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精神,人类的星辰大海
2019-06-11王媛媛
王媛媛
2018年是人类科幻诞生的第二百年。这200年里,群星璀璨,无数科幻名家在作品中探索星空、潜入海底、通往地心……200年后的今天,很多人认为科学技术的进步似乎正逼迫科幻文学走向衰弱,因为“未来已来”“未来已无限嵌入现实”。
如果亲临了2018年8月在美国圣何塞市举行的世界科幻大会,你就不会这样想。5天的时间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四五千人参会,有900多场主题各异的分享会、观影会、化装舞会、签售会、颁奖典礼。科幻迷们发现,在圣何塞市专门销售幻想文学作品的边境之地书店,刘慈欣的《三体》(英文版)占据了上个月销售榜单第一名。
恰恰因为与世界科幻发展存在差距,如今中国的科幻不是衰弱,而是兴起。2015年、2016年,刘慈欣的小说《三体》、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相继获得雨果奖;2019年,《流浪地球》成为现象级电影。刘慈欣曾讲过:“我们的科幻电影到底缺什么呢?我觉得最缺的一个东西就是科幻情怀。”而现在,中式科幻情怀正在慢慢点燃。
玛丽·雪莱 1797年—1851年
萌芽初創期,“科学家成了造物主”
1818年,著名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发表了小说《弗兰肯斯坦》。这部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的诞生,源自玛丽跟朋友的一个约定。她在该书序言中写道:
“1816年的夏天,我是在日内瓦郊外度过的。那是夏季,淫雨连绵,每到黄昏,我们团团围坐在熊熊燃烧的柴堆旁边,间或借几册偶然落入我们手中的日耳曼鬼怪故事淫雨连绵。这些故事,使我们心生异趣,也想依葫芦画瓢凑个热闹。我和两位友人约定,每人根据某起神秘事件各写一篇故事。”
小说主角弗兰肯斯坦是一位热衷于钻研生物的学者,他频繁出没于藏尸间,尝试用不同尸体的各个部分拼凑成一个巨人。有一天,这个巨大的怪物获得生命睁开了眼睛,弗兰肯斯坦被他的狰狞面目吓得落荒而逃。怪物向往美好的东西,紧追不舍地向弗兰肯斯坦索要女伴、温暖和友情,但得到的却是谎言和追捕,于是他不顾一切向人类复仇,杀死了弗兰肯斯坦的妻子、弟弟……最后漂泊到北极冰原。
这篇看似讲述“人造人”技术奇迹的小说,无处不透露着作者对科学与世界、科学与人类这些严肃主题的关注。著名英国作家、科幻史家布里安·阿尔迪斯评价说:“在雪莱夫人的笔下,科学家成了造物主。”南方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科幻作家吴岩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弗兰肯斯坦最开始是学魔法,后来转学科学,这样一个转变奠定这部小说的科幻基调。”
这部小说带领科幻小说进入了文学舞台,在此后的科幻文学初创时期里,出现了“科幻双雄”——法国的儒勒·凡尔纳和英国的赫伯特·威尔斯。凡尔纳是注重科技、描述未来的硬科幻派,威尔斯是注重幻想、反照现实的软科幻派。
在凡尔纳的很多作品中,人物千篇一律,基本没有深刻的内心生活,他们不是写作重点,科学知识才是。“结果,他的小说成了科技成果的大展览,成了对未来的预言书。”吴岩说。凡尔纳作品中想象的直升机、霓虹灯、导弹、坦克等,在20世纪几乎全部成为现实。再如,在他的小说《从地球到月球》中,主席巴比康提议向月球发射一颗炮弹,建立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联系。最后炮弹发出了,却没有在月球着陆,而在离月球几千公里的地方绕月运行。这与后来的绕月卫星极为相像。
