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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

2019-06-12孙海鹏

文苑 2019年12期
关键词:锁链馆长生活

文/孙海鹏

30年前,16岁的孙海鹏给父亲写信。除了汇报学习情况,还向父亲汇报家中花儿的情况:“花儿都很好。茶梅能开二十几朵,茶花也能开九朵,现在骨朵有你大拇指大小了,也泛出粉红色。米兰很健旺,仙客来又长出了新叶,敬请放心好了。”最后嘱父亲“注意经常练健身操”。在这封信的背面,孙海鹏赠父亲一枚叶子:“天涯咫尺间,仅有栀叶一片寄您。家中一切平安,放心好了。”

1

每个周六都是我工作最忙的时候,工作上的很多事情要做,还有方方面面的客人要来。在外人看来,周六是休息时间,在我看来,周六是最为紧张的日子。

很奇怪,我爸来找我的时间都放在周六。我爸会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明天忙不忙,要是不忙,他要到我办公室来。我的回答很违心,永远都是相同的内容:“不忙,您来吧!注意路上安全。”然后我就会用办公废弃的单面纸张随手写一个“备忘”:“爸来。茶、书、杂志、酒、点心。”有时候这个“备忘”里还会有其他的东西。

周五的晚上,我回家找东西,妻子看着我默默地找,她就知道明天我要做什么了,她也不多说话,有时候我看着茶桌上摆着的东西,知道是她放在那里的。

我爸来之前,我都要烧水,找出他喜欢喝的茶,然后把昨晚准备的东西一样一样检查一遍,再装进手提袋,等着我爸来。

我爸这一次来的时候情绪很不好,脸色不好看,还是强打着精神问这问那。他的眼睛这几年不是很好,浑浊还流泪,他会时常擦拭泪水,我劝他去医院,他总说等等。我爸一身病,高血压、糖尿病、眼睛息肉、腰肌劳损、跟腱增生,最为重要的是他心情一直都不好。

坐了一会儿,我爸突然问我现在买块墓地需要多少钱。我很惊讶,带着僵硬的笑容问我爸:“您这么开通的人,问这些干吗?”我爸沉默了一下说:“我攒了点儿钱,你以后给我买个墓地,我一个人的墓地。”

不知道我们爷俩在办公室里沉默了多久,我起身给他倒茶,然后问我爸:“您一辈子都在海上,喜欢大海吧?”我爸说:“我害怕大海,你让我留在陆地上。”

我爸是海员,长年漂泊在海上。这个职业究竟是什么样的,如果不是海员家庭,恐怕根本都无法想象。我爸和我妈之间聚少离多,彼此适应于独立生活,他们的矛盾,一部分来自于我妈很不幸的家庭,一部分来自我爸的职业。我不抱怨,我也不想改变,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家,我觉得这是我的命。

我总听有人问我:“你爸你妈为什么过不到一块儿去?”我都不回答,与其寻根问底地找原因,倒不如我内心包容着他们的矛盾,不是纵容父母,而是与父母同在。

面对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李庚深有感触地说:“现代化不是西方所专有,中国以及亚洲正通过巨大的努力进入到现代化社会。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对抽象思维以及抽象性的感性享受。现代化将微观世界及宏观世界带进我们今天的生活中……一个新的奇妙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打开你的心扉吧,不要拒绝你不知道的东西,而是感觉它、理解它及运用它,来创造一个新世界。”

2

我爸不爱吃两样东西,一样是鲍鱼,一样是豆芽。

他在海运学校读书的时候,赶上了挨饿的年代,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七贤岭海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手里就会捞上来十几个鲍鱼,放到暖瓶里,冲上滚开的热水,等跑操回来鲍鱼就焖熟了,这就是他一天中主要的热量来源。不论是什么山珍海味,总吃一种东西,谁都会觉得难以下咽。

我爸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普通水手做到了高级指导船长,他很爱炫耀自己的履历,谁听了他的航海经历都会很羡慕。实际上呢?他遇到过南亚的海盗,他的船在狂飙巨浪中也曾近于沉没,船上也着过火。因为长途远航一个多月,没有蔬菜补给,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把豆芽当作蔬菜,所以,我爸后半辈子拒绝吃豆芽。

我爸爱喝酒,年轻的时候酒量好,一顿喝八九两高度酒都没有问题。喝醉了酒之后,情况就不同了,爱耍酒疯。从文质彬彬到失去理智,这之间反差极大,我和我妈都受不了。很久以来,我们都觉得耍酒疯的时候才是我爸的本性。

我现在也喜欢喝酒,而且酒量比我爸还大,我喜欢豪饮,不用别人劝,我自己喝,直到喝醉了,不省人事了才算是痛快。我不是不理智的人,也没有达到酗酒的程度,心里要是没有烦心事,谁都不愿意喝醉。

那天我陪着我爸坐在办公室闲聊,我只听不说。我爸说的都是家里的事,其实就是和我妈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持续了几十年,我爸说他觉得心里憋屈,这一辈子都憋屈。我看着他坐在那里,脑海里想起了好多的事情,这些往事已经没有了怨恨,也没有了温馨,剩下的就是真实的生活,是非、计较、冲突、理不清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还有不离不弃的无奈坚守。

