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械1924
2019-06-11远人
远人
1924年7月,正值炎阳盛暑。广州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宅邸一片安静。圆月型的院门外,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这人体型偏瘦,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一副饱学宿儒的模样。他走到一间门前,凑眼望向房内。
屋内一个二十来岁、穿着丝绸褂子的青年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推在手肘之外,地上丢着几张宣纸,上面的字显然是那青年所写,字迹歪歪扭扭,哪里看得出笔力和架构?那老者眉头一皱,当即喝道:“陆少爷,要你写字,怎么睡觉了?”
这一声喝立刻把那青年惊醒。他揉眼一望,见是先生,笑道:“曾先生,您这么大声,真是吓我一跳!您没午睡?”
被唤作“曾先生”的老者眉头紧蹙,道:“我就是来看你练字练得怎样了。陆少爷,自打我教你起,就没见你好好读过书,真要我把陆老爷叫来吗?”说完,曾先生袖子一拂,双手背在后面,不满地走了出去。
那青年看着曾先生的背影,“嘿”的一笑,把门关上,走到书桌旁,拿起字帖翻了翻,自言自语道:“真不知练这字有什么用?”说着便把字帖随手一扔。
这姓陆的青年名叫陆少庭,是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独生子。陆鹤龄原是继承父业,在香港开米行。数年前听闻广州实业发展迅猛,他便把香港米行留给妹妹陆芳慈打理,举家迁到广州。但时局动荡,孙中山将陈炯明逐往东江之后,广州一带军队云集。陆鹤龄怕家业被毁,遂加入省商团总会。所谓商团,便是商人以武装组织形式,参与维持社会治安。得政府允许之后,商团军昼夜上街,持枪巡逻,并佩戴“粤商团军”标志。
眼见世乱,陆鹤龄有心将儿子送回香港,却又十分不舍。陸少庭少年心性,只知游街过巷,还迷上了去茶楼听评书。
春节时,陆鹤龄上门给总商会会长程怀宽拜年,不意间说及此事,程怀宽便将远亲曾祖轩推荐上门,做陆少庭的老师。陆鹤龄大喜,一来指望儿子能多读书,二来曾祖轩是程怀宽的亲戚,多了这层关系,也能和程怀宽把距离拉近些。曾祖轩既有来头,又得父亲尊重,陆少庭不敢造次,但也只表面应付,私下里仍散漫得很。
曾祖轩没再过来,陆少庭的小厮全印却过来了,告诉他,可以去茶楼听评书了。
陆少庭顿时两眼放光,立刻和全印出门,往“粤秀茶楼”奔去。
茶楼每日有个叫通古先生的人说评书,说的正是陆少庭极爱听的《三国演义》。
今日一上楼,陆少庭便是一愣。数日没来,那通古先生的说书位置居然搭了个台子,瞧模样倒像是个戏台。询问之下,伙计告知,通古先生病了好几日,介绍了一对姓宁的父女到这里唱戏。陆少庭对听戏本无兴趣,但回家读书写字是万万不愿的,能有戏听,也算是打发时间。
两杯茶后,楼梯处的茶客忽然有些动静,只听一人道:“宁师傅和宁姑娘来啦!”
陆少庭张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稳步登楼,阔脸虬髯,穿着一件青布汗衫,腰间扎着条板带,身材结实,瞧模样倒像北方人。见人一问,他微微一笑,拱手作答。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绾了条长辫子,额前一排齐刘海,瓜子脸,唇小眼大,皮肤很是白净,穿着件桃色衣衫,下边是杭绸裙子。她似是害羞,低头跟在父亲身后,往台子上走去。
陆少庭只觉眼前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少女。
那宁师傅站在台前,双手抱拳,对着茶客道:“各位大爷,在下宁铁山,今天我们父女服侍诸位一段《醉打金枝》,我先告包涵了。”他转身对身后少女道,“玉儿,我们开始。”
陆少庭听那宁师傅自报家门叫“宁铁山”,又叫女儿作“玉儿”,心里便想,“宁玉”这名字,倒好听得很。
那宁铁山父女已经唱了起来。宁玉朱唇一启,便没了刚才的害羞之状,声如莺啼,听得人大畅心怀。陆少庭不觉看痴了。
全印看看台上,又看看少爷,不由暗笑,心想,少爷听通古先生说评书就没这么来劲,别不是看上这姑娘了。
唱完这段戏,宁铁山和宁玉都双双向台下道谢。宁铁山拿出一个托盘,走了下来,众茶客便摸出一些散钱,放进盘中。
宁铁山走到身前时,陆少庭忙把曲在椅子上的腿放下,向全印道:“拿一块。”
全印打开荷包,拿出一块大洋,放到宁铁山的盘子里。
宁铁山见他给得甚多,忙道:“谢谢这位先生!”也不由看了陆少庭一眼,见这青年面目清秀,一副公子哥相,当下不再多言,拿着盘子往下一桌。
全印轻声道:“少爷,你给这么多钱,要是老爷知道了……”
陆少庭把扇子往桌沿一敲,恼声道:“你要是敢跟我爹说,我剥了你的皮!”
两人正说话,忽听旁边传出了争吵声。
陆少庭抬眼见宁铁山站在一桌边,将一张钞票放回桌面,道:“这不行!”
围桌而坐的是三个青年,都穿着丝绸褂子,为首之人光头大耳,满脸横肉,瞧模样是个有钱的主儿。
光头见宁铁山将钱退还,脸上肌肉一横,道:“我的钱一出手,就从不收回,你把你女儿叫过来,陪我喝杯茶。这五块钱,你拿过去。”
宁铁山眉头一皱,道:“蒙马爷抬爱,只是小女怯懦,不敢陪马爷喝茶。”
那光头将桌子一拍,腾地站起来,喝道:“居然不给我面子,是不是活腻了?”他抢上一步,伸手便将宁铁山的胳膊拉住。
宁铁山脸上怒色一闪即逝,转身温言道:“马爷,请你放手!”
宁玉见父亲和人扭在一起,不禁花容失色,赶紧跑来拉住父亲的另一只胳膊,道:“爹,别这样……”
那姓马的见宁玉过来,“嘿嘿”一笑,道:“姑娘,我只不过要你陪我喝杯茶,是不是嫌钱少?那大爷再给你五块!”说着,他一扬脖,后面的一人又拿出一张五块的钞票。姓马的把钱接了,径直将钱往宁玉脸上伸过去,“宁姑娘,接着啊!”
陆少庭见那人如此轻慢宁玉,当即站起来,道:“别人不要你的钱,怎么还强迫人家?”
那人一听有旁人说话,转头看去,上下看了陆少庭几眼,冷冷一笑,道:“你是谁,敢管闲事?”
陆少庭含怒道:“我叫陆少庭,我爹是昌盛米行的老板陆鹤龄。”
“你是陆鹤龄的儿子?”那人冷笑道,“一个开米铺的,居然也敢来管马大爷的事?给我打!”
话音一落,姓马的身后两人一左一右地走过来,其中一人挥拳便向陆少庭打去。
陆少庭猝不及防,下颌重重挨了一拳。
全印一见少爷被打,立刻挡过来,喊道:“别打人!”他话未说完,脸上一个耳光打了上来。
宁铁山见陆少庭挨打,脚步一移,便要上去。宁玉拉住父亲,脸色哀伤,眼眶里泪水似要流下。
宁铁山见女儿脸色,极力按捺,浑身哆嗦,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茶楼众人一见双方动起手来,顿时大乱,纷纷往楼梯口抢去。
“少爷,快跑!”全印见少爷体弱,再打下去非吃大亏不可,自己挨耳光倒也罢了,要是少爷出了问题,老爷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趁着人乱,全印又推倒旁边的两张桌子,将对方阻得一阻,拉着少爷便往楼下冲去。
二人刚刚跑到街上,见对面有六个身着黑色衬衫、佩戴“粤商团军”标志的人正扛枪走来。全印一见大喜,原来那六人正是陆鹤龄家的武装,队长叫陈永忠,是陆鹤龄的亲信。
陈永忠一见陆少庭和全印的模样,赶紧问:“少爷,出什么事了?”
“陈队长!”全印抢着回答,“楼上有三个王八蛋,动手打了少爷,你看,少爷的下颌挨了一拳,我也挨了个耳光,还疼着。”
陈永忠一行闻言,无不大怒。居然有人敢动手打少爷,那还了得?陈永忠立刻拔出手枪,叫道:“弟兄们,我们上去!”
陈永忠等人还未走进茶楼,那光头已带着那两人跨出门来。
“就是他们!”全印赶紧指认。
没料陈永忠一见那三人,立刻愣住了。
“马少爷?”陈永忠喃喃地喊了一句。
那马少爷阴阳怪气地道:“哈!陈队长,你想怎样?”
陈永忠不似陆少庭和全印,他日日在外,什么人惹得和什么人惹不得,心中很是有数。眼前这个马少爷是广州汇丰银行老板的公子马庆荣,商会会长程怀宽和汇丰银行的关系也十分亲密。眼前之人,自己实在开罪不起。
陈永忠道:“马少爷,广州是讲法律的地方,您打人是不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庆荣冷笑一声,道:“陈队长,叫你们少爷回去,以后闲事就不要管了。”
“马少爷!”陈永忠眼睛也转向马庆荣身后之人,“请这位动手的兄弟向我们家少爷道歉,我就送我家少爷回去!”
