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存在的悖论
2019-06-11金文超
摘 要:《曲径分叉的花园》是博尔赫斯的代表作。这篇小说尚不足万字,却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厄普代克曾这样描述:“(博尔赫斯获国际出版奖之前)我本人只读过《小径分叉的花园》……尽管有着超乎其题材所要求的生动和智力,阅读这篇小说却可以不必知道它的创作者是世界文学的一位巨人。”[1]P284-285本文试从小说时间观出发,进一步探讨其揭示的人类存在悖论:有限与无限,理性与非理性,混乱与秩序。其中体现了人类存在的困境,虚无成为人类最终的归宿。
关键词:博尔赫斯;时间;存在;虚无
作者简介:金文超(1982.6-),女,达斡尔族,内蒙古呼伦贝尔人,硕士,内蒙古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2--03
《曲径分叉的花园》是博尔赫斯的代表作。这篇小说不足万字,却获得了很高评价。本文试从小说时间观出发,进一步探讨其揭示的人类存在悖论:有限与无限,理性与非理性,混乱与秩序。其中体现了人类存在的困境,虚无成为人类最终的归宿。
一、时间的迷宫
博尔赫斯曾说:“时间问题比其他任何行而上的问题都来得重要。”[2]P196无论我们是否思考过时间的问题,却从未逃离过时间。就单个生命现象而言,它与我们同生共亡,构成独立时间体系;就人类整体而言,无数独立个体构成的时间体系又构成了人类历史,我们在时间中思索时间。博尔赫斯用他独特的小说文体,奇特的小说话语,对他的时间观念进行既具体又抽象的阐释。短篇小说《曲径分叉的花园》更是集中体现了他的时间观。
(一)时间是分岔交叉的
个体生命在时间向度上是一个不可逆转的线性流程,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传统虚构小说中的事件因其时间的一维性,呈现出强烈的时序色彩。当人物面临选择时,他总会排除其他而只选其一。然而在《曲径分叉的花园》中,作者将时间从一维的线性束缚中解放出来,赋予了它多维的特征,时间变得可以分岔交叉。“存在着无限的时间序列,存在着一张分离、汇合、平行的种种时间织成的急遽扩张的网。这张各种时间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3]P138-139
时间的主题最主要是通过俞聪曾祖父崔朋来揭示的。崔朋曾是云南总督,精通天文星象、诗词书法。突然他放弃一切要去写一部比《红楼梦》更“流行”(有多种译法,如“更伟大”、“人物更多”等)的小说,还要建造一座能让所有人都迷路的迷宫。他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去完成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即那部小说),死后留下了这两个谜让后人难以解答。汉学家阿伯特潜心研究,终于发现书和迷宫是一回事,“曲径分叉的花园就是一个巨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它的谜底是时间。”[3]P138在崔朋书中,方某人掌握了一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来敲他的门,方某人决定杀了他,在书中有了好几种可能的结局:方杀死了陌生人;陌生人杀死了方;两个人都得救;两个人都死了。时间在他的小说中不断的分岔,“任何一种结局都发生了;每一种结局就是其他分岔的地点。”[3]P137“他——同时——选中全部抉择。这样,他创造了多种未来,多种时间,也在扩散分岔。”[3]P136毫无疑问,通过崔朋的小说,博尔赫斯表现了他的时间是分岔的时间观。时间在不断地分岔,然而“有时,这座迷宫的条条小路还汇合在一起”[3]P137小说中分岔出来的几条叙事线索:崔朋的故事、阿伯特的故事、欧战史、俞聪的故事在阿伯特身上又交叉在一起了。阿伯特在故事中又有了特别的意义:时间的交叉点。他是俞聪刺杀的目的和情报传递的工具,还是崔朋迷宫的重建者和解释者,更是俞聪步入崔朋时间花园的重要环节。而阿伯特与俞聪之间变化的个人关系也证明了曲径分岔花园的寓意——随着时间的分岔,他们在不同时刻分别是朋友和敌人。
