是唯一一个让她主动接近的男生。你去问问他呗,怎么做到的?”
“要问,你自己问。“我忽然烦得不行。
她怎么会知道,此时我和西树已经互不讲话快一个月了。最诡异的是,即便如此,我们的互放鸽子活动竟也没有停过,本月他放了我三次鸽子,我放了他两次鸽子。
这几次无应之约,都相当乏善可陈。西树不再花样吸睛,而是乖乖地举着两个甜筒坐在长椅上,仿佛终于开始认真等我。有那么几次,我就快忍不住从树后走出来了,可脚一迈,就心律失常。
犹豫间,三小时已过,西树的甜筒化成奶油汤,他低头啃掉两个腻软的蛋筒,拍拍裤子回家。
三个小时,他每次都只等我三个小时。我也只等他三个小时,我会带两张折叠椅,带两份三明治,带能趴得下两个人的野餐布。可他也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有时我会偷偷张望,期待他会像我一样躲在某棵树后观察我。可结果只能证明,我真是异想天开。
我的折叠椅上坐过走累的老人,坐过失恋的小姐姐,甚至坐过几次顶着大脑袋兼职的玩偶,唯独没有坐过他。
我从未等到过他。
一次,一个玩偶坐在我的椅子上,给路过的小朋友发糖,我对自己说等它再发五块,我就走。结果五块又五块,直到玩偶掏空了口袋,而我用光了所有借口。
临走时,玩偶送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块幸运饼干。晚上,我掰开饼干,字条上写着“如果有一个人,不做任何事,便能让你蔫成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那么,抓緊他,余生不要放开他。”
这恐怕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才会认可的毒鸡汤。我将字条扔进垃圾桶,晚上失眠时,却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它。
也许,我是说也许,这句话有那么一些道理。
我该与西树好好谈一谈。
七
“周六,下午两点,街心公园老地方。这次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我是认真的,有话跟你说。”
我又审视了一遍“约战书”。以前我们只会涂上时间、地点和超凶的锁链花纹。我们从未给过对方如此正式的邀约,我想西树会懂,如果这个月他也与我一样辗转反侧的话。
我将纸塞进他的笔袋里,过了一会儿,又换成夹进书里,再过一会儿又反悔了,悄悄取了回来。再过一会儿,汪桥又来找他,我暴躁得差点干脆把字条丢到他的脸上!
这样来来回回几趟,就算是梁静茹,勇气也耗尽了。放学后,我攥着皱巴巴的字条,无意间走到街心广场,杵在那家章鱼小丸子的铺子前发呆。
今天客人很少,大叔的女儿也没来帮忙,只有大叔一个人在抽烟。看见我,他乐呵呵地招呼:“来一份小丸子不?大叔快搬走了,这份算大叔请你。”
这座城市竞争太过激烈,丧偶的大叔带着高中女儿生活越发艰难,他想去临近县城的地方讨生活。
“其实谁都有舍不得离开的人。”大叔吐了一口烟圈,“我闺女有她舍不得的男同学,我有我舍不得的熟客。她不说,怕我生气;我也不说,怕她难过,觉得爸爸没出息。”
我想起老板的女儿那双很圆很漂亮的眼睛,心中酸涩。大叔继续说:“小姑娘,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吧,我看那个总是悄悄给你买小吃的小子对你就挺好的。”
什么?我一怔。
“哈哈,没想到大叔一把年纪,还会做这种‘叛徒。”大叔腼腆地挠了挠头,“就是那个爱滑旱冰的小子,你总是悄悄跟在他的后面,他买什么,你买什么。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买过东西后,会多留一些钱,让我们赠你一些他觉得好吃的小吃,还不许我们告诉你。”
我像被狠狠地砸了一拳,脑中嗡嗡响过后的第一个反应竟是,他知道我跟着他,这下糗大了!
过了好久,我才慢慢回味过来——他会暗戳戳地给我买吃的。
这个念头像度数超高的酒精,我一秒内就飘飘欲仙,脚下像踩了棉花。不记得和大叔胡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怎样回的家,总之,次日清醒后,我才发现,我将约西树见面的字条塞给了大叔,请他帮我传话。
唉,好烦恼,虽然很不情愿,可是,看在他等我这么多次的分上,这回,我就勉为其难地赴约吧。
我一边勉为其难地想,一边偷偷将我妈衣柜里的裙子翻了个底朝天。
八
周六,街心公园。
下午一点半,西树竟提前赴约。我在树后拼命地绞着裙角,刚要眼睛一闭,跳出来时,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到西树的身边。
那是汪桥。
我眼睁睁地看着西树走到她的身边笑了笑,她扯扯他的袖口,像要与他讲话,他弯下腰,她忽然抱住他,亲在他的脸颊上。
而我,还捧着两大杯薄荷百香果冰沙,左手扯着我的裙角。
西树可能是对的,白歌是宇宙第一怂,我连此刻藏在树后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慢慢将沙冰放在树下,做贼似的逃走了。坐在公园后门外三条街的街边,我将速写本认真地翻看了一遍又一遍,华灯初上时,一张一张地折好、撕碎,丢进垃圾桶里。
那一刻,我不觉得疼,也不失落,只是看着我用了千百个小时画成的素描消失在油腻的一次性餐盒、烧烤签之间,我忽然想:它们曾被那样珍重细致地注视抚摸,如今骤然被抛弃,它们会不会以为这只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它们会不会躺在油腐[A1] 之中,还在心里天真地数着时间,等待三小时后,我再一次出现,接它们回家?