这时围观之人已是不少,大半是刚才茶楼上的听客,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之事,对马庆荣很是鄙夷。马庆荣见犯了众怒,事情若是被父亲知晓,只怕难得收场,当下便说:“那行吧,陈队长,这可是我给你一个面子,长福,给陆少爷道个歉,我们走。”
那长福无奈,冷冷说了句:“陆少爷,今天可真是对不起了!”
“我们走!”马庆荣分开众人,带着长福等两人扬长而去。
陈永忠赶紧把陆少庭拉到一边,低声道:“少爷,这个人我们惹不起的,你还是赶紧回去。”
回到家后,全印赶紧给陆少庭拿跌打药揉下颌。
“少爷好些没有?”全印药水抹完,忍不住问。
“痛。”陆少庭动了动下颌,说了一个字。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陆少庭和全印都吓了一跳,却见陆少庭的母亲沈佩珠走了進来。
沈佩珠一见儿子,就紧走几步,道:“少庭,你怎么出去和人打架了?”
陆少庭一听母亲开口就是说他打架,倒是吓了一跳,仍强辩道:“妈,我是摔了一跤,无大碍,全印,是不是?”
全印还没说话,沈佩珠脸色一沉,说:“少庭,对妈怎么能撒谎?陈队长在里面,把刚才的事都告诉你爹了。快去见你爹!”
听沈佩珠这样一说,陆少庭知是瞒不住了。沈佩珠带着陆少庭和全印,脚步不停,走进了大厅。
陆鹤龄正坐在正面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他年龄五十上下,颌下留着胡须,半灰半白,与头发无异。身材不高,有些偏瘦,脸上神色倒是显出一股威仪。
陆少庭向来怕父亲,此刻见父亲这等神色,更是着慌。
陆鹤龄看着儿子,半晌不说话。陆少庭看着父亲眼色,忍不住开口道:“爹……”
陆鹤龄缓缓点头,道:“少庭,陈队长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爹不怪你。”
陆少庭一听父亲不怪罪,一颗心总算落下地来。
陆鹤龄挥手道:“全印,带少爷下去,擦那么多药干什么?过一两天就没事了。”
陆少庭见父亲居然没有动怒,心下大喜,当下向父母说声“儿子下去了”,便和全印走了出去。
陆鹤龄一直坐在椅子上,眉头却渐渐地皱起来,对沈佩珠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一次,少庭可是闯了大祸了!”
沈佩珠大吃一惊,道:“老爷,动手打人的可不是少庭啊!”
陆鹤龄摇手道:“可对方是马家的人!”他眉头微蹙,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几步。
正在这时,曾祖轩从外面走进来,叫了声:“陆老爷、陆太太。”
陆鹤龄忙问:“曾先生,有什么事?”
曾祖轩说:“程会长派人过来,说请老爷和少爷去程公馆吃晚饭。”
“哦?”陆鹤龄倒是意外,“程会长叫我们过去吃饭?”
曾祖轩回答道:“程公馆的人还说了,除了陆老爷,还请了汇丰银行的马兆森先生和他的公子马庆荣。”
陆鹤龄不由一怔,不知是福是祸。
晚上,陆鹤龄携儿子去程府赴约。一路上,他想着儿子和马庆荣之间的纷争,越想越不放心。事情万一闹大,能出面解决的也只有程怀宽了。
到程怀宽公馆所在的西关之时,已近六点,暑气渐散。陆鹤龄父子下得车来,见程怀宽居然站在门口等候,其身侧站着一戴墨镜的老者。陆鹤龄到程公馆多次,认得那老者是程怀宽的师爷,姓龙。
陆鹤龄紧走几步,双手一拱,道:“有劳程会长亲迎,陆某愧不敢当。”又对龙师爷拱拱手,“龙师爷安好。”那龙师爷回个拱手,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程怀宽一身长衫,头上发蜡油亮,唇上胡须坚硬,年纪半百上下,显得精明老辣。见了陆鹤龄双手抱拳,看了陆少庭一眼,道:“鹤龄兄亲自光临,程某如何敢不相迎?这便是令公子吧?”
陆鹤龄道:“正是犬子。少庭,來见过程会长和龙师爷。”
陆少庭赶紧上前见礼。程怀宽亲自引路,将陆鹤龄一家带往餐厅。
一进餐厅,陆少庭见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穿着西装,梳着背头,另一人却是光头,穿着丝绸褂子,不是打自己的马少爷又是谁?
一见程怀宽和龙师爷带陆鹤龄一家进来,马兆森微笑着站起来,马庆荣还是懒洋洋地坐在椅上,把身子挪了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爹,他就是……”
陆少庭还未说完,陆鹤龄手一抬,打断道:“少庭,这位是马世伯,快点儿叫人。”他又看着马兆森,微笑道,“兆森兄,这是犬子少庭。”
马兆森哈哈一笑,道:“鹤龄兄,多日不见啊,来来,这是犬子庆荣。庆荣啊,快叫陆世伯。”
马庆荣却没站起,懒洋洋地叫了句:“陆世伯。”
程怀宽走到餐桌上首,哈哈笑道:“鹤龄兄、兆森兄,今日程某略备薄酒,难得两位赏光,来来,我们先喝一杯。两位世侄不打不相识。这杯酒,我就敬两位世侄了。”
“小孩子之间一点儿误会,倒要程会长操心了!”陆鹤龄见事情是程怀宽主动出面化解,赶紧说,“少庭,你和马世侄喝一杯。”
陆少庭见父亲发话,只得把酒杯举起。马庆荣也端着酒杯站起来。
见两人干杯,程怀宽哈哈一笑,说:“误会嘛,说清楚就行了。来,我们吃菜。”
陆鹤龄见事情解决,心中畅快,吃着吃着却冒出一个念头:自己与程怀宽交情不深,他居然亲自出面解决,不是无端欠他一个人情?马兆森也这么积极和解,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
陆鹤龄想到此处,暗中决定,不管怎样,不能再让儿子随意出门了。
回家之后,一连几天,陆鹤龄果然严令陆少庭在家读书,全印也被陆鹤龄叫去训斥一顿,严命他只许陪少爷读书,决不能再让少爷出门。
陆鹤龄下这样的命令,除了担心儿子生事,也是因为外面的形势一天不如一天。自孙中山重归广州之后,面对的不仅是退避东江的陈炯明卷土重来,还要提防滇军和桂军等军阀势力,局势十分紧张。
陆少庭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对外界之事,既不懂,也不问。在家闷了几天,实在是受不了。这天吃过中饭,他把全印叫到房中,要他去打听打听宁铁山父女是不是还在茶楼唱戏。
陆少庭以前只爱玩鸟赌钱,没把心思放别的地方。自那天在茶楼看见宁玉之后,心里居然有些想念。
过了一个多时辰,全印还是没有回来。陆少庭有些担心起来,走出门外,却见陆鹤龄和陈永忠从外而入,径往大厅而去。
陆少庭感觉父亲脸上神色焦急,不由心中一动,也往大厅走去,他悄悄站在窗外,伸指挖破窗纸,凑眼往里面看。
大厅里很安静,只见陆鹤龄坐在太师椅上看信,陈永忠站在一旁。
陆鹤龄把信看完后,折起放在一旁,微微叹口气,道:“芳慈那边缺人,要我派人过去押米。”
陈永忠道:“老爷,我们现在也是要招人啊,事情都撞一起了。”
陆鹤龄“唔”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要增加航运商团,枪械一事,你先别管,我待会儿去找程会长商量。米行那边你负责。若出纰漏,那可是大事。”
陈永忠说:“我明白,我这就去办。只是老爷,现在枪械越来越贵,再组织一个航运商团,养人养枪,花费不少。不如我就多带几个弟兄,把航运保护起来。”
陆鹤龄没回答,深思了一下,才慢慢道:“米行这边少不了你,至于航运商团,我准备交给少庭……”
陆少庭在窗外,听说父亲有意让自己去负责什么航运,不禁吓了一跳。他不敢出声,屏息听下去。只听陈永忠问:“依老爷的意思,航运队要多少人手?”
陆鹤龄背着手,缓缓说:“至少得五十个人。还有,他们的枪械得用最好的。”
陈永忠一听要组织五十个人,不禁吓了一跳。目前市场动荡,物价飞升,陆家要组织这么一支庞大的商团,还得购买枪支弹药,委实是不小的负担。
陈永忠还是问道:“老爷,咱们家商团军已经足够,为什么还要组建?”
陆鹤龄微微摆手,道:“永忠,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是,老爷!”陈永忠垂手道,还是忍不住说下去,“老爷,这一时半会儿的,很难组织起这么多人啊,时间这么紧,少爷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
陆鹤龄没有回答,只挥挥手让陈永忠先走。陆少庭见状,赶紧回自己房间了。
进房没多久,全印回来了,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宁家父女住在菜园巷。
当日晚饭之后,陆少庭正不知以什么借口出去,陆鹤龄忽然把他叫过去说话。
陆少庭生怕父亲问及自己念书写字之事,不觉有些紧张。
陆鹤龄看着儿子,慢慢说出原委。眼下广州形势逼人,自己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如今除了儿子,无他人可信,所以要陆少庭晚上和全印到米行去,与陈永忠他们一起巡逻,学点儿东西,毕竟,陆家的担子,早晚还得要他挑起来。
陆少庭见父亲如此一说,倒是跃跃欲试,当下道:“好,爹您放心,儿子会做得很好的。”
陆鹤龄点点头,挥手道:“你们去吧。”
陆少庭和全印出门时天色已晚,街上已没什么人了。陆少庭在家闷了数日,此刻到得外面,只觉空气清新,胸间的烦闷之感一扫而空。他依父亲吩咐,去米行找陈永忠,却扑了个空,原来陈永忠今晚巡逻到四海丝庄那边去了。
陆少庭对全印轻声道:“四海丝庄旁边是不是就是菜园巷了?”
