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会加速度理论的源流、理路与批判
2019-06-11代利刚��
代利刚��
摘要:社会加速度理论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社会批判理论的最新进展,有着自身生成和演化理路:在维希留的相对论速度学与罗萨的结构速度学的基础上,沿着加速度合理性讨论、自我异化理论和时间政治学三条进路推进。社会加速度理论延展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概念的时间维度,然而,代表性文献的词频学考证表明,西方社会加速度理论把马克思的社会理论理解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导致批判社会加速度的理论反而成为新的速度拜物教。走出困境的方案在于,把对马克思思想的达尔文式借用推进到商品拜物教理论层面上,进而以马克思的自由理论寻求治疗方案。这种实证诊断和治疗方式提升了马克思的思想和社会加速度理论的研究空间。
关键词:速度学;加速社会;马克思;拜物教
中图分类号:B08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9)02-0130-08
作者简介:代利刚,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江苏无锡214122)
“诸多学者①均认为速度是现代性的核心,并且对于政治有着重要影响”②,威廉·舒尔曼③(William Scheuerman)甚至指出 “加速度是当代社会发展的主要、显著特征”④。不但如此,他们把吐尔干、韦伯和齐美尔主张的现代性称为现代性进程Ⅰ,以速度为核心的新的现代性称为现代性进程Ⅱ。从思想推进上看,新的速度学研究改变了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概念的理解,对此,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认为,“马克思的方法……的前提是历史能够加速(或被加速),然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图像是基于线性的历史时间概念,这一概念或多或少具有封闭性” 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p.163.。从国内学术研究来看,速度学研究日益成为国内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等领域关注的热点。因此,基于最新文献群的分析,笔者考察了社会加速度理论的源流及理路并将其置于马克思的思想中进行批判与重构。
一、现代性进程Ⅱ:维希留的相对论速度学与罗萨的结构速度学
保罗·维希留保罗·维希留(Paul Virilio)曾任教于欧洲研究院,法国文化理论家、美学家、哲学家,以研究技术与速度的关系问题而闻名于世,创立速度学,并使之推广到建筑、艺术等领域。其代表著作有《速度与政治:速度学散文》(Speed and Politics: An Essay on Dromology)、《战争与电影:知觉的逻辑》(War and Cinema: The Logistics of Perception)等。(Paul Virilio)和罗萨是速度学创立过程中的代表人物。维希留首次把爱因斯坦相对论引入社会学领域,创立相对论速度学,在此基础上,罗萨为速度学建立结构性体系。维希留是速度学的奠基人,以基本命题形式从方法论、认识论、功能论三个维度为速度学做了基本定位。从方法论上看,“速度学是一门(关于速度的)具有“透视”意义的隐性科学”,是在逻辑学意义上对生活科学的互补和补充科学,与生活科学、物理学、自然科学不能混淆,它有着特别的研究视角:“速度学作为一门科学有着类似运输工具的功能,是决定最终结果的运输工具和变速器” Paul Virilio, M. Degener trans. Negative Horizon, London:Continuum,2005,p.132.,通过这一视角,我们可以看清楚社会生活的“具体经验”。
从认识论的维度看,“速度学是涉及到认识论的‘认知系统”,伊恩·詹姆斯(Ian james)就把维希留的速度学定义为“一种涉及到速度塑型和速度决定表象的认知系统,这一系统的基础是以速度作为导向型基调进行的概念化的重塑和语体上的创新” Ian James,Paul Virilio, New York: Routledge, 2007,p.42.。从速度学的功能来看,“速度决定社会现象”,他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重要名词类比和解释社会领域的速度功能,提出新的速度空间(Speed space)范畴,其含义是社会变化的速度改变着我们对于空间的经验。
罗萨是另外一位速度学的代表性学者,他对维希留速度学的创新在于,为加速社会理论的渊源、表象、成因和理疗提供系统性、结构性的方案。首先,他把以往對于现代性的研究定义为四个重要方面组成了“现代性进程Ⅰ”:涂尔干的差异性(Disintegration)理论、韦伯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理论、齐美尔的主体性(Individualization)理论与马克思的驯化(Domestication)理论。但是四位思想家对现代性的诊断都会陷入悖论,涂尔干的社会结构的差异化理论会走向解构主义;韦伯针对社会文化的合理性解释会陷入工具理性的牢笼;齐美尔针对个体提出的主体性思想会走向文化多元论,而马克思提出的对自然的驯化会陷入环境灾难。
