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城市里的乡下女人（三题）

◎ 戴玉祥

莲花

莲花将女儿送到母亲家后，就孤身来北京了。

莲花身背着鼓鼓囊囊的兰花布包，在北京城转。三天过去了，也没有找到事做。莲花想打退堂鼓了，准备回去。但莲花没有。

莲花仍身背着鼓鼓囊囊的兰花布包，在北京城转。后来，莲花还真的找到事做了。

莲花在一家纸厂当切纸工。

切纸是体力活，尤其臂力要大。莲花在乡下滚爬惯了，这样的活干得了。虽然累点，但一想到能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上班，心里就甜起来。

月底发工资，莲花只留了百十块钱，其余的，都寄给母亲。莲花男人早些年就没了。莲花守着女儿生活。莲花将汇款单填好后，给母亲打了电话。莲花说，妈你给孩子买些好吃好穿的，我在北京能挣钱了，别苦孩子。还说，一定要管好孩子的学习！莲花还想说些什么，就听电话那头女儿的哭声响起来：妈妈，我不要好吃好穿的，我要你回来！妈妈，我想你！想你，妈妈——莲花也哭了，边哭边说，听话，孩子！还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后来还说些什么，莲花自己也不清楚了。莲花只记得，她是在哭喊声中挂断电话的。

纸厂生意越来越好，老板也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待工人好。这月发工资时，老板高兴，给每人发了二百元红包。姐妹们领了红包后，就也想像城里人那样，潇洒一回。莲花被几个姐妹拽进一家西餐厅，吃牛排，喝红酒。莲花没喝过红酒，一杯酒下肚后，就醉了。翌日上班时，头还晕晕的。莲花站在机器前，目视厚厚的白纸像浮冰一样漂过来，双手便不停地操纵切刀杆，猛然下压，咔嚓咔嚓，那厚厚的白纸在痛苦的呻吟中，便被切割成一定的形状了。莲花目视那厚厚的像浮冰一样漂过来的白纸，突然发现上面的一张白纸卷了起来，便伸出左手，想将那卷起的白纸放平展，也就是这时候，切纸刀又咔嚓叫了声，白纸立时血红一片。

莲花的左手被切掉了。

莲花被送进医院。

莲花醒来时，发现左手没了；泪珠，便从眼角滑出来了。

后来，莲花出院。老板将七万块钱交给莲花。老板说莲花你这是在厂里出的事故，这些算是补偿吧！还说莲花，回乡下去，这些钱在乡下，还是挺起作用的。莲花不要。莲花说老板，我左手没了，还有右手，一样可以干活的。莲花还说，在纸厂干惯了，我不走……莲花这样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老板感动了。

老板说，钱你拿着，班也照样上。

莲花听了，差点像城里人那样拥抱老板了。莲花说，谢谢老板。还说，莲花一定好好干。这以后，莲花天天待在厂里，真正把厂当成家了。

工厂订单越来越多，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莲花，还有工人们的工资，也都长了。

这天大早，莲花来上班，发现工厂的大门被锁了，还贴了封条。说是环保局过来人封的，说是工厂的排污不达标。莲花站在大门口，有工人过来，听说工厂被封了，也就离开了。

莲花没离开。

老板过来了，见莲花站在大门口，劝莲花，让去别的地方找份工作。莲花不。莲花说，干习惯了，不想离开。老板就不说话了。

莲花天天来。

老板知道了，过来劝，让莲花去别的地方找份工作。莲花还是不。莲花说，上套新的排污设备，需要多少钱？老板说，没几百万就别去想。还说，有那几百万，做什么不好？莲花听出老板的弦外之音了。老板要是愿意投资，紧紧腰带，是可以的。莲花说，老板，当初那七万块，存着呢，明儿取给你。还说，老板，工厂不能关门呀！老板没做声，但眼眶里，却有泪花在闪烁。

老板上了新的排污设备。

工厂恢复生产了。

莲花重新站在机器边，右手操纵切刀杆时，浑身都是劲。在莲花心里，这工厂，就是她的家了。工人们都夸莲花能干。老板心里更是清楚。一天，老板喊莲花，说莲花你跟我来。说后，老板前面走，莲花后面跟。进了一间房子后，老板说，这里以前是堆杂物的，让人收拾了，以后你就住这里吧！莲花听了，差一点又像城里人那样拥抱老板了。