“威尔斯则正相反,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描述科学技术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上。”吴岩说。威尔斯最负盛名的作品是《时间机器》,讲述了一位科学家通过时间旅行机器来到公元802701年的故事。科学家发现,在那个时代里,地球上的人分成两支,一支称为埃洛依,生活在地球表面,整日花天酒地,不劳而获;而另一支称为莫洛克,生活在地下,身体已经退化,仍然劳作不止,为埃洛依创造财富。在《时间机器》里,威尔斯给现代社会的发展敲响了警钟,提醒人们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水平越高,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有可能会越大。
1904年,在科幻小说萌芽阶段,相距英法上万公里的中国,一位笔名为“荒江钓叟”的作者,在《绣像小说》杂志上发表了《月球殖民地小说》。故事中,一个名叫龙孟华的湖南人,因杀人而被迫与妻子凤氏流亡海外,途中所乘之船沉没,凤氏失踪。龙孟华思妻心切,幸好遇到气球旅行家日本人玉太郎和他的中国妻子,于是3人一起乘坐气球,四处寻找凤氏。他们乘坐气球探访亚、欧、美、非四大洲及无数岛屿,遇到千奇百怪之事。这部作品共三十五回,大约13万字,虽没有写完,却是中国第一部科幻小说。
科幻作品的萌芽初创期,确立了科幻小说的主要题材,包括太空探险、奇异生物、战争、大灾难、时间旅行、技术进步以及未来文明的走向等等。
黄金时代30年,不仅仅是“三巨头”
1938年10月30日,许多美国人听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电台消息:火星人正进攻纽约!播音员说道:观测到火星上有几个很显眼的爆炸产生的“白色炽热气团”。紧接着,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物体”降临到新泽西附近的一个农场。“我的天,有个东西正在爬出太空船!他身上闪着光泽,就像湿漉漉的皮毛发出的光泽。啊!他的脸……简直、简直是难以形容!” 听到这则消息,不少妇女、儿童尖叫着从家中跑了出来,成千上万的人跪在街头不停祷告。几分钟内,各地报社、广播电台和警察局的电话被打爆。有些人又哭又叫,要电力公司“关掉电灯!让外星人找不到这座城市!”
这则所谓的新闻,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根据威尔斯的科幻小说《世界大战》改编的广播剧《火星人入侵地球》。只不过,广播剧运用了逼真的音响效果。据事后调查,美国当天约有170万人相信这个节目是新闻广播,约有120万人产生严重恐慌,想马上逃离。
美国科幻的黄金时代是从1938年开始的,这一年的“火星人入侵事件”确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此前,嗅觉灵敏的美国出版商已行动起来。1926年,美国人雨果·根斯巴克创办《惊奇故事》杂志,启蒙了大批科幻读者。1938年到1971年,约翰 · 坎贝尔主编《惊奇科幻故事》杂志,从来稿中发现作者,帮他们改写稿子,设计写作题目,安排新作者聚会。33年里,他发现并帮助了很多优秀作者,其中就包括黄金时代“三巨头”中的罗伯特 ·海因莱因和艾萨克 · 阿西莫夫。
法国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1998年他的小说《从地球到月球》被拍成电影。
英国科幻作家赫伯特·威尔斯。1978年他的小说《时间机器》 被拍成电影。
艾萨克 · 阿西莫夫(左)、罗伯特 ·海因莱因(中)与阿瑟·克拉克(右)被称为西方科幻小说黄金时代“三巨头”。
