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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之母,92岁依旧仰望星空

2019-06-11李璐璐

环球人物 2019年5期
关键词:天文台观测

李璐璐

叶叔华

青年叶叔华,摄于1950年。

1964年,叶叔华在丹容等高仪上观测

随着科幻文化的崛起,人们对宇宙的关注也在热切起来。一位仰望星空数十载的女天文学家引起了大众关注,她便是“北京时间”的确立者叶叔华。“现在是北京时间7点整”“北京时间8点整”……人们对这个准点报时太熟悉了,路上、车上、家里看电视,随时能听到。“北京时间”是怎么来的呢?2018年末,《环球人物》记者走进上海天文台,拜访了叶叔华先生。

此前,叶叔华在维也纳参加了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第三十届大会。“一是为了去会会老朋友,我这个年纪,这可能是我和大家最后一次相聚了。”——这是常理,可以想见;但令人惊讶的是,此行还有另一个重点,“二是我还有新的想法想要立项,也是去考察一下情况”。以90多岁高龄去谈新立項,这真是出乎人意料。叶叔华就这样向记者娓娓道来。她端坐沙发上,神情安详,讲话有条不紊。这位斯斯文文的女先生奋斗了六十余载,在现当代天文学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至今科研生命力仍然“满格”。

回奔新中国求职

故事从叶叔华求职开始。1950年,新中国成立不久,23岁的叶叔华和丈夫程极泰怀着满腔报国热情,从香港来到南京,向紫金山天文台求职。然而,得到的答复是只要一名男性。气愤不已的叶叔华当即提笔给时任紫金山天文台台长张钰哲写了封信,质问为什么不能招她。她一口气列举了五大理由,为自己抱不平。可想而知,这封信给张钰哲带来了多大震动。最终,叶叔华如愿进入了位于上海的徐家汇观象台,成为这里的第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当时徐家汇观象台是全国唯一的时间服务台。“我们使用的时间是以地球自转运动为基准,靠观测恒星的位置来确定。”叶叔华向记者科普道,“当一个已知星体到达子午线时,它在赤道上的经度就是当地时间。我们晴夜观星,把星体经过子午线的时刻和钟表的时间进行比较,以此来校正钟表时间。”

由于晴夜不是每天都有,天文台往往是根据之前的天文观测结果,确定初步的天文钟走向,然后从电台发播时间信号,给出近似的标准时间,再通过3个月的天文观测,计算中间一个月天文钟的准确时间,对已发播的时间加以改正,成为准确的天文时。

在徐家汇观象台,叶叔华和另一位年青人轮班观测,通常一个晚上观测20多颗星,每天上午11点整和下午5点整两个时间点,再用无线电信号把准确的时间发播出去。观测室的屋顶是可以移动的,天一黑,就得将屋顶打开,让设备散热。夏天蚊虫叮咬还能忍受,到了冬天,观测员在寒风中冻得手脚发麻,也不能戴手套,否则操作望远镜时手指就不灵敏了。这样的工作是叶叔华始料不及的。来上海前,她在香港一所中学担任老师,工作、生活条件都很优渥。可“为新中国贡献力量”的信念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观象台坚持了下来,并且迎来了更大的挑战。

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进行大规模资源勘探、水利矿山建设、铁路工程建设、精密地图测绘……对授时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测绘人员在测量时必须知道精确的时间,一旦时间不准,经度就测不准,测绘的地图就拼不起来。而徐家汇观象台设备陈旧、人员也少,测量的时间精确度处于全世界末位水平,提供的标准时间远不能满足需要。叶叔华回忆,在一次与测绘部门共同召开的会议上,有位专家在会上说:“不用你们的时间还好,用了你们的时间,反把我们的工作都搞坏了!”