罗萨明确指出,以往研究出现问题的原因是,我们对现代性的研究忽视了时间维度,“如果我们不能为我们的分析加入时间维度,那么我们就不能充分地理解现代性的本质和特征以及现代性的结构和文化演进”Hartmut Rosa, Social Acceleration: 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 Constellations, 10.1 ,2003,p.4.。由此他把融入速度的现代性研究称为现代性进程Ⅱ。他认为,从思想的直接来源来看,速度学承接了哈维的“时空压缩”理论参见David Harvey,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Oxford: Blackwell ,1999.,即空间的压缩必然带来时间密度的增加。以此,空间理论衔接着时间理论,学者约翰·艾伦(John Allen)清楚地洞视了这一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时间维度的缺乏与空间障碍的清理相联结”John Allen, Chris Hamnett, Introduction,In John Allen, Chris Hamnett (Eds.), A Shrinking World?Global Unevenness and Inequ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9.。
罗萨把现代社会的加速度分为技术、社会、生活步伐三重加速度。首先,技术加速度包括交通和交流的加速与产品的加速迭代,他认为这些都深刻地影响空间。他在吸收了马克·欧杰(Marc Augé)的“非地方性”(NonLieux)和哈维的空间理论基础上参见Marc Augé, NonLieux, Introduction à une Anthropologie de la Surmodernité, Paris:Seuil,1992,此书中,哈维也指出时间在改变着空间。,提出技术压缩的“时间正在逐步压缩和摧毁空间”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 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 Constellations, 10.1 ,2003,p.6.。其次,关于社会变革的加速度思想,罗萨吸收了赫尔曼·鲁波(Hermann Lübbe)的“现在的收缩”(Gegenwartsschrumpfung)思想根据赫尔曼·鲁波的思想,社会加速度导致过去和未来不再持存和有效,时间被压缩。Hermann Lübbe, Gegenwartsschrumpfung, in Klaus Backhaus and Holger Bonus (Eds.),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Triumph der Schildkrte, Stuttgart: Schffer/Pschel,1998, pp.129-164.,提出社会的“现在的收缩”渗透到政治、职业、规范、文化等各个方面,“通过现代的时间跨度的压缩,社会的经验和预期衰退率在增长”John Allen, Chris Hamnett, Introduction,In John Allen, Chris Hamnett (Eds.), A Shrinking World? Global Unevenness and Inequ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7.。最后,关于生活步伐的加速度,罗萨在莱文等学者的“时间地理学”关于时间地理学,参见Robert V. Levine, A Geography of Time, Basic Books,1997; Georg Simmel, 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71; Georg Simmel, T. B. Bottomore, D. P. Frisby,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Routledge, 2011。基础上,把生活步伐的加速度对个体的时间经验的影响分为两个方面:主观方面表现在人们在时间的压力下产生时间焦虑;客观方面表现在人们花费在吃穿住等家庭生活上的时间被压缩。
罗萨还给出了加速社会的三条动因。首先是经济方面的动因,他借用了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时间与金钱相等理论”和马克思的超额利润理论,指出资本追逐超额利润引起技术的竞争,导致生产、分配、消费三重社会循环系统的竞争。罗萨关于文化动因的分析基于弗里德里希·安茨隆(Friedrich Ancillon)的幸福学悬设:好的生活就是要过现世满足的生活19世纪的安茨隆在上帝观念崩塌之后认为好的生活就是要过现世满足的生活。Hans Blumenberg、Marianne Gronemeyer、Gerhard Schulze對这一观点做了推进。。但是,当现实的提供与个体的追求形成深刻的二律背反,世界时间与个体的生活时间形成严重的分离(Blumenberg)时,为弥合分离,个体生活必然以加速度追赶社会加速度带来的现实的提供,但是人永远无法得到满足,于是处于深度的操劳之中,在此意义上,安茨隆的幸福学假设并不能带来真正幸福。第三个动因是结构性动因,在借用了尼克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的社会学系统理论基础上,罗萨认为社会加速度的动因是功能差异体(Functional Differentiation)构成的基本结构,结构本身不是分层的等级结构,而是由政治、科学、艺术等不同功能的系统交织而成的“纹路”参见Niklas Luhmann, Stephen Holmes and Charles Larmore tran, The Differentiation of Socie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2.,该结构的相互联系性导致整个社会系统都要加速度。