海因莱因生前出版了100多部作品,包括《星船伞兵》《星际迷航》《严厉的月亮》《银河系公民》等名作。他的作品中有许多美国式的民间俚语和风俗习惯,就连虚构出来的“星际未来史”都与美国历史有些相似。例如《严厉的月亮》中,月球变成关押罪犯的流放地,被流放者生活在月球的地下城市之中,地球同盟通过傀儡政府管理着月球,以确保地下农场生产的粮食以低廉价格出口地球,解决地球日益突出的粮食危机。作品中月球的形势正如1775年独立战争前夕的美国。甚至月球革命的思想主导者贝尔纳多·德拉帕扎教授身上都有《美国独立宣言》作者托马斯·杰斐逊的影子,不少评论家将《严厉的月亮》称为“美国独立战争的月球版”。
艾萨克 · 阿西莫夫是俄裔美国人,曾出版过400多部著作,其中有100多部科幻小说。他的“基地系列”“银河帝国三部曲”“机器人系列”被誉为科幻圣经。传说他每天在打字机前坐着的时间超过8小时,以每分钟 90 字的速度不间断地打字。如此大批量创作,使“没有文风”成了他的标签,但恰恰这种“没有文风”又使他自成体系。
“三巨头”中的另外一位是英国作家、科学家阿瑟·克拉克。“克拉克的作品以出色的科学预见、东方式的神秘情调和海明威式的硬汉笔法著称,是唯一颇具哲学家韵味的科学家兼作家。”吴岩说,“《童年的末日》里,他讨论了当宇宙中的其他生命想干涉地球文明进程时发生的情况,人类的各种本性在外星生物面前暴露无遗。《城市和星星》沿袭了这一主题,最后,地球人突破了自身的桎梏,成为宇宙的一员。”
黄金时代有很多科幻佼佼者,除了“三巨头”,还有长于讽刺的罗伯特·谢克利、田园风格的克利福德·西马克、黑色幽默的哈尔·克莱门特以及反乌托邦主义的乔治·奥威尔等。他们的小说水平很高,质量也很齐整。从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直至60年代,在30年左右的黄金时代里,这些名家的作品创造了一个出版高峰。
新浪潮时代,科幻更接近主流文学
如果说雨果·根斯巴克和约翰 · 坎贝尔为科幻文学进入黄金时代做了很大贡献,那么推动科幻文学进入新浪潮时代的,是著名作家米切尔 · 莫考克。1965年夏,莫考克出任英国《新世界》杂志主编。他一上台,立刻推出了一些作家的革新作品,与以往关注未来和外星系的种种场景不同,在写作手法上,这些新作品极力接近主流文学,更加关注人性,研究人本身。英国科幻作家詹姆斯·巴拉德和布里安 · 奥尔迪斯是整个新浪潮运动中的先锋人物。
巴拉德在上海出生,珍珠港事件后,曾被日军羁押在龙华集中营。回到英国后,他做过广告文案、搬运工人,编过杂志,还参加过英国皇家空军。对战争的记忆造就了他内敛的行文风格以及充满暴力和末日启示的故事内核。在他的名作《沉没的世界》中,太阳突然发生磁暴,保护地球的范· 艾伦带消失,两极地区冰消雪融,世界各地水位上升,无数城市被淹没。主人公站在衰落的土地和退化的城市中,极力反思,追问生命的意义。最后,他穿上潜水服,回到水下城市的天文馆,在一个圆屋顶下找到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从而拯救了世界。
奥尔迪斯写作的初衷则是用来对付校园霸凌。6岁时他被送去寄宿学校,常常在宿舍里尿床。为了阻止其他男孩取笑,他开始学会讲毛骨悚然的故事。“如果有谁惊恐地叫我停下来,我就胜利了,他们就不会嘲笑我了。”对人性和人类历史演进的关注是奥尔迪斯的特點。在他的代表作品《月光掠影》里,主人公因为月光的反射耀花了双眼,接着发现一群人从小路上走来。最初,这些人弯腰驼背,满身长毛;渐渐地,他们开始直立起来,并赶着牲畜;再后来,人们坐上了大篷车、汽车……这些源源不断的人流在主人公眼前穿梭,收割机、打包机等机器夹杂其间,行进中的机器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复杂,人显得越来越渺小。最后,人们表情变得呆板,而机器遮掩了整个天空。