我爸看着我的办公电话不断,起身说要走,我也没有拦着,送我爸出门,一直看着他提着东西的背影转过走廊的拐角。

我上楼去和馆长汇报工作,说着说着,我总是心神不宁。很不好意思地对馆长说,觉得我爸还没离开图书馆,挺担心老人的,我想去找找。馆长看着我的神情,通情达理地催促我快去。走出馆长办公室,我发疯似的跑,到处去找我爸,偌大图书馆里的读者都看着我到处找人。

跑到东大厅,隔着厚厚的玻璃门,我看见我爸坐在台阶上,佝偻着背,用手揉着他的膝盖,满世界阳光都洒在他的身上,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温暖。我站在玻璃门内,看着我爸孤独悲观的样子,转身离开。

3

我爸经常在我面前说一句话:“我不喜欢孩子,所以就不愿意抱孩子,你小时候,我就不爱抱你。”这句话说了几十年了吧,因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爸不是真爱我。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青云街的山脚下。只要我爸休假,他就会带着我爬山,爬着爬着,我爸就不见了。我到处喊,到处找,荒山野岭的也没有人应,心里恐惧极了。只要是往山下走的山路,我就敢走。有时候,要走半个下午才能回家。到家一看,我爸还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我爸回来了,他也不责怪我,就说一句:“下山后过马路要看着车。”这么多年来,我敢独自走南闯北,即便在荒郊野地,我也不会觉得胆怯,因为我总觉得我爸就在我身后,我很安全。

我读书的时候,我爸叫我上船去陪着他聊天。到了船上,还没有说几句话,船开了。我爸说,你下不去了,就跟着我走吧。船从大连开到了唐山,我爸带着我去乐亭找李大钊故居。第二天,船又开了,这回是到上海。我爸说:“我给你写个纸条,到外滩去找一个人取船票。我再给你400块钱,你自己在上海转转,然后坐船回家。我得起航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去外滩海运大楼取回了船票,用剩下的钱在福州路买了一套《近代作家文库》,有30多本,包里背着,手里提着,然后坐公交车去公平路码头。坐了36个小时的船才回到家,在船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饿着肚子到家的时候,看到我爸坐在书房里喝茶,他只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啊?”

我的独立生活和我爸我妈有特别大的关系,他们除了彼此不信任、抱怨和冲突之外,还有什么温暖的记忆呢?我小时候就总想自己过日子,和奶奶说:“我以后娶媳妇,生孩子,远离亲戚朋友,过自己的日子。”我奶奶瞪着眼说:“你章程挺大!”我成家之后,真是这样独立生活,靠着和妻子一起拼搏过日子,规划我们的生活,浪漫而务实,深情而与共。我骨子里特别看不上靠着父母生活的人,也不是看不上,有羡慕和嫉妒的成分在里面。

4

去年春天,我爸拿着一个厚信封来找我,说是给孩子上学用,我断然回绝了。我爸挺尴尬,红着脸嘱咐我拿着,最终我还是把信封还给了他。

其实我爸对我很好,他不会表达自己的爱,在他看来,对儿子的爱只要实实在在就完全可以了。我爸一直都觉得钱很重要,重要到了可以取代一切,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打拼给我的物质生活带来幸福。事实上,我爸的想法并没有完全变为现实,至少,在我最需要父爱的那个年龄,我爸没有给我爱的满足,现在,我开始拒绝接受这种爱。人生就是这样残忍,过期不候,无法补救。至于钱,根本就不起多大作用,如果花钱能够买来感情,那样的感情也太廉价了。

我特别害怕一件事,那就是我会越来越像我爸那样去想问题,越来越像我妈那样去做事情。如果说,家族还有家庭内部有一根看不见但是实际存在的锁链,我所担心的是这根锁链终究有一天会死死地套在我的脖颈上,挣脱不得。

妻子劝了我好多次,让我去看看这根锁链究竟是什么样,我没有勇气去看,更没有信心去解开锁链。其实,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些,但是,这都无法避免,我信命。

我的人生绝大多数是依靠自己来规划的,我很倔强,主意一旦定下来了,很难改变。“中年为儒晚为僧”,这是我现在的想法,我就是在这两者之间转化着自己内在的痛苦。我曾经幻想着有一根利剑,剁碎我父母之间的芥蒂,能够使他们和和美美地生活。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人的价值观不同,说得直白些,就是人的活法不同,人的活法也没有必要都一样,至于有什么的样活法,这些也都是命。

我在网络上看到一句话:“一个成熟的人,会慢慢发觉可以责怪的人和事越来越少,因为人人都有他的难处,事事都有它的原因。”我信奉这句话,并且拿这句话去理解我爸我妈。

我四十岁后,才知道我爸到底想了些什么,男人是有尊严的,这种尊严是与生俱来的,不管怎么说,不要诋毁别人的尊严。

我小时候,我爸出海,陪我的时间少之又少。现在,我爸老了,我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做,总不能像他那样吧。我觉得家里的那些事情只要去做都不晚,因为我还有自己的爸在。

大家都爱说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又总会找出来日方长的理由,哪有来日啊!我特别害怕后悔,后悔发生“有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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