年底，莲花让母亲帯着孩子来北京过年。

母亲见莲花左手没了，“妈呀”声，哭开了。

莲花劝。莲花说，莲花虽然左手没了，但莲花能在北京这样的城市站住脚，不亏。说后，莲花冲母亲扮下鬼脸，冲女儿说，妈妈帯你看天安门去。

女儿听了，立时雀跃起来。

菱花

客人都离开后，已很夜了。

菱花走出酒店。

菱花没有直接回宿舍。菱花沿着酒店前的一条马路，一直往前走。后来就到了小吃街。这里，仍人声鼎沸。菱花在一棵大树下的条桌边坐下，要了瓶啤酒，一叠花生米，慢慢喝起来。

不远处，一个男人，条桌上也放着啤酒，一叠花生米，在喝酒。

菱花冲那男人摆摆手。

那男人目光聚过来，在菱花身上停了会，又收回去了。

菱花从坤包里掏出化妆盒，装作补妆的样子，其实是想通过化妆盒上的镜片，再看看自己：红红的发，苹果般的脸蛋，白嫩的肌肤……菱花自信了。

菱花向男人走去。

菱花坐到男人的对面。

男人两瓶啤酒下肚后，目光又聚到菱花身上。男人说，你们女人，没有好东西。男人还说，你们女人……

菱花斩断男人的话。

菱花说，你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菱花还说，你们男人……

这时候，男人打断菱花，目光聚在菱花身上。男人说，我的女人，她跟人跑了。那家伙有什么好，不就包工程，赚了几个钱？男人这样说过后，慢慢收回目光，脸上，写着痛苦。菱花见男人这样，便可伶起男人来。菱花说，她如此负你，你还因她痛苦，真不值得！

后来，菱花回到宿舍，跟同舍的姐妹说起男人，姐妹们都说这男人还真有情有义，菱花你就主动些，你不是一心想做城里人吗，嫁给那男人，不就梦想成真了。

菱花佯装生气。还说，你们胡说什么呀？

酒店生意不错，菱花们九点上班后，就忙个不停，很夜了才下班。下班后，姐妹们就回宿舍，倒床睡了。可菱花没有。

菱花出酒店后，沿着酒店前的那条马路，径直走到小吃街，在一棵大树下的条桌边坐下，要了啤酒、花生米，慢慢地喝。

这晚，菱花正喝着，发现不远处，一个女人，条桌上也放着啤酒、花生米，在喝酒。

菱花冲那女人摆摆手。

那女人也冲菱花摆摆手，还喊：过来一起喝吧！

菱花就拎着酒瓶过去了。

菱花坐到那女人对面。

条桌上的啤酒喝完后，那女人又要了两瓶。再喝完后，那女人呜呜哭起来。你醉了，菱花说，我送你回去。那女人说她没醉。说她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男人，才伤心。接着，那女人就骂自己，骂自己见钱眼开，骂自己不该跟人跑了。那女人这样骂着时，哭声更恸了。那女人说，她这样背叛男人，可男人还爱她，为她痛苦，她真混呀！

菱花也有些感动。

菱花说，让你跟他跑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包工程的？

那女人听了，突然不哭了。

那女人说，你怎么知道？难道……

后来，菱花回到宿舍，跟同舍的姐妹们说起那女人的事，姐妹们听了，劝菱花，说人家女人都讲他好，看来是真的好了，菱花你要是不主动出击，我们就出击了，到时候，你做不了城里人，可别怪我们哦！

菱花没做声。

后来很多个晚上，下班后，菱花都坐到那棵大树下的条桌边，喝啤酒，看着不远处的另一张条桌。只是，那条桌边，始终没有人坐。

菱花没有气馁。

菱花晚上下班后，仍去那儿。

一晚，男人出现了。

男人坐到那条桌边时，一脸憔悴。男人要了啤酒、花生米，男人喝着喝着，便小声哭起来。

菱花走过去。

菱花坐到男人的对面。

菱花说，你哭什么呀？

男人说，没有找到她。

菱花说，她都跟人家跑了，还找她干嘛?

男人说，我不能没有她。还说，没有她，我真的没法活下去。说后，男人将啤酒瓶底往上，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男人醉了。菱花从男人手机里查到男人的家。菱花将男人扶到床上正想离开时，男人一把拽住了她。男人说，我不要你走？

菱花说，你心里有她？

菱花还说，你拽我干什么？

男人仍拽着菱花不放。

男人说，我不想再因她痛苦了！

男人还说，自从那晚见到你后，我就不想再因她痛苦了！

菱花觉得男人很可笑。

菱花说，你不还是在因她痛苦吗？

菱花这样说过后，挣脱开男人。

菱花走了。

菱花回到宿舍，把男人的事跟同舍的姐妹们说了。姐妹们听了，都说男人有情有义，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想跟你好，可千万别错过了呀！