吴岩说,就在英美科幻文学的新浪潮时期,中国也出现了科幻文学的“一个小的创作高潮”。那是“文革”前,郑文光发表了《第二个月亮》《太阳探险记》《征服月亮的人们》,迟书昌发表了《三号游泳选手的秘密》《大鲸牧场》,童恩正、刘兴诗等更年轻的科幻作家也出现了,“但是他们基本上都是写儿童短篇科幻作品”。
科幻的精神之火是向上的
20世纪70年代中期,新浪潮作品逐渐融入主流文学而失去了特色,开始走向“死亡”。“到了后期,由于过度追求文学性,人们开始看不懂这些新浪潮科幻作品,有人提出希望看到普通科幻作品。”于是,一批勇敢的年轻作家用自己的激进作品寻求科幻小说的回归。这就是所谓的赛博朋克运动,其英文名称cyberpunk,是用控制论的英文单词cybernetics与朋克摇滚乐的英文单词punk结合出来的新词。这个时期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电脑和生物工程等新科技领域。两个中心人物是美国作家威廉·吉布森和布鲁斯·斯特林。
布鲁斯·斯特林是赛博朋克运动的主要理论家和发言人,读者给他的外号是“布主席”。 1986 年,他编辑出版了《镜影:赛博朋克文学选》,在序言写道:“赛博朋克类型作品的核心主题是人体入侵(义肢、芯片植入、整容、基因改造),甚至更加前卫的心灵入侵(人脑—电脑交互、人工智能、神经化学)等。”
吉布森的首部轰动作品是《神经漫游者》,1984 年问世,主角凯斯是一位“网络牛仔”,受神秘人所雇在赛博空间中窃取密钥,整部小说可以看作是一部高科技社会环境下的信息争夺战。未来被一分为二:一面是罪犯横行的物质世界,穷人们在街上挣扎求生;另一面则是光鲜亮丽的赛博空间,贵族想方设法延长生命。旧时代的古董与新时代的前沿科技并存。
“当然,科幻作家在互相影响,阿西莫夫这些黄金时代的作家也学到了新浪潮的写法;新浪潮时期的作品不再风靡后,这些作家也学习黄金时代的写法。再加上吉布森等作家引入电脑这样的题材,科幻小说持续发展。”吴岩说。
从《弗兰肯斯坦》出版到《流浪地球》上映,200年间,成千上万的科幻作品出现。科幻怎样影响个人?
吴岩前段时间做了一套中小学科幻教材,这套教材的目的似乎可以回答这个宏大的问题。“我们按照年龄阶段和人的心理发展过程,把科幻教育分成三部分。小学阶段科幻教育的实质是保持人的想象力,儿童的想象力不去培养和保持,很可能会泯灭。初中阶段最适合建立人的科学思维和科学精神。到了高中阶段,我们利用科幻作品培养学生的审辩式思维。这三个内容恰恰是科幻作品对人类思维影响的三个主要方面。当然,对于很多成年人,他们很可能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兴趣,不再‘仰望星空,他们进入人际关系的缠斗中很难脱离出来。科幻之于成年人的意义,就是希望他们重新燃起对外部世界的兴趣,用更多时间、精力体会周遭的变化。”
人类又为什么如此热衷于科幻?每个科幻迷都有自己的答案。也许是一种欲望,“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望着闪闪群星,我有一种渴望而不可及的失望。我们真的如此可怜?不!绝不!我们必须征服宇宙”。也许是人类的一种自知,“人类渺小,而宇宙浩瀚无垠,科幻源于我们被忽略的对宇宙的终极关怀”。也许,是一种理解,刘慈欣说:“人和宇宙的关系,不是想象的那种关系,仅仅是我们仰望星空而领悟到人生真谛?那是一种直接的关系。宏大的宇宙和渺小的人類之间有直接的关系。”
“把幻想看成人类的基本能力,把科幻精神当成对未来的憧憬,我们期待每个人建构出更合适自己的未来。”吴岩说,“所有文学作品都反思人性,而科幻作品反思的是科技高度发展之后的社会,以及我们在这种社会中如何存在,无论这种反思是悲观还是乐观。即便是悲观的,我觉得他们的精神之火也是向上的。因为这种悲观本质上是一种悲悯的情怀,希望未来世界不会滑向毁灭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