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诗苑

沈正福

胎动（外二首）

母亲。我终于，回到了胎室

你摸摸看，我的眼泪

终于不是冰冷而坚硬的了

我的肌肤，是刚哺乳过的

还遗留着奶香，和淡淡的

血的味道

你瞧，这毫无冗余的身体

每一次颤动，都倾尽全力

以致牙床、足趾，和每一根毛发

湿漉的梢端

都柔软得，像欲望尽头

疲乏的本能

而现在，母亲。我想再睡一会儿

直到虚无，把我

喉咙里污浊的表达欲。全都

清理干净

哥 哥

一千条海蛇游过。童年的蝉声

在阴雨里摔倒

哥哥的胡子，终于停止了发育

羸弱的情话，发酵出矮小的坟茔

毕业后，他找了座潮湿的砖厂

用三千二的价格

典当了他明亮的眼睛——

厂房里暗黄的灯一次次进出他

当然，进出他的，还有更多

我追问时，他只是一味地沉默

烟，自顾自地燃烧着。他突然起身

靠了过来。用一双逐渐变硬的手

摸了摸，我微凸的喉咙

阿 婆

花圃的扇形区，把所有的路

限制成，同一个形状

年迈的阿婆过来取水

需要翻过五十三层台阶

和一场婚姻

长达四十年的沉默和争吵

系头发的红绳

已足显宽裕

只在烟火间，握住一捧

稀疏的白

阿婆一个人取水，她的三只小猫

跟在身边，多像她

失去的三个儿子生活在身边

阿婆总这样想

静下来，也命令

每一粒尘埃，从尘世落下来

叶子一样，将黄色的光芒

全部都召集回来

我不经意的一次触碰

一枚珙桐的叶子，从横斜逸出的枝干

落下来

它生命的血管，曲曲弯弯着美

像是星星绕了好多次远路

也像我掌心，野草丛生的纹路

落下来，都落下来吧

所有为时不晚的事物

所有收束无策的曲途

低头吟

就这样，低头

像一株叶片飘零的老桑树

不在乎被風吹走的

是黄叶，还是冻虫

日脚像跛了似的，一个人

停也停不下的，是闲愁

就这样，低头

不思故乡，也不嫌难禅

不牵念远走的，耳边的

空荡荡的不死不休

我一个人，低头

也像是人间的一万种植物

在对我帖耳

俯首

独居记

一个人，蔓草一样

顾此失彼地生活

上一刻悲伤靠岸

下一刻缄默上船

光阴的白开水啊

不是烫嘴，就是烧胃

我从雨水深处走来

我于山岚中央隐没

一个人

纠纠缠缠地生活

心中的执迷啊，颠扑不破

枯叶，青菜

释放，掩埋

一个人

小心翼翼地生活

那么多的细枝末节啊，惜痛如墨

夕阳辞

白霜铺地，薄雾织壁

庄严的秋事，这才向着脊背

托付

往日的小村庄，骨骼突出

如今是父亲，尖锐得

一塌糊涂

草还在伛着身子

向下，向下

风还在酝酿内心的粮食

醉就醉吧

我用尽一个下午

在纸上写下

炊烟，青瓦和南瓜

夕阳西下

断肠人，不在故乡

更不在天涯

多年前分开的我们，各自走向不同的河岸

破旧船桨划开静态的水面

翻身涌向两侧的水花，有序形成

我们之间牢固的分割线

这些年里，渐次涌来的季风

摇落了无数秋叶

也摇落了，无数辗转的年月

你领我走过的那个红灯区

正面临着拆除与消亡的命运

尾随我多年的困惑与恐惧，也因此

获得喘息和叫停的理由

这些年里，你在不断重复应有的疲倦

我闯入过危险境地，也在尝试规避

诸多荒诞名词和未知风险

无数饥饿感、窘迫感、焦虑感，都一一被获得

但是啊，我们都不必为此辩驳

世界与我们，尚欠一张鬼脸，一次和解

如 果

如果有更辽远的延伸，那一定是经年的卷轴与书册

给予逝去的岁月，无数难以抵达的河岸

如果有更果敢的穿透，那一定是原野上的麦芒

一次次地，深入秋日的肌肤与骨髓

