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学者李瀷诗歌批评观念与中国传统文论之关系
2019-06-11曹子豪
摘 要:李瀷是朝鲜李氏王朝著名的实学派儒学家。他在《星湖僿说类选》中对中朝两国的诗歌进行了文学批评,其批评观念深受中国传统文论特别是儒家文论的影响。这些诗歌批评显示了中国文论在朝鲜的传播与接受情况,丰富了中国文论的内涵,为研究中国文论提供新的域外视角。
关键词:朝鲜;李瀷;诗歌批评;中国文论
作者简介:曹子豪(1995.10-),男,南京林业大学农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旅游、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2-0-03
李瀷(1681-1763),字子新,号星湖。朝鲜李氏王朝后期著名的儒学家,倡导经世致用的实学态度。注重研究中外经典、历史地理、人物风俗等,其研究所得经门人汇集为类书性质的《星湖僿说类选》。其中卷十下的诗歌篇,对中韩两国创作的汉诗歌进行了体制、风格、手法、流变等多方面的评价,其中不乏李白、杜甫、韩愈、陶渊明等中国诗歌名家之作。其诗歌批评观念重内容功用,轻辞采,并显示出一定程度的文学复古倾向。李瀷能够用相对统一的批评标准,采取横向、纵向比较的方法,在时空定位中揭示汉诗歌创作的某些规律,对中韩诗歌作者及作品的特点作细致分析。其诗歌批评观念和方法深受中国传统文论和儒家哲学影响,但具体评价又不完全等同于中国文论。正是在这种异同之中,可以看到汉文化对朝鲜的巨大辐射力,也可以为我国的诗歌批评提供新的视角。
一、关于诗歌功用的观念
“李白古风”条云:“人事之得失,推物可喻也。……古风者,准古之风诗也。上希于风,下挹于骚,欲以风刺乎世,不可以浅近看。” [1]423-424
李瀷认为李白的古风是效法《诗经》中的国风以及屈原的《离骚》,希望起到反映世态民情、讽上化下的教化讽谕功用。对于风、骚所起到的此种作用,中国文论中屡屡提及。关于《诗经》,孔子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2]16。《毛诗大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2]39 。关于《离骚》,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2]44班固《离骚赞序》云:“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 [2]49王逸《楚辞章句序》云:“上以讽谏”[2]53。中唐以元白为代表的“新乐府运动”更加强调诗歌的讽谕功用。白居易《采诗官》诗云:“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5]4711。这种追求教化讽谕功用的诗歌观念基本属于儒家诗论观,有很强的为政教服务的意味。这也符合李瀷关心时政、注重实用的儒家思想。
二、关于诗歌内容与形式的观念
总体来说李瀷认为诗歌在内容方面应该内容真实、情感充沛、注重风骨气韵,而在形式方面则反对声律辞藻的雕琢,提倡语言质朴的四言诗,以风骚汉魏古诗为上。如“焚诗家”条云:“诗者志之发也,有语有意,意深而语浅,故语可了而意不可穷。……增字为五言……惟其用意恢如,故世渐巧细,组织藻绘,无所不至。后人又增为七言,则益与古背驰。至声律配俪之处,诗之道斲尽。” [1]411 “禁五七言”条云:“灾莫大于人之造为者……诗一变为五七言长短篇,再变为律绝。平仄声病、四六配偶。又至于我小国,有科诗科表式。句句有套,字字依样,其术极难而极易。” [2]411 “律诗路程”条亦表达了类似观点。这种推崇《诗经》四言、反对雕琢的诗歌观念,我国文论亦有之。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 [3]34,视四言诗为诗歌“正体”。对朝鲜儒学产生深远影响的朱熹论诗云:“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在?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遣词之善否,今以魏晋以前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古诗之流乎?” [2]351李瀷在“禁五七言”条中便直接引用了朱熹在《答巩仲至》中诗歌“三变”说。可以看出李瀷重内容轻形式的诗歌观念所受中国文论的影响。
在诗歌内容方面,李瀷还有一些具体的理论主张,略述如下:
重“气”。“四时词”条认为“大人者……惟一片方寸,与元气流通。生发收敛,无所往而非天也。陶渊明四时词,盖见得此意也。” [1]422认为陶渊明是受到自然景物的元气感染而创作《四时诗》。“李杜韩诗”条[2]430认为谢灵运、谢朓的五言诗:“气韵相发,鼓吹肠肺”,杜甫“句句气力,字字精神”。韩愈诗歌注意“绵延气脉”。气说在中国文论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如曹丕《典论·论文》云“文以气为主” [2]71。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认为作家“气有刚柔”,“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 [3]190。钟嵘《诗品》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6]15。气既指自然界之生气,又指作家的个性特征、文章中的脉络气韵。李瀷不仅继承了中国文论的气说,在分析作家作品时,又具体为“气韵”“气力”“气脉”,各有侧重,应该说很有见地。
重“情”。“尖锋剑鋩”条云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诗“此一字一泪也……读之哀怨” [1]423。 “乌夜啼”条云李白《烏夜啼》“怨詈之情,婉约之态……而寓意亦深,谓之泣鬼” [1]424。柳诗自抒贬谪思乡之情,李诗拟思妇怀人口吻,共同特点是感情充沛,哀怨深沉,感染读者。李瀷对这样的诗歌是深为赞赏的。论诗重情是我国文论的重要传统,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 [7]99,《文心雕龙·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3]30,《文心雕龙·体性》云“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3]190钟嵘《诗品》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 [6]15。都认为诗歌创作动因应是作者受到外物触动而内心情感积郁,必须通过诗歌来抒发。诗歌应该成为作者情感的载体。中国抒情诗的高度发达也显示了这种观念的影响力。李瀷重“情”抓住了中国诗歌的精髓。
重“真”。“陶诗自做”条云:“古人之诗,如荒郡野人,冠是自做……真心见而工拙可别也……余观靖节集,即自做出来,所以难学。今之论诗,不过借物而善铺排无罅漏也。” [1]421-422认为古人作诗独出己意,反映作者真实情感,陶渊明即属此类。而后世作诗一味模拟,丧失真意。“朱子诗”条认为朱熹的《武夷诗》[1]432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画临水为谁容”,“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将山峰比作玉女,将石桥比作木船是“非实也”、“必无之理”,担心这种带有比喻想象性质的描写“恐助成诗人浮诞之习”。“退溪诗”条云:“古人作诗文,必心准意想,精神遇会,然后方下笔。如画其人则必似其人也。诗文之摸写亦何异哉?” [1]436从这些评论来看,李瀷对诗歌内容方面的“真”包涵三个层面:一是要反映作者真实情感,二是要对自然景物作真实描绘,三是要有独创性。第一层面和诗歌重“情”相联系,明代袁宏道论诗云:“古之为风者……要以情真而语直” [8]55。第二层面,《文心雕龙·明诗》论刘宋初诗歌云“情必极貌以写物” [3]31,《诗品》评张协云“巧构形似之言” [6]436,评谢灵运云“故尚巧似” [6]49,所谓“极貌”、“巧似”,就是指晋宋诗歌对自然景物进行逼真描绘的风尚,李瀷是非常赞赏这种创作态度的。不过也应当看到,过分求“真”,忽视文学想象,一定程度地降低了诗歌的文学性。第三层面,袁宏道云:“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枣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 [8]55。与李瀷强调独创精神完全一致。
重“风骨”。与之相近的有“李杜韩诗” [1]430条云:“惟李白得其意,就万汇间取其清明华彩馨香奇高陶铸为诗料,一见可知为胸裹水镜、世外金骨也。”“韩退之一生慕效李、杜,然比诸李风神不足,比诸杜气骨不足。”“退之效李杜”条认为韩愈比起李白欠“风神”。这里的“金骨”“气骨”“风神”意思相近,属于中国文论中“风骨”概念的延伸。《文心雕龙·风骨》云:“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3]194与风骨相近的还有“风力”,钟嵘《诗品》谈到赋比兴云:“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6]19。骨指的是诗歌语言方面俊朗刚劲,风指的是诗歌情感风貌明晰清朗。用风神评李白、气骨评杜甫,突显了二者诗歌特质的区别,可以看出李瀷对中国风骨论的深刻理解和灵活运用。
三、关于诗歌风格的观念