这个念头不知怎的击中了我的泪腺,我差点当众表演大翻垃圾箱。
次日,我因感冒请了假。三天后,再来上学时,我因高烧而瘦了一圈。课间时,顶着黑眼圈的西树久违地挤走了我后桌的同学。
“那天我等了你七个小时。”他趴在我的后桌说。
“哦。”
“你为什么没来?”他疲惫地问,“别像小学五年级时那样骗我,说什么‘我有我的理由。”
我垂下头,满不在乎道:“那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想听什么答案?”
他仿佛被激怒了,敲着我的椅子靠背:“白歌,这段日子你到底在不开心些什么?”
我的喉头忽然不听话地发出一声怪声,像被人猛地扼住咽喉。他彻底怔住了,迅速蹲到我身前,想看我的脸,而我拼命咬着下唇,等这层水雾自眼眶中退去,才飞快地说:“西树,我认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约你,也不会应你的约了。”
我在整个青春期里只约过一个男生,只吃一家店的章鱼小丸子,也只应一个男生的约。
如今,我已许久不再长个子,卖章鱼小丸子的大叔快要搬走,横贯了整个青春期的约,也终将行至尾声。
九
若这便是告别,我的真心值得一个谢幕。
章鱼小丸子的摊位仍在,只是换了新的老板,是一对瘦小的夫妻,丈夫手一抖,芥末就会加很多。我蹲在街边满含热泪地吃完了,告诉自己,老板已经努力了。
妻子不好意思地说要送我一根烤肠。
“之前的大叔也经常送我烤肠。”我笑笑,想到大叔,已退的芥末味再次涌上来。
阿姨眼睛一亮:“你就是那个烤肠少女?”
啊?我尴尬地眨眨眼,阿姨已兴奋地翻箱倒柜:“可算等到你了,上个老板的女儿有东西留给你!”
那个眼睛很好看的、戴黑口罩的女孩?我一怔,阿姨已将一个油花花的信封递到我的鼻子底下。
“白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可能不认得我,我是隔壁三班的汪桥。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它,也许写下它,我只是自私地为求良心得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敢以这样的方式讲出实情。
我自幼丧母,家境很差,从不敢相信其他男生因我的外貌对我说的话,也不敢让别人发现我爸爸在公园摆摊。西树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可他只是多给了我爸一点钱,眨眨眼,让我爸多给‘其他人一些试吃。
那时我和他并不熟,我不知道‘其他人专指你,我以为他是在暗中照顾我。他是那种人,你知道的,一旦你注意到他,就再也不能移开视线——
我开始渐渐期待他滑着旱冰路过摊子的那几分钟,我会将菜切得很慢很慢,只为他能在旁边的柱子上多倚一会儿。
直到一天,他来时很是低落,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搭话。
那是我第一次听闻你的名字。
他给我讲你们荒唐的放鸽子传统,给我讲他会在每次约你后,随便找个玩偶兼职在你的身边晃悠,起初只是为了笑话你的有眼无珠,后来却渐渐戒不掉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看你的机会……你是他故事里的绝对女主角,而我,呵,你相信吗?我其实一直知道他自以为隐蔽的所有小举动,我只错认了一件事……我一直以为他所有行为皆是为了我。
他曾是我唯一的美梦,如今大梦终醒,我只是他的萍水相逢。
你托我爸递的字条被我看到了。那天,我刚办好转学手续,而我的手里也捏着一份还没递出去的约,同样的时间地点,同样的收信人,西树。
我是多么想让他做一次选择啊。
我问他,周末下午两点,有空吗?他抱歉地说,约了朋友踢球。我笑笑,将你的字条递给他,说,是白歌托我问你的。你真该看看他那一刻的眼睛,亮得让我连一秒都撑不下去,他却还嘴硬——其实也没那么想踢球啦。哈哈。
最后,我告诉他,我明天要离开,这才约到他在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帮我提行李去车站。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任性地对自己的青春告别,却被早到的你撞见。
西树背对着你,未曾发现,我却意外目睹了你的离开。
对不起,说我自私也好,可我仅得那三十分钟私有。我没有勇气告诉他,也没有勇气告诉你。
我会永远记得他的笑,也会永远记得你曾夸我眼睛很漂亮。
汪桥”
鼎沸的人群中,我读完了这封信。
“小姑娘,你怎么了呀?”老板娘担忧地问我,“怎么还抹眼泪了?”
我吸了吸鼻子,笑道:“您这的芥末太够劲儿了。再给我做一份吧,多放芥末,我打包带走。”
“好嘞!”老板娘笑眯眯地问我,“带回去给谁呀?”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忽然很想要一台时光机。我要将时间设在七年前,在那个蹲在喷泉边写“白歌宇宙第一怂”的男孩身边着陆,我要将章鱼小丸子捧到他的面前,问他——
“章鱼小丸子在上,你愿意与我,约会四百二十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