菱花还真的没有错过。

菱花嫁给男人了。

菱花想做城里人的愿望，也梦想成真了。

一晚，男人告诉菱花，说菱花，那晚与你喝酒的女人，其实是他花钱雇的，他这样做，其实……

菱花打断男人的话。

菱花说，我心里明白。

菱花这样说过后，就啜泣起来，很恸。

草花

草花走出屋子时，又回头抱了抱妈妈。妈妈的哭声就响起来了。妈妈说，草花，你决定了，妈不拦你，可妈就是……妈妈说不出话了。

草花鼻子也酸起来。

但草花还是坚决离开了。

草花来到N市。

草花在街上转悠几天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看到有招打扫街道的，就去应聘了。草花上班后，心里有些不甘。找这样的工作，真的不需要跑到城里来。但既然来了，就不好意思回去了。想是这样想，但草花干活还是很卖力的。负责的路段，不光按要求早晚扫两次，路边的护栏、标志牌等，还经常擦洗。路段附近的市民很满意，家里需要卫生大扫除的，也找草花。这样草花的收人就很不错了。草花将钱打给妈妈，还跟妈妈说，她现在管着一段路呢，还有点灰色收入呢。妈妈听了，说话的语气就明显严肃起来了。妈妈说，现在反腐呢，你还敢灰色收入？草花说妈妈，草花以后不了。妈妈这才舒口气。挂了电话，草花想想，就笑了。那笑里，含着泪花。

不久，草花负责的路段重修，不用打扫了。

草花失业了。

草花在街上转悠几天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清理下水道的活儿，活脏，工资高。草花尽管不大情愿，但一想到工作不好找，就干了。与草花一块的，都是从乡下来的男人。男人们见了草花，都笑。那笑，挺有意味。但男人们笑归笑，遇到重活脏活，还是不让草花干。打心里，草花感谢这些男人。上海路与南京路交叉口一处地方，突然塌陷，下水道被堵，污水冒出来，臭气冲天，需要立即疏通。几个男人戴着口罩，站在坑边，用木杠捣，忙活了半天，也没有疏通。后来发现，是塌陷下去的一块石板挡住了污水，需将钢丝穿到石板下面，拉上来。这活，脏且危险。草花将安全绳系到身上，拉起钢丝，跳了下去。男人们刚反应过来，草花已将钢丝穿好了。这一幕，正好被晚报记者撞上了。记者深受感动，写了篇报道，发在晚报上。草花的名字，在小城便响起来了。草花打电话给妈妈，说妈妈，草花在小城出名了，好多人都知道俺呢！谁知妈妈听了，音调就明显抖索起来。妈妈说，不让你要灰色的东西，你……草花忙斩断妈妈话，说妈你想哪儿去了，俺是因为……草花本想说是因为疏通下水道出名的，可草花没说。草花说妈妈，俺管理水道，管理得好，出名的。妈妈听了，高兴。妈妈说，妈就知道女儿出息。挂电话后，草花苦笑笑，还抬手往脸上拍了几下。

后来，一家清污公司入住N市，机械作业。

草花失业了。

草花只好又到处找工作。

草花找到工作了，是看护公共厕所。这厕所很大，两头分别是男厕女厕，中间一间小屋，是看护人住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想到在这样大的城市里，能有住处，也就满意了。其实，草花心里早打好了小九九。草花觉得这地方，南来北往的人都有，找个临时的活儿，搞点灰色收入，容易。草花上班后，很快就进入角色了。厕所的墙壁贴的是乳白色的瓷砖，草花就站在升降梯上，先用湿布抹，再干布抹；便盆，早中晚都冲洗；小隔间，一天两抹；手纸篓，不按时间，满了就换。厕内，整天燃着熏香。如厕人的感觉，好极了。草花的名字，也被很多人记住了。那些人，家里大扫除什么的，就让草花干。草花的收入，也就很不错了。草花打妈妈电话，说妈妈，草花现在不再租房住了，自己有房了。妈妈惊喜。妈妈说，草花你在城里买房了？草花说，妈你别笑女儿好不好，女儿哪能买得起房，是分了一间，暂住着。妈妈说，分的房，好呀好呀，妈妈抽空去瞅瞅。草花听说妈妈要过来瞅瞅，就犯难了。草花说妈妈，等女儿买自己的房子了，就把你接过来，好不好？妈妈说，那要驴年马月……

草花慌慌挂了电话。

这天夜里，草花做了一个梦，说自己开了一家保洁公司，生意好的不得了，不仅买了房子、把妈妈接过来了，还雇了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