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皿记
2019-06-12冯杰
文/冯杰
楚些/推荐04
冯杰散文承续的是明清小品、现代言志散文的传统,为典范的士大夫式的写作范式。在都市的深处,闲坐书斋前的冯杰,寂寞中又带有点点的清思。他工书画,善文字,台湾版散文集子,纸张精美,内里的插画皆为其手绘,皆着彩色。竖体字,铜版纸,彩色插画,看上去雅致异常,文人范十足,而他的乡土文字,写的又是乡土世界的大红大绿,比如对联、年画的夸张与流俗,比如少年时看种猪交配的陈谷子烂芝麻。这一雅一俗于冯杰而言,其实不存在什么鸿沟,它们都来自深不可察的生活,来自复杂而宽广的人本身。海德格尔曾经指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得故土成为接近本源之处。”
《器皿记》就是典型的冯杰式的散文,以小小的物件,勾画北中原这块土地的神奇,进而成为看得见的乡愁所在。
形而上的乡村器皿:罐
器皿与制造的材料有关。乡村全部器皿都是水和泥掺和上时间做成的。器皿在时光里破碎、组合、消失、凝固,再继续作另一圈轮回。器皿不是固体,器皿是液体,器皿的过程是流动的,如器在人间旅行。
记事时我恍如就是在乡村形色各异的罐子里穿行。那是一些上釉的和不上釉的器皿,它们如川剧变脸,面目不同,大大小小,有着不同的型号。质地分别为铜、铁、锡、陶。盛雪、盛月光、盛草香,还盛沉沉的叹息。乡村的器皿是乡村形状各异的胃,在消化时光。
在乡村日子流动的缝隙里,布满了打水的罐、装粮食的瓮、盛水的缸、盛酒的坛、和面的盆、盛饭的碗,还有惹是生非或借酒浇愁的小酒盅……
少年时代在乡村经历过这样一幕,晚秋的一天,我和村里一个孩子去邻村轧花生油,回来路上油罐摔碎了,油流一地,香气浓郁。那是全家一年的生活用油啊。我们害怕回去无法给大人交差,就脱下衣服,一边哭一边用衣裳往地上蘸油,以便回家再把油拧出来。贫朴的时代,油是映照生活面庞的亮色,器皿的碎片上却沾满少年的哀愁。
到我们村卖陶罐器皿的人一年四季赶着驴车缓缓而行,村里有几家窑场,烧制须用黏土。器皿原色,素面干净,不设花,无图案,坦坦荡荡的。
我姥爷家有一方带耳朵黑罐,用于放烟草叶。他的烟草是自制的,为了节省,配方是掺一半烟草,另一半是碎桐叶,奢侈一些时就淋上芝麻油稍拌,在罐里焖两天之后烟叶就可抽用。咳嗽声里,烟草和乡村的日子一般苦涩。
还有一种叫瓿的陶器,瓿是对小菜坛子的称呼。姥爷说过,古人爱把自己著的书前写上“请某某大先生覆瓿”,就是谦称自己的书无价值,只配盖菜坛子。
三十岁那年,我也出了一本诗集,学着古人作文化状如此写道,以示卖弄。
村里一位大伯问我这是啥意思?我解释。后来,他真就给盖上菜坛子。第二年咸菜全坏了。
器皿表情:药锅的愁容
传说铁锅熬药易有毒。乡村药锅都是砂锅质的。“打破砂锅——璺(问)到底”,这句乡村歇后语在今后电脑时代将被淘汰掉,因为背景消失,让人陌生不可理解。
想一想,昔日有许多方言和土语都曾在药锅里慢慢熬制,然后在大地上布满奇馨异香。
药锅不会家家都有,如果村子不大,一个村里共拥一只轮流借用。药罐会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串门走户,谁家的门槛它都迈过,俨然是个砂质的郎中,是一部游动的《村庄药物志》,砂质版的“村志”啊。
锅可以多,但药锅不能多。药锅多了就象征一个村子阴气重,人丁不旺。在乡村里有偷锅的,有偷铜勺的,偷铁盆的,但药锅是没人去偷的,晦气。因此经常可以在乡村看到用完的药罐孤寂地站在窗台上闲看风景,显得无所事事,仿佛瞌睡。它其实在等待着下一家窗棂里的咳嗽声。
药锅是乡村的愁容。药锅的面庞就是乡下人忧郁的面庞。
最后熬完的药渣不能随便倒掉,必须要黎明无人时在乡村十字路口扔掉,让众人踩踏,病才能加快速度最后痊愈。这是药效之外的另一种药效,单方上不曾交代,秘而不宣。
也有吝啬不倒药渣的人家。我家斜对门有个三姥娘,家穷,觉得药渣倒掉可惜,干脆磨成碎面最后吃下。其实药熬三遍之时已如熬干的人生了。
送锅时有一种讲究,还人家药锅是不许送空锅的,送空锅是想把病给别人送去,有象征的嫌疑。约定成俗,最好空锅里放一把粮食、盐、枣子诸物,即可破解。这是连李时珍《本草纲目》里也没有交代的。
母亲教我使用砂锅熬药的方法,提前先用凉水将药泡好,从黄昏开始,用文火。药熬好了,篦出药汤。晚上喝一次,第二天加温即可服。早晚两次。
给母亲端药时,用一方包药的草纸轻轻遮着药碗,压根筷子,是怕夜空落下晚秋露水,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厨房踱到堂屋。
三米长的距离,三米长的草药之香,竟漫长如一生。(本文有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