如果有更隐蔽的秘密，那一定是暗自闪躲的灯光

在浴室的水雾中窥探一位少女，被淋湿的身体

如果有更深遂的隐喻，那一定因我偏执地爱你

在老旧的木琴上，敲击的笨拙音节

如果不赋予独体字偏旁，多余的意义

我们也不必去追究每一个字词潜藏的深意

如果一切无须辩驳，无须假设

夜来依旧是风雨声，你也无须过问花落多少

逢 七

你安静地，像一个熟睡的孩子。任由人们

从冰冷的肉身开始，进行庄重而有序的别离仪式

这一次，你把自己置放在一个黑色盒子里

连同身体里的纡轸，晚年的苦楚，人间的寂寥

你不再为那些失声痛哭、深切不舍所动容

你不再与疼痛抗争，不再关心儿女的纷争

你不再艰难踟蹰，于佝偻的岁月里

这一次，我们也为你信奉神灵，为你宽恕最后的悼

词

此后，你将在凄寒的盒子里，进行躯体的消磨

继续活着的人，拥有了新年的灯火和雨水

很多天过去，我们已度过无数个七天

并不断远离那个生死别离、心如绞痛的日子

可是啊，这满目枯黄还在延续

这无尽地缺失感依旧不时追来，我还是会

在气温低回的夜晚，做着亲人逝去的梦

那时，她静静站在远处

清晨正在消逝

草叶上凝结着好看的露珠

在白云和羊群移动的方向

天空被风吹拂的微微摇晃

她的神秘如同一阵花香

树枯萎后，也有灵魂，也有转世

否则，当夜晚来临，星星靠近她

草莓怎会又甜一次

薄雾四散

虫鸣将尘世之喧嚣秘密的交织

她静静站在远处

与大海毫无瓜葛

想像中的山谷

鸟鸣里的金子，落在水面

绿色从山脚跑到山顶

拥抱住白云

这是人间，从未有过的深情

天空像妈妈一样亲切

陪伴我十九年，从不让我感到恐惧

离我最近的那一棵树开出的花

就要疯了

它如果蹦到地上，必然

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我在这里，陪着春天直起身子

向山谷外面走去

月亮升起的速度

足够让我完成一次悲伤

星星相互碰撞的声音里

洋溢着夜色的寂静。

我把心跳交给了马蹄

石 头

不写诗的时候

你也是未被使用的浪漫主义

就像眼睛，被夕阳的影子贴紧

光离开自己

又回到漆黑的本身

千年之后，也许我会与你重叠

那时，许多我见过的风

都老了

它们一生都难以退回原地

只在草丛中藏身

而你，守护着星霜

光是你的心跳

你和天空一起创造了永恒

又望着一棵紫薇树发呆了，让字典里的

意象活过来，像是写生者

无人敢辜负一场蓝，将惦念放在掌心上揉搓

拍向心口，我们虚假地表白过

从春天的流花里看见你

假设我们从紫薇树上爬下，一罐喝了半口的啤酒

乘车，搞错地里的迷途、苹果的废墟

荒原里的孩子看见你的火车，比欢喜还快

我总是时常看不见你，石头笑我

一个夜晚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虚假，看不到

一个透明的春，一个被劈开的速写者

星星都在念你的名字

眼 睛

假如我有两条鱼，那我一定会拿来当眼睛

这样鱼目珠子就会成为现实

枯玫瑰的乌鸦，在黑夜手里跳来跳去

它看见媚俗，看见母亲掀起藏在肌肤之下的我的雀

轻易不敢言说铁上的时间

磨损、残破，自我毁灭

轻易不说从眼睛的虚构里看到的假象

注定真实会成为两根刺，一根狠狠穿过我的眼睛

另一根用来掩盖和缝合

庄周手里的鱼打了个滑，从老君炉鼎里

逃窜到妹妹珍藏的那条河里，我有了一条鱼

破碎，虚无

蜘蛛围绕，我发现鱼藏在明明如月，天国的影

乌鸦又飞回来了，这一次我没打死它

蜘蛛张大口举着白丝

母亲，你的乌鸦好像带我找到另一条鱼了

“被淹死的绝大多数都是会游泳的人”