另外,罗萨给出了以减速为核心的治疗术,这个治疗术有五个重要原则。第一,从自然和生理属性上看,由于人类的大脑和身体的认知进程的生理局限,人类有着“人类学速度限制”(Anthropological speed limits),不能无限加速度。第二,减速度的理想形态是回归到乌托邦式的田园生活中,这是后现代加速社会遗忘的“减速绿洲”(Oases of deceleration)。第三,现代社会的机能失调是一种无意识的减速度,比如交通拥挤,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结构性失业等。第四,有意识的减速度是对抗加速社会的重要手段,包括两种方案:其一是有限和临时的减速形式,比如修道院的短期修行、银行的延期偿还等;其二是原教旨主义的反现代性社会运动,诸如皮特·格罗茨(Peter Glotz)参见Peter Glotz, Kritik der Entschleunigung, in Backhaus and Bonus, eds., Die Beschleunigungsfalle oder der Triumph der Schildkrte, SchfferPoeschel Verlag,1998,pp.75–89.等学者发起的极端环境保守主义运动。第五,罗萨悲观地认为,“事实上实质性的改变不可能发生,现代性的系统可能被关闭,历史将终结于‘极度加速度停止(Hyperaccelerated standstill)或‘极惯性矩(polar inertia)” 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 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 Constellations, 10.1,2003,pp.16-17.,我们对“停止或瘫痪”无能为力 Paul Virilio, Jean Baudrillard, and Francis Fukuyama等也持这样的观点。福山在关于后历史学(posthistoire)的讨论中,针对加速社会的困境,提出我们要回到科耶夫和黑格尔的保守政治学。。
二、推进速度学的三条进路:网络决定论、异化自我和时间性政治
当代西方学界沿着三条进路推进维希留和罗萨的速度学:朱迪·瓦克曼(Judy Wajcman)等学者对速度学的合理性和基本特征进行讨论;埃里克·徐(Eric L.Hsu)等学者向自我心理领域延伸;罗伯特·哈桑(Robert Hassan)等向政治领域扩展,提出时间性政治学。
瓦克曼看到罗萨加速度理论中的二律背反,即罗萨认为技术加速度会缩短人们工作和生活的时间,产生更多的休闲时间,进而导致生活节凑的减慢,但是,他又提出了生活节奏的加速度。为解决矛盾,瓦克曼给出了比罗萨的时间密度增加理论更为复杂的时间和技术理论,他认为,信息与通讯技术(ICTs)的变革使人的休闲时间以及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增多,然而出现时间恐慌的原因是“移动通讯方式可以创造新的时间实践形式,改变了交往的质”Judy Wajcman, Life in the Fast Lane Towards a Sociology of Technology and Time,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59.1,2008:p.70.。具体而言,通讯技术并不能取代面对面的交往,但是创造了一种模糊地“在场和非在场”意义上的“联结关系”或社会关系,这种关系导致了“时间变位”(Timeshifting),即由于非在场的关系对象通过通讯手段使得对方的工作计划被推迟、耽搁或提前,进而导致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出现多重任务叠加的非组织性状态。
总体而言,瓦克曼关于加速社会的解释带有强烈的技术决定论色彩。这被哈桑洞察并予以反驳。在哈桑看来,技术决定论由于忽视了个体和公众关系与技术的关系,已经被科学社会学抛弃,需要用“网络决定论”取代技术决定论,因为网络对于人生存方式的决定作用更为根本针对哈桑的批判,瓦克曼进行了积极的回应并捍卫“技术决定论”,他认为科学社会学没有简单地取消技术决定论,而是“对于技术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做了新的定义”(Judy Wajcman, Further Reflections on the Sociology of Technology and Time: A Response to Hassan,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61.2 ,2010,p.378)。。“自从20世纪70年代晚期开始,手机是波澜壮阔的社会信息与技术革命的组成部分。这个变革也是数字逻辑作用效果的一部分,这种系统的能量先在于任何单个的技术”Robert Hassan,Social Acceleration and the Network Effect: A Defence of Social “Science Fiction”and Network Determinism,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61.2 ,2010, p.369.,也就是说,相对于间接和抽象的网络逻辑(logic of the network),技术本身是次要的。