全印一听,眼睛也是一亮,道:“对啊!四海丝庄旁边就是菜园巷!少爷,你想去找宁……”
“多嘴!”陆少庭打断他,“赶紧走!”
陆少庭和全印走到菜园巷口,巷子里每户人家都关着门,月光铺在地上,安静得很。陆少庭鼻孔中只觉一股花香沁入,说不出的舒爽。广州本就被称为“花城”,气候温和,此刻虽当盛夏,围墙上四处搁着花盆,里面鲜花正盛。
到宁铁山屋前时,全印用手指了指,站住了。陆少庭在门外站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敲门了。
开门的是宁铁山,他微微一愣,随即认出道:“啊,是陆少爷。怎么此刻到寒舍来了?”
陆少庭赶紧拱手道:“宁大叔,我听全印说你们住在这里,正好散步至此,唐突了。”
宁铁山哈哈一笑,说:“陆少爷是贵客,请进请进。”
陆少庭迈步而入。小院中,宁玉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她身边,几盆扶桑正开,宁玉坐在花旁,更增秀色,陆少庭不觉心头大大一跳。
宁玉见他们进来,赶紧站起来,脸上微热,她只看了陆少庭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
宁铁山将陆少庭和全印让进来,对宁玉说:“玉儿,到里面倒两杯茶出来。”
宁玉“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去。宁铁山拉过两把椅子,让陆少庭和全印坐下,道:“卖唱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陆少爷随便坐。”
这小院不大,四处都是扶桑花,花开正盛,平添一股清香。陆少庭一边和宁铁山说话,一边瞧见西墙处有一兵刃架,上面插着一把刀,刀鞘古意斑斓,很是惹眼。陆少庭不禁好奇,问:“宁大叔,你会武术?”
宁铁山看向兵刃架,微笑道:“我们这种跑江湖的,没事舞弄幾下。”
陆少庭体质文弱,平时从未动过刀枪,大是好奇,不禁起身,走到架旁站住,转头对宁铁山道:“宁大叔,这刀要怎么使?”说着,他弯腰把刀提在手中,只觉手臂一沉,显是分量不轻。他做少爷惯了,不知客气,顺手抽出刀来,新月下刀光闪烁,感觉冷飕飕的一股凉意,近柄处的刃上刻着一个“王”字。陆少庭不知何意,却也没问。
宁铁山走过来,接过陆少庭手中之刀,手腕摆动,做了个招式,似乎想舞,却很快又收刀在怀,还刀入鞘。
这时宁玉从屋内端出茶来,道:“陆少爷,请喝茶。”
陆少庭伸手接过茶杯,看着宁玉,心头不禁一颤,低头喝了一口,将茶杯递给全印,再抬头看着宁玉道:“宁姑娘、宁大叔,你们别叫我少爷,叫我少庭得了。”
宁玉还没回答,宁铁山把话接了过去,道:“那如何敢当?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当面向陆少爷说声谢谢,却又不知何处见得到。这么巧你到了寒舍,宁某就以茶代酒,敬陆少爷一杯。那天若不是陆少爷仗义执言,只怕还会出事。来,我先喝了。”
陆少庭说:“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宁铁山把茶喝了,宁玉起身给父亲添水,又给陆少庭添上。她不说话,眼睛却是瞧着陆少庭,嘴角微微带笑。
“陆少爷!”宁铁山眉头微蹙,继续道,“那件事没惹出什么麻烦吧?”
陆少庭说:“麻烦倒是没有,后来程怀宽会长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了。”
“程怀宽?”宁铁山不禁微愣,“他出面了?”
“是啊!”陆少庭说,“宁师傅也知道程会长?”
宁铁山笑了笑,道:“在广州,谁不知道商团总会的程会长?不过陆少爷,我看那姓马的绝非善类,你以后还是提防着点儿。”
陆少庭还未回答,全印已插嘴道:“我早上路过这儿,见马家那个长福,鬼鬼祟祟的在巷子口,我就觉得他不怀好意。”
宁铁山和女儿互相望了一眼,问:“在这个巷子口?”
“是啊!”全印说。
宁铁山闻言,不禁沉吟起来,道:“陆少爷,时间也不早了,广州不是太平之地,我不敢多留你,回去的时候多加小心。”
陆少庭见天色确实已晚,便起身道:“宁大叔、宁姑娘,那我告辞了,得空再来拜访。”说完便依依不舍地带着全印迈步而出。
陆少庭觉得宁玉对自己眉目含情,不禁心情舒畅。
二人刚出巷子口,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陆少爷,我们的缘分还真不浅哪!”
陆少庭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却不是马庆荣和长福是谁?陆少庭心内不禁紧张,当下道:“马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马庆荣仰头一笑,随即脸色阴沉下来,道:“我在哪儿要你来管吗?陆少爷在这里干什么?”
“我……”陆少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全印却说话了:“我们家少爷在这里干什么,也不要你管!”
马庆荣看着全印,冷冷一笑,道:“陆少爷,你这跟班缺少管束,我帮你个忙,教训教训他,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说罢,马庆荣上前一步,扬手便给了全印一个耳光。
陆少庭见全印挨打,喝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人怎么了?”马庆荣冷笑道,“跟班也教不好,我看你这少爷也该打!”说着,对着陆少庭又是一耳光搧过来。陆少庭心下气愤之极,也是一拳头对着马庆荣打过去。
那长福在旁,立刻冲了过来,四人打成一团。
全印不是长福的对手,陆少庭也不是马庆荣的对手,两人各挨了几拳。全印见势不好,弯腰端起墙角一个花盆,对着马庆荣和长福扔过去,大叫:“少爷,快跑!”
马庆荣和长福见一个花盆飞来,赶紧闪避,眼见花盆扔在长福肩头。全印又顺手推翻墙边几个木桶,朝马庆荣和长福滚去。全印拉着陆少庭,撒腿便跑。
陆少庭和全印跑到丝庄附近,便撞见了陈永忠及陆家的商团军。
陆少庭不敢对陈永忠说自己又和马庆荣发生冲突,只说是父亲命他来找陈队长,看一下商团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永忠虽是粗人,却粗中有细,见二人狼狈的模样,问道:“少爷,真的没事吗?”
“没事。”陆少庭回答,脸色却是紧张。
陈永忠猜不出是何事,少爷既不说,他也不好追问,便道:“少爷,已经不早了,先让全印带你回去,明天早一点儿出来,我带着弟兄们在米行等你。”
陆少庭也巴不得能早点儿回去,赶紧说:“那也好,我就和全印先回去了。”
回家后,陆少庭生怕父亲前来询问,便赶紧上床睡觉。但他哪里睡得着?父亲严令他出去不许惹事,偏生他又和马庆荣发生了冲突,不觉烦恼。但他又想起宁玉那羞涩的神情,不觉又有些甜蜜,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夜,陆少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蒙眬中他只觉得宁玉走了过来,伸手敲自己的房门,他心中一喜,几乎跳起来。眼睛一睁,才知是在做梦,那敲门声却真的传了过来。
只听得“嘭嘭嘭”之聲,来得又快又急。那敲门的根本不是用手敲门,而是用脚在狠狠踹门,踹得“哐哐”响。陆少庭不觉惊讶万分。他立刻站起,打开房门,往外便走。
这时,陆家看门人也被惊起,正披衣走向大门,一边走一边问:“谁啊?谁啊?”
只听得外面有人恶狠狠地叫道:“快点儿开门!”
陆少庭奇怪之极,对走过去开门的道:“把门打开。”
外面的人如此气焰,他也不禁着恼,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对陆家不敬。
陆家大门还只开得手掌宽,外面的人就把门一下子挤开了。
陆少庭一见,更是惊讶,外面冲进来的,居然是六个佩戴“粤商团军”臂章、着黑色衬衫的商团军人。他们个个持枪,一拥而入,把枪端起来,恶狠狠地看着陆少庭。
陆少庭还未说话,就听得身后有人威严地道:“你们是哪家的商团?到我陆某人家中干什么来了?”
陆少庭回头一看,只见父亲站在大厅台阶上,不怒自威地看着那几个商团军人。
那几个商团军人见陆家老爷出来,不敢造次,不觉把枪放了下来。
只听一个声音道:“陆老板,你在家里,那是最好不过了!”随着声音,外面走进一个脸色凶狠的人来。
陆少庭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马庆荣。他见马庆荣如此嚣张,居然到自己家里来闹事,不禁气恼,大声道:“马少爷!”
他还未说完,陆鹤龄已经说话了:“少庭,你别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马庆荣,走下一步台阶,“马少爷,不知道你一大早的带这些人到我家里,有何贵干?”
马庆荣看着陆鹤龄,道:“陆老板,我想要你看一个人。”
陆鹤龄心头有气,却不发作,缓缓道:“看什么人?”