1953年,国务院把加强我国时间工作的任务下达给中国科学院,徐家汇观象台的人员和设备都大大加强了,并于1957年开始使用大型石英钟,使发播的时号每秒长度一致,达到国际先进水平。1958年起,徐家汇观象台着手筹建我国自己的世界时综合系统,叶叔华挑起了这个担子。当时国际上通用的“世界时间”,由21个国家共39个天文台测算而来。可中国总共只有上海、南京两个天文台、4架观测仪器。叶叔华苦苦寻求适用于我国综合世界时的数据处理方法,经过反复试验,最终她采用了独特的方法——对观测员根据其误差的变化而取平均值。

由于国家的需要,武汉、北京、西安、云南的天文台陆续参与了这项工作,观测仪器也越来越多,团队发展到近百人,中科院南京天文仪器厂改进了光电中星仪,研制了光电等高仪,天文测时的精度显著提高。1965年,我国综合世界时系统通过国家鉴定,正式作为我国的时间基准,向全国发播。结果证明,我国世界时系统的精确度超越了由4个国家共17个台站参加的苏联标准时刻系统,仅次于巴黎天文台的“世界时”。“北京时间”横空出世,举世震惊,我国综合世界时的数据处理方法持续延用了20多年。叶叔华也被称为“北京时间”之母。

天文学领域的女先生

中国的世界时综合系统刚刚建成就遭遇了“文革”浩劫。叶叔华也被关入“牛棚”不能回家。“工作被迫中断,我只能住在天文台的厨房里,每天打扫卫生,写检查和受批判。”后来她给台里的一名油漆工当徒弟,那名油漆工安慰她说:“你用心做,以后可以做个漆工师傅。”

庆幸的是,由于时间工作的重要性,几年后,叶叔华恢复了工作。她第一时间跑到积满灰尘的图书室,在书堆里翻阅国外天文学杂志,了解新的研究进展——几年间,国际上出现了很多新仪器、新技术,其中,甚长基线干涉仪(VLBI)的精确度比传统观测仪器提高了几十倍,而且可以用在天体物理领域。直觉告诉她,“如果不能追上去,我国时间工作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1973年,叶叔华提出要发展我国甚长基线干涉测量技术。她跑到电子工业部,找到一位处长,询问能否造一个25米的射电望远镜,对方一口回绝了。叶叔华心里很急,“这是个生死关头,我就在那位处长的办公桌前不远处,默默地站了足足15分钟。后来他被感动了,带我去见副部长,望远镜的事情就这么顺利解决了。”但是,甚长基线干涉的任务还要在中科院立项。叶叔华又去找相关领导,反复强调射电干涉仪如何重要。领导终于松了口,同意立项。1973年,上海天文台建立射电天文组,从零开始,从事VLBI技术的研究。

1979年,叶叔华在美国参观喷气推进试验室。

1994年,“叶叔华星”命名大会召开。

叶叔华在为学生做科普。

可国内的科研人员对这些新仪器、新技术闻所未闻,研制工作需从头学起,进行得很困难。幸运的是,改革开放又带来了新机遇。1978年的一天上午,叶叔华接到上海市科协打来的一个电话,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地球物理学教授郭宗汾来上海作报告,希望她能够出面接待。在与郭宗汾的交流中,叶叔华告诉他准备做VLBI和激光测距等项目。郭宗汾热心地建议她去美国看一看,这个出国学习的机会让叶叔华激动不已。在郭宗汾的牵线搭桥下,美国麦克唐纳天文台和美国宇航局都向叶叔华发出了邀请信。

1979年春天,就在中美正式建交后,叶叔华带领上海天文台考察团共8人赴美,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考察访问。他们参观了麦克唐纳天文台、美国宇航局喷气推进实验室、美国得克萨斯大学空间研究中心,了解到国际上最新的空间对地观测设备和研究进展。这次访美让叶叔华深受震动,回国后,她和团队立刻抓紧空间对地观测设备的建设。

1986年,在叶叔华的带领下,上海天文台完成了《关于发展中国VLBI网的建议书》,规划了中国VLBI网的概貌——新建乌鲁木齐VLBI站、昆明VLBI站、升级上海VLBI数据处理中心等。中科院同意据此立项,命名为“VLBI网二期工程”,并确定为“七五”期间重大项目,叶叔华为这项工程的总负责人。在她的带领下,1987年,25米射电望远镜建成,为我国开展各项深空探测奠定了基础。