在哈桑看来,网络化已经成为人的本质生存状态。网络空间的存在使得人们生活在可以同时进行成千上万连接的空间中,其时间特征是同时性,几乎取消某一单独事件的持存,多重连接代表的多重任务使得我们的生活时间比钟表显示的时间要快。哈桑借用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思想,认为这种生活状态的后果是,人们看似有更多的交流和选择,但是大量的信息引起信息灾难,致使人没有思考时间,失去批判思考能力,进而导致人没有选择和自由。事实上,哈桑的技术决定论和瓦克曼的网络决定论之争从深层推进了加速社会理论研究。类似这种本源性理论研究也在日趋增多,如莱因哈特·勒克(Reinhart Koselleck)从人类的时间概念角度反思是否存在加速度 Reinhart Koselleck, Is There An Acceleration of History, HighSpeed Society: Social Acceleration, Power, and Modernity,113 ,2009. ;格奧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从货币经济的角度对于加速社会的原理做了深层探析See Georg Simmel, The Pace of Life and the Money Economy, in Hartmut Rosa, ed. Highspeed Society: Social Acceleration, Power, and Modernity,Penn State Press, 2010.。
埃里克·徐和安东尼·艾略特(Anthony Elliott)的“自我”进路把蒂莫西·欧文斯(Timothy Owens)的社会心理学理论与罗萨等人的速度学理论相融合。在欧文斯看来,自我是“思想、感觉、身份和动机构成的有组织、交互式的系统,这一动机源于(1)自我反思性及其表达;(2)人们对自身的社会定位;(3)对人类具体存在方式的刻画”Timothy J. Owens,Self and Identity, In John Delamater (Ed.), Handbook of Social Psychology, New York: Kluwer Academic/Plenum Publishers,2003,p.206.,显然,欧文斯把自我刻画为社会的产物,这就给埃里克·徐等敞开了社会加速度理论融合的空间。他进而提出了加速社会下自我的四种生存状态:冷漠自我(Detached self);反身性自我(Reflexive self);重塑自我(Reinventive self);停滞自我(Stationary self)。
埃里克·徐等学者的冷漠自我扬弃了齐美尔的理论。齐美尔认为,在变化的社会中,“我们不断地需要一个新的更大能量的刺激”Georg Simmel,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London: Routledge,2004,p.14.,“我们寻求的是在不断出现的新刺激、新感觉和新外在活动中的片刻满足”Georg Simmel,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London: Routledge,2004,p.490.。埃里克·徐的推进在于发现了沉寝在不断刺激中的人的悲剧:由于人们适应社会规则等的改变,“对变化本身越来越失去敏感度和关注度”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 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 Constellations, 10.1 ,2003,p.402.。而反身性自我主要推进了罗萨和吉登斯的自我理论,罗萨认为,“现代的自由观念就是自我确证,善的生活就是面对外在的障碍、阻碍、不足发挥主动性的过程” 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 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 Constellations, 10.1 ,2003,p.13.,吉登斯则进一步指出“极度的反身性自我意识是,在摆脱传统文化枷锁的情况下个体寻求构建自我认同性(Selfidentity)” Matthew Adams,The Reflexive Self and Culture: A Critique,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54(2), 2003,pp.221-222.,而徐和艾略特的进一步推进是,在加速社会的语境中,自我确证和认同与自我本身是相异化的,一方面人们在追赶社会加速度中获得自我主动性或能动性的满足,另一方面个体又对外在的规训(discipline)和规制(regulation)感到厌倦和无力。
埃里克·徐提出的“重塑自我”则在奈杰尔·斯里夫特(Nigel Thrift)的自我重塑和艾略特的意义缺失之间保持张力。斯里夫特高度评价现代社会的自我重塑,认为自我重塑“作为一种创造性能力是一种新的资源……可以提高创新的效率”Nigel Thrift,A Perfect Innovation Engine: The Rise of the Talent World, Distinktion: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9(1),2008.pp.115-116.。但是艾略特指出,加速社会语境下的重塑自我会导致“价值和意义的丧失”(Obliteration of value and meaning)Ann Branaman, Making the Cut: How Cosmetic Surgery Is Transforming Our Lives, London: ReaktionBooks,2008,p.6.。因此,埃里克·徐综合重塑自我的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发现了自我的深刻的二律背反。