马庆荣转头叫道:“抬进来!”
只听外面有人吆喝道:“是!”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抬着副门板走了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赫然便是马庆荣的跟班长福。长福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瞧模样竟是死了!
陆少庭不禁惊讶失色。陆鹤龄见马庆荣命人抬进一个死人来,也不由一惊,他走下两级台阶,道:“马少爷,你这是何意?”
马庆荣恶狠狠地看了陆少庭一眼,再看着陆鹤龄,咬着牙道:“陆老板,我要你一句话。他是我十几年的跟班!”马庆荣指着长福的尸体,“昨晚被你儿子打死了,你说该怎么办?”
马庆荣这句话如同一个霹雳,陆鹤龄再是沉稳,也站不住了。他脸色发白,眼睛看向陆少庭。
陆少庭也不禁惊怒交迸,他走到马庆荣面前,大声喊道:“胡说八道!你怎么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我杀了人?”
陆少庭说完,不禁去看长福尸体。只见那尸体血迹斑斑,脖子上一处刀口,显然是一刀致命。
陆鹤龄定定神,道:“少庭,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陆少庭看着父亲眼神,心下着慌,道:“爹,我……我……”
他还未说完,沈佩珠也已经走了出来。她一见院中摆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不禁惊叫一声。
陆家下人也陆陆续续出来,全印分开围观的下人,几步跑过来,对陆鹤龄说:“老爷,您千万别信马少爷的话!昨晚我们在街上遇到马少爷和长福,吵了几句动了手,我和少爷就赶紧跑了,少爷没有杀人!”
陆鹤龄听全印这么一说,心下稍安,当下便说:“全印,你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全印还未开口,马庆荣冷笑道:“陆老板,你们一家人,当然不会承认杀人,可我亲眼所见,会冤枉你们不成?”
陆鹤龄抬头看了马庆荣一眼,道:“那好,马少爷,那就请你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马庆荣见陆鹤龄颇为镇定,便道:“那我就在这里先说一遍,到了警察局,我也会一字不改,再说一遍。昨晚在菜园巷那里,我见着你家少爷和全印,全印见到我就拿花盆砸我,砸了人就跑,我和长福想追过去,没想到你家少爷躲在暗中,挥刀就把我这跟班劈了。陆老板,现就请你家少爷和我一起去警察局吧!”
“他撒谎!”陆鹤龄还没说话,全印就叫了起来,急急忙忙对陆鹤龄道,“老爷,昨日明明是这个马少爷不问青红皂白,打我耳光,我和少爷打不过他们,才扔了个花盆赶紧跑了,我们还见到陈大哥了。少爷根本没杀人!”
听到全印这番话,陆鹤龄更加冷静,他走上一步,对马庆荣道:“马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这儿子从小就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杀人,只怕连刀都没有提过。夜里很黑,你当真看清了凶手?怎么这么肯定是我儿子杀了人?人命关天,什么都可以胡说,这事却乱说不得。”
沈佩珠也赶紧说:“是啊,我们家少庭哪里有刀呢?马少爷,你别错怪少庭了。”
马庆荣冷笑道:“我虽然没有看清凶手的脸,可他穿着的就是你儿子这件衣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陆鹤龄听他这么一说,道:“这样吧马少爷,你先和这些弟兄出去,尸体也带出去。今天上午,我本来是想去你家找马先生的。杀人的到底是谁,总会水落石出。你就是把警察局的叫来,我也可以先把儿子保出来。这里是陆家,别在这里大喊大叫的。请出去!”
马庆荣倒真被陆鹤龄的眼光逼视住了。他微微一愣,然后怪声道:“那好,陆老板,你也听清楚了,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走!”
见他们都出去了,看门的赶紧冲上去,将大门关上。
沈佩珠冲上来,一迭声问儿子是怎么回事。陆少庭一直没缓过气,见母亲过来拉扯,一连串地发问,他也急起来,将沈佩珠的手一摔,大声道:“我没杀人!妈,怎么连您也不信我?”
陆鹤龄沉吟了一会儿,道:“少庭,你到大厅来,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全印,你也进来!”
一行人走进大厅。听完两人的叙说,陆鹤龄慢慢道:“少庭,昨晚的事,真如你们刚才所说吗?”
“是的!”陆少庭还是垂着手,不敢抬头。
陆鹤龄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从这事里,你要学会一些东西,凡事不要着急,不是你的错,就不要慌。记住,慌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不过,马家死了人,这件事怕是无法善了。”
陆少庭以为父亲会将自己狠狠地训上一顿,不料父亲说出的却是这样一番话,他终于抬头去看父亲,道:“爹,我没想着要去闯祸的。”
“闯祸?”陆鹤龄说得更慢,“你这不是闯祸,是祸来找你,来找我们陆家了!”他转向全印,“曾先生呢?你去把他叫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全印赶紧答应一声,出去了。
沈佩珠不解道:“老爷,你找曾先生干什么?”
陆鹤龄凝视外面道:“事情不能闹大。时间还早,我想和曾先生先去一趟程公馆。程会长若是出面,事情会好解决得多。”
曾祖轩随全印过来,他似乎还不知道早上发生之事,问:“陆老爷,有什么事?”
“曾先生!”陆鹤龄对曾祖轩一直敬重,见他走近,便站了起来,“我想和你去一趟程公馆,有些事情,恐怕需要曾先生说几句话。”
“去程公馆?”曾祖轩十分惊讶,“可程会长昨天晚上已经离开广州,去香港了。”
“程会长去香港了?”陆鹤龄不禁凝视着曾祖轩,“曾先生如何知道的?”
曾祖轩说:“龙师爷告诉我的。”
陆鹤龄问:“龙师爷说了程会长是因何事去香港吗?”
曾祖轩说:“龙师爷和我说了,昨天下午,程会长接到香港发过来的电报,说是那边有个英国人手头有批枪械要脱手,程会长就连夜赶过去了。”
陆鹤龄闻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用过早点后,陆少庭带着全印前往米行。走到半路,陆少庭心念一动,叫了辆人力车,和全印直奔菜园巷。
宁铁山家中无人应答,陆少庭举手推门,一推便开,里面已经人去楼空了。
陆少庭心中着慌,他旋首环顾,不觉望向那个兵刃架。架子上还是插着枪,架旁还是那个千斤担,靠在千斤担上的那把刀却不见了。
陆少庭暗暗吃惊,想起长福脖子上的刀口,一种让他惧怕的惊讶从心头闪过。他暗想:“他们父女为什么要走?难道昨晚杀人的是宁大叔?”
全印走过来,在陆少庭身边蹲下,问:“少爷,你怎么啦?”
陆少庭也不站起,轉眼看着全印,道:“全印,你说是不是宁大叔杀的长福,不然他们怎么就忽然不见了?”
全印闻言,吓得半死。
两人心惊胆战地出得门来,人力车也懒得叫了,慢慢朝家的方向走。拐上大街,街上又是一片热闹。这时正是广州人喝早茶之时,两人刚拐过一条大街,全印忽然把陆少庭一拉,说看见曾先生进了前面的茶楼。
陆少庭说:“曾先生出来喝早茶,有什么奇怪的?”
全印说:“喝茶是不奇怪,可这里离家很远啊,他怎么没去咱们周围的茶楼?”
陆少庭听他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奇怪起来,两人到茶楼门口抬头一望,只见茶楼招牌上写着“天宽茶楼”四个字。
陆少庭也没多想,径直走进门去。茶楼伙计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上来。陆少庭问:“刚才进来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在哪里?”
那伙计朝楼上一指,说:“那位老先生上二楼了,在‘绿竹厢房。”
陆少庭和全印到了二楼,一间间厢房看去,伙计所说的“绿竹”厢房是最里面的一间包厢。那包厢门关着。
陆少庭和全印蹑手蹑脚,到了包厢外面,这茶室窗子没玻璃,只一些错乱木格。陆少庭先是蹲下来,到窗下向里面望去。
曾祖轩坐在里面,对面还坐着一个老者,戴副墨镜。陆少庭一见之下,觉得那老者很是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愣神之际,只听得曾祖轩道:“龙师爷,让你久等了。”
曾祖轩这句话一说,陆少庭蓦然记了起来,那老者是程怀宽家的师爷。
陆少庭不敢多留,拉着全印赶紧离开。
陆少庭对曾祖轩忽然和龙师爷见面感到诧异。全印倒是不以为然,他觉得曾祖轩本就是程怀宽的远亲,和龙师爷一起喝个早茶,没有什么疑惑的。陆少庭觉得虽有道理,还是疑云难释。
到街上之后,陆少庭道:“我们回家去,这个事,我得跟爹说一下。”于是便拦下一辆人力车,主仆二人坐车回到陆宅。
他们回来不久,陆鹤龄也回来了。陆鹤龄在太师椅上坐下,眉头紧蹙。
“老爷!”沈佩珠颇是心急,开口道,“没出什么事吧?”
陆鹤龄看了看沈佩珠,又看了看陆少庭,道:“今天我去马兆森家里,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接到了电话。电话里声音很大,我听到是马庆荣在说我们家少庭是凶手。没想到的是,马兆森在电话里立刻对儿子吼了起来,大声命令他回家。马庆荣当时是在警察局。对了,警察是不是来过我们家了?”