(二)时间是倒退循环的
在《曲径分叉的花园》中,倒退与循环同样是重要的观点。倒退与循环在一定意义上是一致的,回到过去也就意味着循环。我们生活的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更不可能循环。人从一生下来就随着时间从幼年、少年走向青年、成年,直至死亡。但是受海德格尔的影响,博尔赫斯认为“我们可以把任选一种时间的源泉置身于过去和未来,哪一种无关紧要,反正我们处于时间的流水。”[4]P192时间是一条负载着人类飞逝的大河,循环是其本质特征。在崔朋的小说中,人物死而复生,“在第三章里,那位英雄死了;可是到了第四章,他還活着。”[3]P135时间在这里倒退。循环着的时间在作品中以不同的意象反复出现:如阿伯特书中的圆形座钟,留声机上旋转的唱片,象征涅槃再生的凤凰,仿制波斯陶器并在不同地点出现的中国古代陶器作品,先死而后生的崔朋小说中的主人公。崔朋的迷宫让阿伯特苦苦冥想:“我曾经暗暗思量,一本书用什么方式才能无限的?我猜想,除去是圆形的,循环的书除外,不会有特别的方法。书的最后一页与第一页完全相同,才可能继续不断地阅读下去。”[3]P136在书中,崔朋喻含了自己的时间观。而博尔赫斯则也在小说中处处赋予了时间倒流循环的特点。
二、存在的悖论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出了小说是“关于存在的一种诗意的思考”[5]P45“小说家画出存在的地图,从而发现这样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5]P54昆德拉认为从塞万提斯开始,欧洲的艺术形成了一个伟大传统,就是对存在进行探索。毫无疑问,博尔赫斯继承了这一传统,在《曲径分叉的花园》中,通过自己独特的时间观的展现,探索着人类的存在,并发现了其中的种种悖论:有限与无限,理性与非理性,秩序与混乱。
(一)有限与无限
小到人的一生,大到整个社会,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有限的,有它们的出现,也必然意味着要消亡,有限性无可避免。但是博尔赫斯却在小说中表现了他的时间观:分岔交叉,以此来抵抗有限性。时间的分岔交叉也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未来的无限性。有限与无限必然地形成了一对悖论,两者在小说中不断抗争。
崔朋建造了一个花园迷宫,也就是那本小说,在这本小说中存在着无限可能性,时间在里面不断分岔,时间的分岔也就意味着无数的未来。崔朋舍弃一切建造他的迷宫花园,这可以理解为他对于人类存在无限性的一种探索追求。他渴望无限,但是他死了,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杀害,留下了一个悬而未解的谜,这也意味着这一追求的失败。汉学家阿伯特也费尽心血,把自己困在迷宫之中,去探索崔朋留下的谜,这也可以理解为对于人类存在无限性的又一次探索。阿伯特破解了其中奥秘,然而俞聪的暗杀又一次意味着这个探索成功的破灭。作为唯一知道谜底的俞聪,在杀了阿伯特之后,马上被特务马登逮捕,并被判处了绞刑,这意味着对于无限性的追求彻底失败了。在这篇不足万字的小说中出现了极高的死亡率:崔朋的死亡,阿伯特的死亡,俞聪的死亡。作者在人物的死亡之中,探索着有限与无限这对悖论。