停滞自我理论极具趣味性,加速的社会反而出现了类似于物理学的极惯性矩(Polar inertia)的疯狂的停滞(Frenetic standstill)。从社会层面看,“当代社会领域缺乏向着一种有意义的方面变革的能力”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 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 Constellations, 10.1 ,2003,p.13.,社会加速使得社会无目的的改变,从而出现停滞。在此背景下,个人时间的极度缺乏导致人们没有时间向着确定的、有意义的目标行动,最终导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地平线崩塌。同时,自我会以“减速”来平衡和对抗加速社会带来的不适应,如慢速进餐运动和练习瑜伽等活动。
关于速度学的“政治学进路”,维希留较早地把加速社会理论向政治领域推进,他在《速度与政治》中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没有工业革命,也没有政治革命,只有速度革命。他认为,政府借用速度学意义上作为假肢(Prosthetics)的加速技术来控制民众,政府成为了一种“机器的变种”(Machinic species),假肢对社会的控制压制着人性,社会生产的分配和调度不再以剩余劳动合理运用为根据,而只是为适应社会加速度。这就使政府和社会用适应速度的规训消解了阶级斗争。对此,维希留认为,“通过社会的动态效率(物流学,Logistics),大众与技术化的工具之间的纠葛已经取代了阶级斗争”Paul Virilio, Marc Polizzotti tran., Speed and Politics, los angeles: Semiotext(e), 2006.p.72.。
哈桑则进一步指出,“社会的加速变化导致政治记忆的丧失(Loss of political memory)” Robert Hassan, Empires of Speed: Time and the Acceleration of Politics and Society, Vol. 4. Brill, 2009,pp.226-227.。在他看来,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和景观社会理论解释了人类对商品虚幻的追求,在新自由主义的影响下,技术和社会的加速运行使得人们对于商品的拜物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最终导致政治记忆的擦除。具体而言,网络媒体和多元的电子图像、音响使得社会成为“景观社会”,创造了一个“多元的现实”,真正的现实政治反而被遗忘,也就是说,“商品拜物教模糊了政权的变动” Robert Hassan, Empires of Speed: Time and the Acceleration of Politics and Society, Vol. 4. Brill, 2009,p.193.。本来政治事件和教训是可以通过代际交流来传递,但是现代社会政治记忆的丧失导致政治家可以选择性地利用政治事件的片段达到自己的目的,经过“选择的政治记忆对于当代的资本主义体系没有威胁” Robert Hassan, Empires of Speed: Time and the Acceleration of Politics and Society, Vol. 4. Brill, 2009,p.227.,這就使得现代性的讨论局限在文化理论、文学批判等领域,最终导致政治绝望。
三、速度学的批判:以马克思商品拜物教为视角
从罗萨等学者的引用和注释来看,社会加速度理论的主要研究者都涉及到了马克思的思想,那么二者的思想关系如何,这一问题的探索可以拓宽对社会加速度理论的理解,而且可以开拓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维度的研究。基于实证的考虑,我们将用词频学方法对于以上加速度理论的重要学者的代表性文献进行实证分析。我们检索的关键词频是“marx”。维希留在速度学创立之时,较少涉及马克思,整个著作《否定的地平线:速度学散文》(Negative Horizon: An Essay in Dromoscopy)没有提及马克思,他的代表作《速度与政治》中,marx出现17次,与速度和时间有关的9次在批判苏联独裁和集权时,他认为马克思的思想是独裁的基础,位于第15,54,66,67,117,120,135,136页, 批判马克思没有预料到资本主义的繁荣位于第130页(Paul Virilio, Marc Polizzotti tran.,Speed and Politics, los angeles: Semiotext(e), 2006)。,其中8次均把马克思的思想当作苏联集权体制的思想基础加以批判,一次批判马克思没有预料到资本主义的繁荣。瓦克曼在《快速生活轨道——朝向技术和时间的社会学》中两次提到马克思参见Judy Wajcman, Life in the Fast Lane Towards a Sociology of Technology and Tim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Wiley, 2008,p.63.,均在马克思资本的逐利性意义上强调时间就是利益。