沈佩珠说:“来是来了,他们说要带少庭去警局,后来又来了一个警察,不知跟那个带队的说了些什么,那些警察就都走了。老爷,这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陆鹤龄缓缓点头,道:“是蹊跷,我在马家见到的事更蹊跷!”
沈佩珠和陆少庭不由互相望了望,陆少庭说:“爹,您快说。”
陆鹤龄道:“警察到我们家,来了又走,就是源于马兆森接完儿子电话后,又拨通警察局的电话,他直接找到局长,要他下令把去我们家的警察叫回来,并说撤销儿子刚才在警察局的报案。以马兆森在广州的势力,那警察局长哪敢得罪他?便赶紧下命令,把来我们家的警察给叫了回去。”
陆少庭惊异之极,忍不住问:“后来呢?”
陆鹤龄接着道:“后来,他把电话一放,就跟我不停地道歉,说自己儿子胡乱冤枉人。他说了半天,马庆荣来了。他一见我在场,显得非常激动,立刻就说我是杀人犯的父亲。这时马兆森就站了起来,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想要劝,马庆荣恨恨地走出门去了。这个时候,马兆森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打电话过来的居然是程会长!”
“程会长?”沈佩珠和陆少庭几乎同时惊讶道。
“是啊!”陆鹤龄继续道,“马兆森说程会长和他打电话,说他在香港已经和英国人联系上了,可以为我购买一批枪械。我之前托程会长帮忙查访这个事,主要是为组建航运商团。马兆森问我买枪做什么,我见他态度诚恳,便没有隐瞒,就如实说我打算再组建一个商团。”
陆少庭说:“爹,您不是说今天去马家要贷款的吗?”
陆鹤龄看了陆少庭一眼,道:“我还没开口,马兆森就主动说陆家要购枪组团,一定会需要大笔开支,还说程会长一直很重视我们昌盛米行。我再一想,说不定程会长对我们陆家有所倚重,马兆森也愿意与我们合作。瞧他刚才处理他儿子跟班被杀的事,看出他是个明是非的人。几句话下来,事情就说好了。”
沈佩珠说:“那就是说,贷款的事情解决了?”
陆鹤龄说:“是啊,他要我明天去银行办理手续。”
沈佩珠长舒一口气,道:“老爷,事情能这么顺利,真是菩萨保佑了。马家不会再说少庭是杀人凶手了吧?”
陆鹤龄没马上回答,蹙着眉,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马兆森是不会的,但那个马庆荣,就说不准了。”
他刚刚说到这里,一个下人忽然走进来,脚步甚急,弯腰道:“老爷、太太,马庆荣马少爷前来求见!”
陆鹤龄一愣,马上叫请进来。
片刻后,马庆荣带着一个跟班走了进来。
陆鹤龄见他进来,站了起来。
马庆荣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我料想世伯此刻应该在家,所以就过来了。”他转头对着那个跟班道,“长贵,这位是陆老爷,这是陆少爷,你见过的。”他指了指陆少庭。
那长贵拱了拱手,道:“陆老爷安好!陆少爷好!”
“好说!”陆鹤龄一指椅子,“马少爷,请坐。”他一撩衣襟,先坐下来。
马庆荣落座。陆鹤龄看着马庆荣,缓缓道:“马少爷,不知来寒舍,有何贵干?”
马庆荣道:“陆世伯从我们家走后,家父马上叫过小侄,谈了很久。家父措辞虽然严厉,但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毕竟没有看见那个凶手的脸,就说是少庭兄动刀杀人,确实很武断,还一大早把陆世伯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家父特命我上门道歉。陆世伯,给您惹来麻烦,真是抱歉!”
陆鹤龄虽感万分诧异,还是道:“马世侄,事情说清楚就好,别这么客气。”
马庆荣看看陆鹤龄,又看看陆少庭,继续道:“陆世伯,家父命我过来道歉,我也完成了父命,我還有一事,想和陆世伯说一下,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陆鹤龄道:“马世侄,有话但说无妨。”
马庆荣一笑,也不回头,只将左手食指一扬,指了指站在他身侧的长贵,道:“我听家父说,世伯打算组建一支航运商团,现在人手不够。我这个跟班长贵,身手不错,能否到世伯的航运商团里当个领队?我爹也会跟程会长说明此事。”
陆鹤龄闻言,心下顿时起疑,心想:“难道马兆森上午是在我面前演戏,目的是想把他马家人安插到我陆家商团里来?”想到这里,陆鹤龄看了长贵一眼,对马庆荣微笑道:“这个如何敢当?只怕我陆家池水太浅,委屈了贵府之人。马世侄,你的意思陆某心里记下了,如果确实需要这位兄弟帮忙,我陆某人再重金礼聘,你看可好?”
马庆荣看着陆鹤龄,眉头挑了挑,道:“那我就恭候陆世伯的吩咐了。”
“如何敢当!”陆鹤龄道,“世侄明天去银行吗?”
马庆荣道:“家父命我管理贷款部门,陆世伯明天来银行,直接找小侄便是。今天我就不打扰了,告辞。长贵,我们走!”
陆鹤龄待马庆荣走后,不禁眉头紧蹙,自己组建航运商团的目的,表面上是为航运,真实的缘由却是谁也没告诉。难不成马兆森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不会。陆鹤龄想到此处,轻轻摇了摇头。但马兆森想把一个马家人安插进航运商团,究竟有什么目的?陆鹤龄百思不得其解。
临吃中饭时,曾祖轩回来了。陆少庭一见他,就想起他和龙师爷喝茶的一幕。曾祖轩却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到大厅里和陆鹤龄、沈佩珠及陆少庭都打了招呼。陆少庭不由打量曾祖轩,见他若无其事地吃饭,和平时无异。
饭后各人回房休息,陆少庭到房间只躺得一个时辰,全印便奉陆鹤龄之命来叫他去议事。陆少庭见到父亲后,不知怎么,曾先生和龙师爷一起喝茶的一幕又在他脑中出现了,他不再犹豫,道:“爹……”
他还没说完,陆鹤龄就举手阻止了,他侧头看着陆少庭,道:“少庭,前几天你姑妈来信,要我派个人过去一趟,现在抽不出人手,不如你明天去你姑妈那里吧。”
陆少庭不由吓了一跳,不解地问:“爹,您要我一个人去香港吗?”
陆鹤龄目光深沉,道:“你和全印去。有一些米,需要你押过来。”
陆少庭说:“就是把米押过来?”
陆鹤龄道:“这只是开头,你将来要带船队。还有,程会长眼下在香港购买枪械,那批枪械,是我们陆家要买的,你到香港,可以去见见程会长,跟着多学习。你把陆家的担子挑起来了,爹才会放心啊。”说到这里,他伸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
陆少庭连连答应。
“还有一件事,”陆鹤龄继续道,“我这里有封信,你到香港后,交给你姑妈。”
陆少庭道:“爹放心,我会亲手交给姑妈的。”
陆鹤龄点头,吩咐下人给少爷准备行李,第二日一早便送他们主仆上船了。
陆鹤龄给儿子买的票是二等舱位。全印放过行李后,就和少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主仆二人正观赏风景,东望西看之际,一阵喧哗声忽然传来。
陆少庭转头看去,那喧哗发生在船的另一边,不少人正赶过去看热闹。陆少庭见状,和全印跟着人群往船的另一面走去,只听众人纷纷大叫:“用力!用力!”
陆少庭和全印都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却怎么也看不到。
过得片刻,只听见里层围客一阵欢声,“好!好!赢啦!我们赢啦!”
这句喊完,拥挤的人群不由松开,全印趁势往里挤去,陆少庭立刻跟上来。
到得里面,才发现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英国人刚刚扳完手腕。
那英国人显是输了,脸庞涨得通红,正悻悻地从嘴巴里吐出什么话。
再看那中国人,陆少庭和全印都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那人居然是宁铁山!
一见宁铁山,陆少庭的眼睛便往他周围扫去,果然,宁玉就在对面人群中,正凝目瞧着父亲。
陆少庭看见宁玉,一颗心扑通直跳。他嘴巴一张,正想和宁铁山打招呼,一个英国人却开口说话了。
在那个输了的英国人身后,站着好几个外国人,有一人坐在椅子上,西装革履,戴着一顶帽子,遮住了眼睛,一看便知是这些英国人的头头。他开口说话了,说的却是中文。只听他道:“皮特,你输了,先下去。杰克,你来和这个中国人试试。”他说着,把头转向另一个英国人。
那杰克走上来,也用中文对宁铁山道:“中国人,你的力气很大,我们来比赛!”
说着,他走上来,蹲稳身子,伸出右手,和宁铁山的手握到一起。
那领头的英国人又道:“一、二、三,开始!”
他话音一落,宁铁山和杰克同时用力,互相扳着手腕。
宁铁山刚刚经过一战,连续和人扳手腕,感觉很吃力。那杰克身高体壮,只见他手臂上肌肉隆起,脸也开始涨红,嘴唇张开,大声喊起来,想将宁铁山手腕扳倒。
全印忍不住大喊道:“宁大叔,用力!”