為星空祈祷，假装信任我的眼之实

掉落在母亲床头的两颗干涩的珠子

一些叶子落下来之后，麻雀

成了唯一的景物

寂静的永远是镜中的节假日

不同的光投射在了

河面上，也是我与你的不同

雪花似乎太多了

不停的落

落在土豆上，也落在母亲的头发中

骤变的气候使得一切

越来越远

回忆枝条上的花越来越淡

我也更加困倦

平川秋日

小心的穿过落日占领的黄昏

握着镰刀的手越来越老

背筐里新鲜的青草

是许多条小鱼儿的呼吸

鸟从树林里飞来

如童年里的镜子

那般寂静，明亮

河滩里，落日虚弱

散发着余温的石头

是少女面带笑容的脸庞

每个人脸上涂着

均匀的满足，让我想起

一些下午才要开放的花朵

画

画上几根木刺搭成的栅栏

让一条沙溪围住，围住

吸收光和热的黄瓜和青椒

围住菜瓜和土豆

围住藏于油麦菜下的蝉鸣

画上低头插蒜苗的母亲

低头铺塑料地膜的母亲

她轻轻的压土

种下一年的卷心菜

种下一年的豆角

锋芒隐耀，在归元寺

任何锋利都要黯淡 迟缓

我不磕头，亦不上香

就見见佛

只见面，不谈心事

这些老人，不懂

就看看他们，安康否？

作别，回家

寺门白发老者拦路

说余生美满，平顺

回想他头上隐隐的疤

似曾相识

致长江

——兼致rz

其实，我应该沉默不言

关于爱你

尽管，在每一个春天或者秋天

我都会做一些相适于季节的事

比如

拼命绿或者尽量地飘落

今日长江安恬

无人罹难 无人恸哭

水最懂得尺度

一叶舟和一颗石子的沉浮

都是力

或者说是规律的平衡

此刻，我站立在长江大桥

注视水面，注视来往的船舶

来来往往的过客

注视你，缓缓踱来

面颊温暖

在岷县驶往兰州的列车上

我看到一位送孩子去上学的父亲

这位父亲的眼中充满着对孩子的关爱

孩子的眼中尽显着对外面世界的陌生与好奇

此情此景，多么的相似啊

几年前，我的父亲也是一样

我必须要再一次写到父亲

写一写，这个正直善良、温情的男人

我坐着这辆列车，掉头往回驶

2014年，在另一辆列车上

心事重重的父亲送我到另一座城市

父亲很少有忧伤的事情，他的忧伤看不见

在车站，风缓缓地吹着

一些人来，一些人去

像暮色里涌动的灯火……

拉卜楞寺的钟声

听着拉卜楞寺的钟声

我做了一个决定

在老家的院子里

给自己种一棵树

每年都争取去浇灌

直到我离开人世

拉卜楞寺的钟声还是和去年一样

我也还是去年那个我

像去年一样，爱着那个女人

像这三个月一样

拉卜楞寺的钟声

又一次响起

没有僧侣

没有信徒

只有一个念旧的游客

就这样，如同一根根白骨，立着

树皮一层一层卷曲，凋落

深秋，挽起外婆的裤筒

白色的皮屑也一片一片落下

它们都曾挺立过

依附着每一个春天

母亲的菜园子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菜园子

这比胭脂油彩贵重多了

不会种菜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

母亲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做个好女人

母亲把菜园子打扮的比姑娘还要好看

摘一竹篮蔬菜

就摘了一肚子好心情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