罗萨对马克思的引用较多,在《社会加速度—现代性的新理论》中,他在加速度层面上提出“Marx”的有24处,其中9处承认马克思同韦伯、吐尔干等都是加速社会理论的起源性思想家。为分析社会加速的成因,15处涉及到马克思的社会结构理论,4处提出要用马克思的社会动力学分析社会加速现象罗萨认为马克思的社会理论是加速度理论起源的,分别位于第xv,xvii,47, 50, 56 ,57 ,123,162,298頁;借用马克思的系统化、功能化的社会结构理论进行分析,分别位于第xxix,47-49页(共15次),借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动力发展理论(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矛盾),分别位于第50,105,93,170页(Hartmut Rosa,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值得注意的是,在借用马克思的结构和动力分析方法之时,罗萨提出了“生产-技术加速度循环”与“剩余时间利益竞争” 的互动关系,他认为,“马克思观察的结论是生产技术会加速度循环,……其中,机器的生产单位产品的工作时间缩短,进而又导致更快的机器和技术的发展”Hartmut Rosa,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p163.,而工人工作时间增多的原因在于“劳动时间的节约可以被转换为相对剩余价值”Hartmut Rosa,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62.,工厂之间也会形成剩余时间和剩余价值的竞争。
哈桑在《速度的帝国》中也多次提到马克思。在马克思与社会加速度理论关系意义上,他的观点呈现严密的逻辑序列(以下几点在书中呈现的先后序列对应他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哈桑借用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的后马克思主义观点,认为马克思已经提及了社会加速度(第5页),这种提及可分为两个方面:利益驱使加速度(第13页两处),利益驱使的加速度是现代性的特征(第36页三次;第61页两次)。在借用哈维的资本的限度思想意义上,资本对于加速度的作用(第59页两次; 第60、65、203页各一次);社会技术推动加速度(第59页两次;第140页和第172页各一次);速度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社会结构理论的关系(第60、78、100、225页);加速度导致传统阶级概念的消亡(第78、188页);社会的网络交往关系促进加速度(第225页);加速度导致社会矛盾(第192、202页)(Hassan Robert,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1)在德里达的后马克思主义基础上,承认马克思是速度学的起源;(2)社会利益竞争引起的加速度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3)以哈维的空间理论和马克思的资本理论,承认资本对加速度的推进作用;(4)把加速度的影响逐步扩展到技术、政治经济、社会交往网络等领域;(5)社会加速度导致阶级意识的消亡与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从(1)→(5)的逻辑序列中,我们可以看出,哈桑借用马克思思想的根本方面是:“社会利益的竞争是加速社会的基本动因”。
综合以上, 维希留把马克思思想理解为集权的基础,这基本是一种误解,罗萨对马克思的借用基本在“剩余时间的竞争导致生产和技术加速度循环”层面上,哈桑更多地强调资本的利益逻辑,而瓦克曼也持同样的观点。进一步而言,他们仅仅把马克思的加速思想理解为资本的逻辑、社会利益竞争、社会加速度三者的互动关系,这显然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对此,哈桑直言不讳地指出,“如果用达尔文主义解释马克思,竞争是我们‘人类的本质” Robert Hassan, Empires of Speed: Time and the Acceleration of Politics and Society, Vol. 4. Brill, 2009,p.207.。罗萨也认为,“根据马克思著名的关于现代资本主义时间性的解释,市场上时间与金钱的直接相等导致生产乃至流通和消费环节的加速”Hartmut Rosa ,William E. Scheuerman, Introduction ,in Hartmut Rosa, ed. Highspeed Society: Social Acceleration, Power, and Modernity, 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9,pp.8-9.,马克思的这一思想相当于把“人类的历史解释为达尔文式残忍的时间竞争,最快的竞争者才能走到终点”Hartmut Rosa ,William E. Scheuerman, Introduction ,in Hartmut Rosa, ed. Highspeed Society: Social Acceleration, Power, and Modernity, 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9,p.8.。