当俞聪被判死刑,小说的结尾处写到:“他(指阿伯特)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够知道)我那说不清的悔恨和疲倦。”[3]P140其中至少包含两层意义:首先,俞聪对杀死无辜的阿伯特感到内疚。阿伯特在房中苦心钻研崔朋的迷宫,本与德国和英国,俞聪和马登之间的恩仇没有任何的关系,他的死亡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字和英军要轰炸的城市阿伯特的名字相同。其次,也是根本原因,来自于对有限与无限这对悖论的思考。在此之前,俞聪肯定认为自己的行动可以有其他的出路和结果,阿伯特也肯定可以不用死亡,因为崔朋和阿伯特告诉他,时间是分岔的,未来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在这无限的可能性中也必然有一条路能让他把事情都处理好。但是事实告诉他,崔朋死了,阿伯特也死了,自己也即将死去,象征着时间的迷宫也将随他们的死去而消失。这种无限性真的存在吗?时间真的能不断地分岔交叉吗?临死前对于“有限与无限”的思考深深折磨着他,而死亡的到来又让思索失去了意义,“疲倦”意味着他已无力思索,亦无须去思索。
在人物的死亡和小说的结尾之中,我们看到了作为人类存在的有限与无限的悖论不断抗争。面对有限的现实世界,博尔赫斯在追求无限,然而小说最终显示的是有限。尽管如此,它显示了作为小说家的博尔赫斯对于存在的思索,显示了小说独特价值。
(二)理性与非理性
“什么是行动:这是小说永恒的主题,可以说是它的构成性问题。一个决定是如何产生的?一个决定如何转换成行动,一系列的行动又如何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经历?”[5]P74在传统的小说中,小说家总是尽力去寻找支配人物行动的原因中的理性因素。在他们看来,理性上可以把握的动机产生行动,这一行动又引出另一行动。事实上,人物的行动总是受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人试图通过理性控制行动,但往往又常被非理性因素所左右。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到火车站并非自杀,她只是来找渥伦斯基的,在她没有作出决定就卧轨自尽了。”[5]P75她是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冲动才这么做的,人的行动是得如此的神秘和不可预知。
《曲经分岔的花园》里的人物也如此。作为青岛学校教授的俞聪却是埋伏在英国军队的德国间谍,他的这些行为是为什么呢?据小说的主人公俞聪自己讲,他“执行了这个计划,因为我感到上司一贯轻视我这个种族的人,轻视集中反映在我身上的无数先辈。我想让他看看,一个黄种人可以拯救他的军队” [3]P131表面上看,他的行动是如此的伟大,理性决定着他的行动。但事实上俞聪去枪杀阿伯特去完成任务对他本人毫无意义,对他的种族也毫无意义。唯一的目的就是验证自己虚妄的民族自豪感,这一点在他灵魂深处深刻地认识到了。首先,俞聪的上司对于这个传递情报的间谍丝毫不会关心,更不会关心他的民族。报纸对于此事也只寫到:“阿伯特被一个叫俞聪的陌生人杀害了”,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种族。其次,作为罪恶象征的战争,给人带来的只会是伤害。他明知这一点却参与其中,他完全可以不杀害无辜的阿伯特,最基本的道德准则在余聪堂而皇之的理由的掩盖下,彻底地被遗忘了,他的行动还是理性的吗?俞聪试图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作为他的行动的支撑,却自始至终陷于一种莫名其妙的非理性之中。
马登的行动也同样令人难以理解。他是一个爱尔兰人却在为英国卖命。曾经被上司指控办事不力,甚至还有背叛行为。究竟如何背叛呢?不服从敌人或不相干的人,这还能叫背叛吗?但马登对此非常在乎,并且确定了自己的背叛行为。为了谋得美国人的信任,他执着地去完成这件事,却对自己的身份模糊不清,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非理性的泥潭中。
马登和俞聪都企图理性的支配自己的行动,却又都被某些神秘的,非理性的因素支配着,博尔赫斯敏锐地抓住了行动中理性与非理性的悖论,必然的促使人去思考人类存在状态:既然人的行动无法由自己控制,甚至不知道是由谁来控制,也不知道自己行动的意义所在,那么人的处境是怎样的呢?