这“宁大叔”三字一叫,寧铁山和宁玉都听到了。宁铁山不由微微侧头,看见了陆少庭和全印。宁玉也抬头看见陆少庭和全印,父女俩都吃了一惊。宁铁山略一分心,腕力稍懈,立刻被杰克占了上风,把宁铁山手腕几乎压到桌面。宁铁山顿时收敛心神,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吼叫,手腕顿时稳了下来,只见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腕又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
杰克心浮气躁,连声大吼,终于支撑不住,只听得“嘭”的一声,杰克的手腕被宁铁山牢牢压到桌面。
“赢啦!赢啦!中国人又赢啦!”围观的中国人都兴奋不已,大叫起来。
杰克满脸惭愧,还是对宁铁山竖了竖大拇指,道:“中国人,是你赢了!”说完这句话,他也退到刚才输了的皮特身边。
宁铁山转身向围观的人道:“多谢诸位捧场,谢谢了!”说着,他拱起双手,对众人作个四方礼。
众中国人纷纷称赞宁铁山力大,打败了英国人。
那坐着的英国人微笑慢慢收敛,横目看了皮特和杰克一眼,道:“我们回房间去。”说罢,他起身便走,跟着他的几个英国人一起转身,跟在他身后,朝一等舱方向走去。
围观众人也开始散去。惊喜交加的陆少庭几步走到宁铁山面前,道:“宁大叔,您怎么在这里?宁姑娘,你好!”说后一句时,他将眼睛看向宁玉。
宁铁山刚才突见陆少庭,微微惊愕,此刻已安静下来,微笑道:“陆少爷、全印小哥,太巧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陆少庭说:“我们去香港,你们呢?”
宁铁山微笑道:“我们也是去香港。”
陆少庭不由兴奋起来,能够再见到宁玉,而且还同船去香港,使得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问:“宁大叔,你们怎么忽然离开菜园巷了?”
宁铁山道:“陆少爷,那晚你们走后,我听得外面有惨叫之声,等我出门去看,地上很多血迹。我担心是陆少爷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追了出去,发现是马少爷跟班被杀了。后来看见你们和几个商团军在一起,这才放心。”
陆少庭大出意料,道:“宁大叔,您那晚追出去看见我了?”
宁铁山微笑道:“是啊!我瞧出事的不是你,就回去了。但那姓马的一个跟班死在那里,我也不想惹什么事,所以我一回家,就和玉儿商量,连夜收拾收拾就走了。”
宁铁山也问及陆少庭为何去香港。陆少庭便告诉对方,自己奉父命前往,押送一些米回广州,然后又问:“宁大叔,你们在香港住哪儿?”
宁铁山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们这种卖唱的,到哪里都一样。”
陆少庭“哦”了一声,就说:“我家在香港的房子大得很,我爹把人都带到广州去了,我姑妈总说希望有人来陪她。大叔,如果你们在香港一时没找到地方,暂时就住我们家吧。”
宁铁山闻言,赶紧道谢。
船到香港,一行人下得船来,陆少庭的姑妈陆芳慈亲自来接他了。
陆芳慈四十多岁,打扮精致,年纪虽然不轻,面容倒还干净。年轻时她嫁过人,但那男人结婚没几年就生病死了,陆芳慈无子女,婆家又无他人,陆鹤龄便将妹妹接回家中,待陆少庭出生后,陆芳慈将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几年前,陆鹤龄举家广州,香港的米行便留给妹妹打理。陆芳慈感念陆鹤龄的手足恩情,便全心扑在店内,将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陆少庭与陆芳慈寒暄过后,又将宁铁山父女介绍给姑妈说:“这位大叔姓宁,是我在广州的朋友,这位是宁姑娘。”
陆芳慈见是陆少庭的朋友,很是热情,当下也极力邀请他们去家中小住。宁铁山客气了几句,接受下来。几人结伴,一同回米行。
陆家在香港的宅子比广州要小,和米行连在一起。前面是米行,后面便是住家了。住房之后,有一阔院,里面堆着一袋袋大米。陆鹤龄带家人及陈永忠等亲信去广州后,留下的空房不少。
陆芳慈见宁玉生得眉目清秀,侄儿显是对她怀有情愫,便不住地打量,越看越欢喜。倒是那宁玉被陆芳慈看得很是害羞,低着头不敢说话。
陆少庭带着宁铁山父女到了里面的两间居室。但见窗明几净,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陆少庭跟在他们身边,道:“宁大叔,您和宁姑娘就先在这里委屈一下了。”
宁铁山道:“陆少爷说哪里话?这么好的地方,我心里倒真是过意不去。”
陆少爷微笑道:“宁大叔客气了。旅途劳累,你们先休息着,我就不打扰了。”
陆少庭从房间出来,想起父亲曾要自己给姑妈带一封信,便赶紧去房间行李中找出信件,交给陆芳慈。陆芳慈展信阅读。她读着读着,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她看完信,没吭声,吩咐侄儿自去休息。
陆芳慈对宁铁山父女客客气气,尤其厚待宁玉。宁铁山对陆家姑侄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陆少庭看见宁玉心中便欢喜。宁玉总是害羞,和陆少庭说话也多不了几句,双方的心意却是十分明了。
这日晚饭后,陆少庭说去海边走走。宁铁山父女答应了。于是陆少庭带着全印,宁铁山带着女儿出门。陆芳慈要守在家里,不和他们四人结伴。
香港夜景甚美,尤其海边。听着涛声隐约,星月垂空,不禁让人胸怀为之一畅。陆少庭等四人沿着海滩行走,呼吸带点儿咸味的空气,都觉美妙。
陆少庭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宁大叔,我看您能舞刀弄棒的,您是学武的吗?”
宁铁山似乎踌躇了一下,道:“陆少爷,我父女多得你关照,我也不瞒你了,我以前是个镖师。”
“啊?”陆少庭大感意外,“镖师?”
宁铁山微微一笑,这笑却甚是苦涩,道:“是啊,民国之前,我在顺源镖局。陆少爷知道这个镖局吗?”
陆少爷和全印互相望了望,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镖局是在哪里?”
“在北京!”宁铁山的神情也像跟着进入了回忆,“当年我师父在北京半壁街开了这个顺源镖局,后来又迁到广安大街。镖局活动范围广大,北自山海关,南到江苏省,都有我们的镖车。”
陆少庭对读书无兴趣,对这些却是大大来了精神,道:“那后来呢?镖局怎么没开了呢?”
宁铁山道:“后来,八國联军到了北京,英国人就把我师父枪杀了。屈指一算,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陆少庭也感到气氛悲凉,不禁问道:“宁大叔,您师父是谁?”
宁铁山犹豫一下,还是慢慢道:“我师父,是大刀王五!”
陆少庭闻言,不禁吃了一惊。他虽不读书,大刀王五的名头却实在响亮,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宁大叔居然是他徒弟!
陆少庭不禁惊呼一声:“宁大叔,您是大刀王五的徒弟?”
宁铁山点点头,道:“是啊,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父养大我,教我武艺。英国人枪杀我师父时,我就在师父身后,眼睁睁看着英国人对我师父开枪。师父倒下去时,正好把我压在身下,我才捡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宁铁山声音不禁悲愤,双手握成拳头,仿佛那一幕又在眼前出现。
“后来呢?”陆少庭的声音变小了。
宁铁山道:“后来,我一直想找那个英国人,为师父报仇,可惜始终没见到。”
陆少庭和全印越听越奇,主仆都惊讶万分地看着宁铁山了。
沉默半晌,陆少庭问:“大叔,现在您还想报仇?”
“师门血仇,怎可不报?”宁铁山沉浸在回忆中,“当时整个城里都乱得很,清廷和洋人都在四处追捕我们。我逃出北京城后,就一路南下,在韶关遇到玉儿的母亲,和她成了亲。”
陆少庭顺嘴问道:“宁姑娘的妈妈呢?现在没和您在一起?”
宁铁山眉头动了动,走到一块礁石旁站住了,眼望大海,叹气道:“玉儿的母亲原是梨园弟子,专门演粤剧的。我们成亲,生下玉儿后,我不敢卖艺,跟着玉儿妈妈学起了粤剧,只能卖唱。玉儿七岁时,有一天晚上,一个英国人趁我离家时,强暴了玉儿的妈妈,她不堪凌辱,横刀自尽了。我回家后,立刻把那个英国人杀了,带着玉儿四处漂泊。不管是师门还是家门,我都发誓要报仇,可又担心玉儿没人照料,只得作罢,没想到漂泊这么多年,会到广州和陆少爷你结缘,也是天意吧。”
陆少庭没想到这个偶然结识的宁大叔,居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不禁呆了。又想起宁玉没了母亲,身世凄惨,内心大增怜惜,不由看她一眼。
宁玉的眼光也恰好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都赶紧同时转开。
陆少庭对宁铁山道:“怪不得大叔在船上,对那些英国人像有仇一样。”
宁铁山笑一笑,道:“陆少爷,其实在中国人的领地上,有外国人在横行霸道,就是中国人的耻辱。这个乱世,真是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陆少庭从未想过,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此刻见宁铁山脸色端凝,便道:“大叔,那照您这么说,我们中国是没希望的了?”
宁铁山微笑一下,说:“也不是,中国的希望,现在只在一个人身上。”
“哦?大叔说的是谁?”