然而,西方速度学理论家对马克思思想的社会达尔文式的理解没有达到马克思思想的高度,我们可以将之置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和自由理论的框架内进行批判和重构。这一批判视角的合理性一方面在于,在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看来,不管是技术,还是网络或生活步伐的加速度,从本质上来看,不但是对于获取技术或物的崇拜,而且是对于特定时间内获取更多的技术或者物的崇拜,这是深重的现代性“疾病”。另一方面,西方学者关于加速社会对人的压迫的治疗仅仅停留在使人的生活步伐“加速或减速”的“共振”层面上,这显然是一种杯水车薪的策略,只有重新回到马克思的“自由理念”才能找到加速度引起的“真正的虚无”的治疗方案。接下来,我们将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的认识论和生存论两个维度上对哈桑等社会学家关于马克思思想的不完全理解进行批判这里本文吸收了孙亮教授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两个层面上解析商品拜物教的观点。孙亮:《马克思拜物教批判语境中的“正义”概念》,《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进而把社会加速度理论置于马克思的思想中进行重建。
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认识论视角来看,对马克思思想的社会达尔文式的理解没有认识到社会加速度是一种“幻想”和“错认”。长期以来,由于受到卢卡奇的影响,我们对于商品拜物教的理解一直停留在物化的水平,日本哲学家推动了商品拜物教的理解,广松涉的《物象化的构图》区分出马克思思想早期的物化与晚期的物象化的不同,平子友长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的物象化提升为方法论。马克思认为,“经济学家们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物( Sache) 所获得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 Ding 即物、东西)”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4页。,这“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其神秘化”,一定社会关系基础上神秘化的物被视为自然和永恒,这种错认才是社会加速度的认识论本质,可以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真正加速“幻想”。由此观之,现代社会中,人们对速度的崇拜本身就是一种“错认”,而对马克思资本逻辑的竞争和利益思想的单向、碎片理解,不但没有理解这种“幻想”,而且加剧了这种错认。
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生存论视角来看,对马克思思想的社会达尔文式理解没有认识到社会加速度的深层病理。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具体劳动创造的是商品使用价值,抽象劳动创造的是价值,也是整个资本社会的基底。社会加速度的重要方面是对于技术式商品迭代速度的无限追求,以及飞速的商品经济对于人生活的强制,病理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交往形式。而罗萨等思想家沒有意识到劳动和商品的二重性对于理解加速社会的根源性意义。他对马克思达尔文式的理解反而会使马克思变成完全支持加速社会的思想家,在社会层面上形成新的速度拜物教。因此,“通过对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内在的存在论维度( 物象化过程) 与认识论维度( 物化过程) 的理解, 使得我们可以确立这样的思想原则: 任何脱离‘资本逻辑的批判都不可能真正领悟为这一逻辑保驾护航的各种错认的‘观念形而上学的意识形态特质”孙亮:《马克思拜物教批判语境中的“正义”概念》,《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罗萨等学者为社会加速度的弊端提出的治疗方案是为社会中的人减速,以与整个社会形成“共振”。显然,这一方案只是表层的治疗。从根本上说,加速度对人本身的压制涉及到自由问题,而马克思的自由观能为此提供丰富的资源。关于马克思的自由观,有不同的理解,卡门卡认为“马克思的自由观概念是一种社会的、集体的、积极的自由”张霄:《马克思自由理论的解释与重构——评当代英美学界的几种马克思主义自由观》,《江汉论坛》2010年第4期。,佩弗认为,马克思的自由是包含了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在内的自我决定的自由观参见Rodney G. Peffer, Marxism, Morality and Social Justi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事实上,马克思的思想有着扬弃以上观点的丰富内涵。在马克思那里,必然、对象性活动和共同体是自由的三重要素,其中,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对象性活动是联结自由意识和外在世界的枢纽,每个人的发展是其他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共同体是自由的社会条件。以此观之,对社会加速度的拜物教本质的认识是走出社会加速对人压制和规训的重要前提,以此为基础,主体通过对象性活动,把科学、理想的自由社会的理念作用于对象世界,进而构建使个人能力充分发挥的自由共同体,才是走出加速社会困境的真正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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