(三)秩序与混乱
《曲经分岔的花园》的故事背景是“一战”时的欧洲,小说中的战争更是呈现出混乱的特征。德国和英国的战争,却发生在一个爱尔兰人和一个中国人中间,而无辜的阿伯特也被卷入其中,并惨遭杀害。作为混战中的混乱个人,俞聪的情感和行为充满矛盾:厌倦生活而又渴望生活,厌倦暴力而又使用暴力,具有民族荣誉感却又缺乏基本的道德标准。[7]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而去完成一项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在这混乱的世界中“人们越来越屈服于穷凶恶极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屠夫和强盗了。”
博尔赫斯显然不仅指向于现实和历史的混乱,而是更进一步,指向了时间。在《曲经分岔的花园》中,世界的混乱亦是时间的混乱,作品中虚构世界的秩序也是时间的秩序。作为贯穿全篇的象征时间的曲经分岔的花园的实际地点是混乱不清的。它既是崔朋小说中描述的虚拟花园又是以清寂楼为中心的现实花园,既是俞聪儿时在其中长大的花园又是位于范顿的阿伯特家中的英国花园。小说中的人物背景也同样综复杂。中国人俞聪是埋伏在英军的德国间谍,曾在中国传教的英国人阿伯特回到英国后成为追觅一个失传的中国迷宫的汉学家,爱尔兰人马登追杀德国间谍以博取其英国雇佣者的信任。这三个背景复杂的人物在某一时刻会合于曲经分岔的花园,在他们之间交叉混乱的复杂关系中,时间概念取代了空间概念的现实意义,时间也如现实的世界一样混乱不堪。
面对现实世界和时间的混乱,博尔赫斯企图用虚构的方式来调节,建立一个有秩序的格局。首先,他借助于侦探小说的结构方式,层层推进,用形式结构来抵抗混乱,建立自己的秩序。在博尔赫斯看来,“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如此的混乱如麻,但有一样东西倒是谦恭地维持着它的经典美,那就是侦探小说。因为如果没有开端,中间,结局,侦探小说就无法读懂……侦探小说在遭到蔑视之后,它现在正在拯救一个乱世的秩序。”[2]P120其次,博尔赫斯还采用反复出现的事物和隐喻来分割故事,使得秩序的大格局中呈现出众多有限的小格局。迷宫因为在博尔赫斯各类体裁的作品中频频出现而成为博尔赫斯持有的独特的意象模式。在《曲经分岔的花园》中叙述者俞聪想象崔朋失落的迷宫乃是整个宇宙的缩影:“一座迷宫中的迷宫,想到一座不断扩展,湾弯曲曲,可以包括过去和未来,以某种方式包括天体的迷宫。”[3]P133迷宫复制了现实的混乱,也交织着人们构建秩序的理想。秩序与混乱的悖论只得到了一个令人困扰的结局:世界是混乱的。
三、虚无:存在的困境
无限的时间循环,使人走上了永生的道路,“永生”意味着生命在时间中延伸,在一个无始无终的世界里,一切生存体验和意义都会同失去了时间的向度而虚无飘渺。永生的人类失去了对时间的丰富感受,千百次的循环麻木了人类敏感的神经,无数次的重复之后,呈现给我们面前的是一片没有意义的荒漠,虚无是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
无限的时间分叉,好像给人提供了无限的道路,然而主人公选择了所有的道路也就等于放弃了选择。无须选择的出路和没有出路其实指向的是同样的困境,都是否定个人作为主体对命运的把握;无论你走那一条路,不同的道路结果却是一致的,即杀害和被杀。
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博尔赫斯描述了人类命运的支配下的无奈。命运控制了人的一举一动,表现上,人类具有了选择的权利,然而结局只是朝死亡更进了一步。人类不断的追求无限,却始终逃不过有限的束缚;人类试图控制自己的行动,却也始究陷于非理性的泥潭之中;人类也尝试着混乱中建构一个新的秩序,却还是归于混乱。人类彻底地失去了对命运的控制,虚无成为了最终的归宿。
参考文献:
[1]约翰·厄普代克.博尔赫斯文集.诗歌随笔卷[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2]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3]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4]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6]朱雪峰.流沙上的花園——从《小经分岔的花园》索问博尔赫斯的迷宫[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