“就是孙中山孙先生!”宁铁山道,“中国只有真正统一了,才不会被外国人欺负。其实你看,很多买办和英国人勾结,把中国的东西不声不响地拿走。对外国人来说,中国越乱,他们才越好掠夺我们的东西。很多势力,你看起来是中国人,后面站着的却是国外势力了。他们的目的当然就是分割我们。分割得越碎,他们才越好控制。”
陆少庭道:“我也听爹说过,现在中国真正不能缺少的就是孙先生。”
宁铁山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你父亲也这么认为?那可太好了。”
“是啊!”陆少庭说,“我记得去年,孙先生大元帅府军政部要求米商提供三万担军粮,很多人不愿意,我爹却说,这是中国的大事,就把粮食给了元帅府,商会很多人还骂我爹瞎起哄呢。”
宁铁山闻言,道:“陆老爷大仁大义,在下很是钦佩,有幸的话,当去拜访才是。”
陆少庭见宁铁山视野广阔,见识不凡,便将长福之死,马兆森和父亲之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见。
宁铁山听后沉吟道:“那个马兆森的态度很是蹊跷,我还真是没明白。不过,陆少爷确实得对马家有所提防,我很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陆少庭闻言,心思复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陆少庭等人正在闲聊,米行下人来报,说是程怀宽到了。陆芳慈赶紧起身,和陆少庭一起去大门迎接。
程怀宽的装扮和陆少庭在广州见到时无异,还是一袭长衫,正从一辆车上出来。一见陆芳慈姑侄,便双手一拱,看着陆少庭笑道:“哎哟,陆世侄!”
陆少庭赶紧过来,道:“程会长安好!”
程怀宽哈哈一笑,道:“陆世侄何时到的香港啊?叫什么程会长,叫程伯伯嘛!”
陆少庭答道:“是。小侄前天到的,很高兴在这里能见到程伯伯。”
程怀宽又转过身,在他车内,有一西装革履的人正弯腰钻出。程怀宽手掌向后摊开,道:“陆世侄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总督府的罗伯逊特使。特使先生,这位就是昌盛米行陆鹤龄老板的公子陆少庭。”
陆少庭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个程怀宽介绍的特使居然就是在船上见到的那个带头的英国人,没想到他居然是香港总督府的特使!
罗伯逊出来后,倒是微笑一下,右手竖起大拇指,用中国话说:“昌盛米行,我早听程会长介绍过,特意来看看。陆公子、陆女士,你们好!”
陆少庭和陆芳慈互看一眼。陆芳慈赶紧说:“原来是贵客!来,快请进、请进!”
她和陆少庭让开身子,让罗伯逊和程怀宽先行进来。
全印过来沏茶之时,陆少庭赶紧给他递了个眼色。全印会意,把茶沏完,便赶紧往后院走去。他知道少爷的意思,是担心宁铁山父女过来。宁铁山憎恨英国人,不如索性不让他们见面。
程怀宽落座之后,首先打了个哈哈,道:“陆世侄也在香港,那可是正好。陆女士,昌盛米行是香港龙头米行,不仅在香港,就是在整个广东地区,也影响颇大。昨天我和罗伯逊特使说起你们昌盛,特使先生就一定要过来看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望向罗伯逊。
罗伯逊笑了笑,道:“程会长说得有道理。陆女士、陆公子,我们英国人在香港,为的是发展香港,保卫香港安全,不让香港被侵略者占领。我想你们也能够看到,我们英国人在香港几十年,很好地治理了这个对中国全然无用的地方。陆女士、陆公子,你们说呢?”
陆芳慈和陆少庭闻言,不禁心中恼怒。这个英国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香港是对中国全然无用的地方,真是可恶!
程怀宽赶紧抢着道:“陆女士、陆世侄,特使先生的意思,是想团结香港商人,把香港发展起来,英国政府对这里的前景很是关心,所以特意从北京调派罗伯逊先生为特使,就是专为香港乃至广东的繁荣而来。”
陆少庭不说话,看了看姑妈。陆芳慈微笑说:“程会长,少庭过来时,给我带来一封我哥哥的信,信中也说及此事。”她说着,又转向罗伯逊,仍是微笑道,“特使先生,不知道贵国风俗,怕是怠慢了贵客。”
罗伯逊哈哈一笑,道:“陆女士、陆公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和程会长过来,就是希望昌盛米行能在香港和整个广东地区,与众商家连成一体。陆女士、陆公子,你们以后若有什么难题,就只管到总督府找我。”
陆芳慈想起陆鹤龄的来信,说到组建航运商团一事,也言明程怀宽到香港便是因为购置枪械而来。难道程会长购置枪械是和这个英国特使有关?
程怀宽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对罗伯逊说:“特使先生,我们还有一些地方要去,就不打扰陆女士他们了吧。”
罗伯逊点点头,起身告辞,陆芳慈赶紧起身留客,程怀宽也微笑着告辞,道:“陆女士,我今天只是特地带罗伯逊特使过来看看,下午就回广州,还有一些事情,我会和鹤龄兄相商的。”
陆芳慈道:“那有劳程会长了。”便和陆少庭一起,将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
罗伯逊和程怀宽弯腰进车,车子开动了,程怀宽仍是微笑着向窗外的陆芳慈和陆少庭挥手。
陆芳慈和陆少庭送走程怀宽和罗伯逊,回到堂屋坐下,都觉得程怀宽和罗伯逊来得甚是莫名其妙。陆芳慈对侄儿笑道:“多思无益,你还是去后院看看宁姑娘吧!”
陆少庭被姑妈说中心事,也不否認,看着姑妈走了,便转身向后院走去。
他还未离开堂屋,全印已经过来了。全印看上去有点儿紧张,道:“少爷,你坐下来,我跟你说个事。”他一边说,一边将陆少庭拉到椅子旁。
陆少庭坐下了,全印俯在他耳边,轻声道:“少爷,刚才程会长他们一到,宁大叔就在窗口一直盯着那个英国人,等他们走了,我问他发现了什么。他说那个英国人今天没戴帽子,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四年前杀死他师父的仇人!”
陆少庭闻言,猛吃一惊,忙道:“宁大叔看清楚了?”
全印说:“那怎么没看清!那英国人坐在这里,宁大叔一直盯着他看。”
陆少庭说:“可开枪杀他师父的是个英国士兵啊。”
全印道:“少爷,你想想,都二十四年了,人家可不会老当士兵啊。”
陆少庭不由又问一句:“那……宁大叔想报仇?”
全印说:“少爷,这话我哪里敢问?我看你还是去和宁大叔说说。这万一出了事,那可就闯大祸了。”
陆少庭暗暗心惊,赶紧去宁铁山房间敲门。宁铁山站在窗边,凝目看着窗外后院。听见陆少庭叫门,他赶紧过去将门打开,让陆少庭进来。
陆少庭进得门来,落座之后,宁铁山说:“陆少爷,刚才全印小哥和你说了吧?”
见对方开门见山,陆少庭倒是意外,答道:“是啊,宁大叔,您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宁铁山说,“在船上时,他戴着帽子,我没看清,刚才在门后,我看得很仔细。就是这个人,对我师父开了致命的一枪!”
“宁大叔,那您……”陆少庭不知如何说下去。
宁铁山还是脸色平静,道:“陆少爷,你担心我会找他报仇?”
陆少庭点点头,道:“是啊!”
宁铁山道:“我找他这么多年,终于看见他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去报仇呢?”
沈佩珠打起精神看儿子带回来的客人。她看着宁玉,心里自是明白几分。这事情本当高兴,但丈夫卧病在床,只能勉强笑笑。
陆少庭也收敛心神,介绍道:“妈,这位宁大叔是儿子去香港前就认识的,对我颇多关照,是我邀请来家里帮忙理事的。”
宁铁山在座位上拱手道:“陆太太,我们来得唐突了。我父女在香港就蒙陆少爷照顾,心下感激。听得陆少爷说起陆老爷之事,在下钦佩,很想登门拜见,没想到陆老爷染疾在身,可是来得不巧了。”
沈佩珠忙回礼道谢。陆少庭又道:“妈,不如先叫人把房间收拾好,宁大叔和宁姑娘暂时先住我们家里。”
对儿子的话,沈佩珠不由惊讶。这个儿子向来不管家事,此刻说出的话却是拿自己当家中主人无异。她再看宁玉,见那少女一直没说话,很是羞涩,也赶紧道:“宁师傅,难得你和我们家少庭投缘,不嫌简陋的话,就请先住下吧。全印,叫人把房间收拾好,让宁师傅和宁小姐住在这里。”
宁家父女连连道谢。
翌日,医生来过,给陆鹤龄把把脉,没什么变化,众人轮番探视后,便都坐在大厅说话。
沈佩珠休息了一晚,精神有些好转。她对宁铁山和宁玉说话也特别客气,嘱咐陆少庭带宁铁山父女熟悉陆家。陆少庭自是遵命。他见母亲对宁铁山父女亲近,也很是高兴。沈佩珠还言及,曾先生从他乡下组织了一些人,陆家的航运商团可以组织起来了。
陆少庭虽不明白父亲的组团目的,也知是件大事。不过,曾祖轩的这些人究竟怎么使用,沈佩珠茫然不知所措。她唯一能告诉儿子的是,那些人现在归陈永忠管理,都住在米行。但是枪械呢?程会长回来后,是不是能把枪械问题解决了?