重“奇”。“金克己诗”条评金克己诗与对联云:“此篇可诵。命意又奇。……下语亦奇” [1]434。此处谈到意奇和语奇。所论金诗《皇龙寺》叙写作者因酷暑而想飞升仙界纳凉,因肉体凡胎不得其路,构思确为奇特。所论对联“惊起浪声风意气,洗开山色语工夫”,炼字不凡,语言尖新,可谓语奇。“奇”在《文心雕龙》中为一重要概念。“奇”指与儒家经典不同的一些思想内容以及艺术手法等,如果运用得当,如《辨骚》篇中所云:“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 [3]27,就可以写出文质彬彬、华实兼胜的作品。
重“飞动俊爽”。“退溪诗”条评朱熹《赠林锦湖亨秀二律》云:“句句飞动,俊爽可掬。虽华岳峰尖,寒鵰睇野,无以逾此。彼锦湖之平生豪吟,未必逮及也” [1]436。结合朱熹诗作和此论,飞动俊爽的含义应该是诗歌气势阔大、语言俊俏、结构灵动、风格豪爽。这样的诗歌不是寻章摘句、堆砌辞藻,而是作者天机自发,感情流露的结果。所以下文评《泛濯缨潭》诗云:“真境不烦绳削,铿锵可诵。清飔度水生澜,羚角无痕。” [1]437也是强调诗歌的自然天成,不劳人工修饰,与其在内容上强调“真”相呼应。这与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欣赏的“盛唐诸人唯在兴趣”及壮美风格近似。羚角之喻就直接来自于《沧浪诗话》。严羽认为盛唐人不以才学议论为诗,全凭外物触动起兴,故抒情自然灵动。又概括盛唐诗风为“雄浑悲壮”。李瀷的“飞动俊爽”就很类似于这两种风格的相叠加。
四、关于诗歌技巧的观念
1.比兴托喻
“离骚解”云:“此篇用物寄趣” [1]406。“招隐士”条云:“此必小山之徒,怀惠感恩,述此托意如此也” [1]408。“池草篱菊”条认为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句“有难言之意”,“乌夜啼”条云:“此千古闺思之冠绝,而寓意亦深” [1]424。李瀷认为在诗歌表面意象的背后,往往有着作者情志的寄托,因而这些意象就带有了比、兴手法。这种观念在中国对于《诗经》《离骚》的批评中常见。《诗大序》首倡比兴之说,司马迁评《离骚》云:“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2]44王逸《离骚经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 [2]55。《文心雕龙》亦有《比兴》专篇。李瀷重比兴托喻,与其重视诗骚汉魏古诗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
2.以诗说理
“东坡诗”条论《题西林壁》云:“是则觉得义理无穷” [1]431。“西林壁诗”条又提到朱熹“引以喻道之难看。道无定体,随时而异” [1]431。李瀷对这样包涵哲理的诗歌是持肯定态度的,这和其儒家特别是理学观念有关。宋代理学大盛,重说理,好议论,成为宋诗风气。严羽《沧浪诗话》云:“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2]355。 李瀷是朝鲜著名哲学家,又是实学派的代表人物,提倡研读经史、关注时事,通过诗歌反映哲理或议论时事,当属题中之义。不过这在《星湖僿说类选》诗论部分中只占较小部分,李瀷批评的重点仍然在于写景抒情之作。
3.夺胎换骨
“夺胎换骨”条云:“余尝语人曰:‘诗莫非陈腐,或以为古无者,井蛙之谈天也。一日与儿辈论诗,试依夺胎换骨法成数联……故作诗非难,仿此牵构,未有不得之理。后世之诗皆滔滔是也” [1]420。这里虽然承袭的是江西诗派观点,但态度上有所不同。惠洪论“夺胎换骨”法云:“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2]325。江西诗派是将此法作为诗歌创新的门径,大力提倡。而李瀷举出此法,是为了说明他一贯认为的五七言诗写作循环相因,藻饰雕琢的态度,虽然他也亲身实践,甚至举出了存虚词换实词以及存实词换虚词的具体方法,但仍然只为了说明五七言的模拟乃易事,因此他对这一技巧评价不高。
总体来说,对于汉诗歌的评判,李瀷存在明显的复古倾向。这种复古倾向包涵着作者对诗歌政教作用的强调以及对文学性的轻视与反感,显示出其文学观念的保守性及文学意识的淡薄。但是又应当看到,李瀷的这种复古倾向正像梁代裴子野、唐代韩愈以及明代前后七子等人的复古倾向那样,是有感于当时文学创作吟咏风月、徒事藻绘、脱离现实生活的不良风气而提出的。并且在具体分析作家作品时,能够抓住“气”“情”“风骨”等积极因素,对有利于形成俊爽飞动、风骨鲜明风格的文学手法,如比兴托喻等也给予了肯定。可以說李瀷对中国文论非常熟稔并结合中朝两国的文学实绩,形成了自己较为完整的文学批评理论和方法。分析其诗歌评论,对研究中国文学理论的传播、接受情况及丰富中国文论的内涵有着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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