后来,根据射电天文和深空探测的发展需要,叶叔华又提出了建设“65米全波段射电望远镜”的建议。2013年12月,命名为“天马”的65米口径全方位可动的望远镜全程参加了“嫦娥三号”实时观测任务,为月球软着陆做出了卓越贡献。

随着观测技术的迅猛发展,测量地球的整体性和大尺度运动变化的精度有了数量级的提高,各国科学家又把对地球各圈层运动变化的分别研究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从而形成了天文学与地学以及大气科学、海洋科学等的交叉学科——天文地球动力学。敏锐的叶叔华又把眼光瞄准了这项科学。

1994年,叶叔华提出了亚太空间地球动力学计划(APSG计划)。次年,4年一次的国际大地测量和地球物理联合会第二十一届大会在美国召开,叶叔华赴美提交APSG计划。讨论会上,不少国家的科学家怀疑:“中国人能干成这事吗?”叶叔华一个人舌战群儒,在她的据理力争下,终于争取到了各国对中国APSG计划的支持。回忆起这件事,叶叔华依旧感慨万千:“那是我在联合国会议上为中国争取到的一个国际合作项目,也是我国天文界在国际上第一次争取到一项由我们倡议、由我们主办的大型国际合作项目,真的非常不容易。”

1996年5月,上海召开了APSG计划的成立大会,中国、美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俄罗斯、德国、法国、印度尼西亚、香港等近20个国家和地区的学者与专家参与该计划。叶叔华担任APSG执委会主席,并且一直连任到2008年。APSG计划是国内极少数几个以我国为主的大型国际合作研究项目之一,大大促进了我国天文地球动力学研究的发展。

由于在天文学领域做出的突出贡献,1994年,紫金山天文台将他们新发现的一颗小行星命名为“叶叔华星”,她也从此被尊称为“女先生”。

“不为五斗米折腰”

叶叔华出生于广州一个基督教牧师家庭。1935年,全家迁往香港,她在那里完成了初中教育。1941年日本侵占香港后,叶叔华收到一位要好同学从广东韶关写来的信,说政府收容侨生,可以免费入学。于是叶叔华只身回到粤北乐昌,进入国立华侨第三中学。1944年,日军迫近,叶叔华又来到粤北连县,在培英真光联合中学高三完成了学业,考入中山大学。

颠沛流离的青少年生活和求学时光在叶叔华心头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那个时候我别无出路,只希望有书读,有饭吃,有地方住。”叶叔华说,“只有体会过什么是亡国奴滋味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科技工作者的爱国热忱;才会明白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

叶叔华上学时喜欢文学,本来想报考中文系,可是父亲劝她说,你如果读中文的话,将来都没饭吃。一番纠结后,数学成绩突出的叶叔华后来报考了中山大学数学天文系,但文学依然是叶叔华的心头好。她总说,中文这么美,没有读文学专业是她的遗憾。“我的思想成形是在中国的古书里,有一点士大夫思想,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求官、不求财。我对物质的要求不高,以前过的日子比现在艰苦得多。”在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叶叔华有过从政的机会,也担任过公职,但她太爱自己的专业了,从来没有放弃过科学研究。

如今,92岁高龄的叶叔华独自在上海生活,她依然每天出现在中科院上海天文臺的办公室里,阅读最新的科技文章。她说:“我的孩子都在国外生活,我这个年龄,也许哪天就没了,但我希望还能够做一些事,为年轻一辈人敲锣打鼓,建立舞台,我这一生就算是为国家尽力了。”

叶叔华 天文学家。1927年出生于广州,1949年毕业于中山大学数学天文系,1978年起负责建立中国综合世界时系统,成为国家标准。曾任上海天文台台长,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现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英国皇家天文学会外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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