陆少庭在母亲那里得不到答案,心中更是忧急。照父亲以前的说法,要组织的是五十个人的队伍,而且这些人都得持枪。父亲在汇丰的贷款已经拿下,按他推测,这笔贷款自然是用于购置枪械和组建航运商团了。
陆少庭饭后实无睡意,刚到大厅坐下,陈永忠从外面进来了。
陈永忠见到少爷,紧走几步,道:“少爷,有些事我正要找你。”
陆少庭本无头绪,见陈永忠说话,立刻说:“你坐,什么事?”
陈永忠坐下道:“是这样的,少爷去香港这段时间,曾先生按老爷吩咐,去乡下找来了一些人,老爷命我先训练一段时日,就可以编入我们陆家商团。”
“陈队长!”陆少庭打断他,“你知道爹组织这个商团是为什么吗?从香港过来的船,根本就用不上这么多人,是为什么?”
陈永忠脸露惊色,道:“少爷,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照老爷的话去做。”
陆少庭眉头微蹙,然后说:“那好,这个问题就先搁着,你接着说。”
陈永忠继续道:“老爷前几日中风,那些新建的商团大概是害怕老爷出什么事,一起吵着要饷钱,说是不给钱就回家,路费要陆家来出。”
陆少庭不由站起来,道:“陈队长,如果这样,那就给他们每人发点儿钱,打发他们回去。航运的事,等爹病好之后再说。”
陈永忠见少爷站起,他也不敢坐,跟着起身,走上一步,道:“航运商团是老爷要组建的,我哪敢把他们解散?正在闹得厉害之时,程会长到了昌盛,发了钱,把事情解决了。”
“什么?”陆少庭惊异万分,“我们昌盛的人,怎么要程会长发钱?你没阻止?”
陈永忠道:“我当时觉得程会长为昌盛解了围,很是感激,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所以就赶紧过来了。少爷,你觉得程会长是什么意思?”
陆少庭无法回答,他从未自己解决过难题,心里也是焦急。他走到厅门,对外面一个下人道:“你快去把宁大叔叫来,说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那下人领命而去。
陈永忠听到少爷命令,很是诧异,问:“少爷,这个宁大叔,是和你一起从香港回来的那个人吗?”
“是的!”陆少庭点头,“我把他叫来,看他对这个事是什么看法。”
听得陆少庭有事,宁铁山匆匆赶来。
陆少庭先将宁铁山和陈永忠分别介绍,两人见了礼。陆少庭让他们坐下,自己也落座,把陈永忠刚才告诉他的事对宁铁山说了一遍,向他讨主意。
宁铁山听了陆少庭之言,沉吟片刻后,道:“陆少爷,航运商团是曾先生找来的人,曾先生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今天上午,他不是到程公馆去了吗?”
陆少庭闻言一愣,不禁站了起来,脑中闪出曾祖轩和龙师爷一起喝茶的那一幕。
在这件事中,曾先生扮演了什么角色?
陆少庭连日守护父亲,无暇顾及其他。陆鹤龄已经醒了,但仍是不能言語,无法动弹。陆少庭心中虽喜欢宁玉,但家中出事,不觉收敛住心猿意马,和宁玉情感缓增,两人均不说破。宁铁山自然看在眼内,也不说什么。陈永忠偶尔过来,汇报训练情况。陆家航运商团目前尚且无枪,枪械之事,似乎因陆鹤龄病卧而被推迟了。
匆匆又过数日,这天,一家人刚吃罢早餐,陆少庭又去父亲病房照顾,宁玉也跟随陆少庭一起过去。陆鹤龄见到宁玉,口不能言,却是眼露喜色。
陆少庭坐在父亲床边,缓缓说话。没过多久,全印忽然到了房间外面,在门外对陆少庭眨眨眼,示意少爷出来。
陆少庭走到门外,全印将陆少庭拉到走廊,道:“少爷,马庆荣来了,说要见少爷,他在大厅等着。”
陆少庭不知这马庆荣又来做什么,只好打起精神去应付。
看见陆少庭带全印进来,坐在椅子上的马庆荣微笑站起。在他身后,站着那个叫长贵的跟班。
“少庭兄!”马庆荣的口吻着实亲热,他走上一步,伸手道,“听说你从香港回来了,一切还好吧?”
陆少庭不明白马庆荣的来意,只说:“一切还好!庆荣兄,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请坐。”
马庆荣坐下后,继续微笑道:“少庭兄,我听说陆世伯病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陆少庭看着对方那张脸,心中很是不耐,淡淡道:“家父还在卧床。”
马庆荣笑道:“陆世伯吉人天相,少庭兄不要过分担心。上次我登门时说过,我这个跟班长贵,眼下没什么事做,我想少庭兄的航运商团刚刚组建,你们家的陈队长又不能分顾两头,不如让长贵先领着你们家的航运商团。他身手不错,正好可以做这个事。”说着,他对身边的长贵扬了扬手。
长贵眼望陆少庭,弯腰谄笑,没有说话。
陆少庭闻言,心念一转,道:“庆荣兄,这可实在不巧了。一来,这位兄弟是庆荣兄的跟班,我实在不能夺爱;二来,庆荣兄说的领队,我已经找好了。”
陆少庭转向全印,道:“全印,你去把宁大叔叫来。”
全印答应一声,赶紧走出。
只一片刻,全印带着宁铁山走进大厅。
陸少庭指指宁铁山,道:“庆荣兄,这位就是我们家特意礼聘的航运商团领队。宁大叔,这位是马公子。”
马庆荣将宁铁山上下打量几眼,道:“少庭兄,你聘个唱戏的做领队,不合适吧?”
陆少庭笑一笑,道:“宁大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我爹生病前就聘好的,他和我一起去的香港,现在和我一起回来,就是为了先熟水路,再带航运商团的。”
马庆荣横眼打量宁铁山几眼,慢慢说:“哦?这事只怕程会长还不知道吧?”
陆少庭道:“庆荣兄,宁大叔是家父病前就聘好的,现在家父重病,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忤逆他的意思?庆荣兄,还请你多担待。”
马庆荣陡然一声冷笑,道:“陆少爷,你可得想清楚,程会长那里也要有个交代!”
陆少庭却微笑起来,道:“明天我就去程会长那里。庆荣兄若无他事,我就不留了。全印,送客!”
马庆荣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陆少庭命全印去米行把陈永忠叫来。
陈永忠匆匆赶到,陆少庭直截了当地说:“陈队长,我爹组建航运商团之事,你是知道的,当时爹很苦恼带队之人。我现在找到了!”他说着,一指宁铁山,“航运的事,以后就让宁大叔负责,训练也让宁大叔去做。请陈队长与宁大叔对接一下!”
陈永忠闻言,不由脸色微白。在他看来,陆家所有商团目前都由自己管理,又是自己在训练,航运商团军也应是由他带队,怎么少爷总是如此信任宁铁山这个外人?他不平地看了一眼宁铁山,道:“少爷……”
陆少庭将手一挥,打断他道:“陈队长,爹现在卧床养病,我没什么经验,米行那边,一点儿纰漏也不能出,所以很多事得让你费心。如果航运那边也交给你,我实在怕你两头顾不过来。”
陈永忠听少爷这番言语,赶紧说:“少爷吩咐,我照做就是,宁师傅,我们现在就走,那些人还真是得好好训练。”
待宁铁山和陈永忠出门,陆少庭又命全印陪同自己去程公馆。全印不解,陆少庭说:“程会长是商团总会长,我安排宁大叔带领航运商团,得跟程会长说一下。虽然是个过场,但也得去。”
主仆二人出得门来,外面天气甚好,陆少庭的精神为之一爽。
到了程家,程怀宽显得很高兴,连声道:“陆世侄,来,坐!坐!令尊身体怎么样了?”
双方客气了几句,陆少庭说明来意,他首先想把程怀宽替陆家垫付的一百五十块大洋还给程怀宽。程怀宽挥手打断道:“陆世侄,些微小事,何须挂齿?你今天到这里来,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陆少庭道:“是这样,程伯伯也知道,我们家刚组建了一个航运商团,我爹生病之前,就选了一个带队的人。但我们家组建的毕竟是商团,程伯伯是会长,这带队之人,须到程伯伯这里申报,小侄今天过来,就是想和程伯伯说一下,这带队之人,是不是可以按我爹的意思定下来?”
程怀宽闻言,又是一笑,道:“你爹请的是什么人?”
陆少庭始终小心翼翼地说话:“我爹请的人叫宁铁山。”
“宁铁山?”程怀宽又喝口茶,慢慢说,“这个人怎么从没听你爹说过?他原来是干什么的?你得知道,这商团是持枪的,枪出事,可不是小事!现在你爹抱恙,这个事情……”他没说完,似乎很感踌躇。
陆少庭见状,不禁着急,赶紧道:“程伯伯请放心,宁铁山决不会惹事。他住在我家,小侄对他很信任。”
程怀宽没马上回答,沉思片刻,然后才道:“要不这样吧,世侄让他先把人给训练着。今天上午,我去孙先生大元帅府申请购枪许可证,目前还无着落。等枪械发放,我们再定。到那时,你爹身体也应该好转起来了,我们再抽时间一起商议。”
陆少庭闻言,也不便强求,便起身告辞。
程怀宽待陆少庭和全印出去了,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他身后的门忽然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马兆森。
马兆森走过来,在程怀宽面前的沙发上坐下,道:“程会长,你怎么不拒绝他?”
程怀宽冷冷一笑,道:“兆森兄,你急什么?现在罗伯逊特使那边还没有准确的消息。陆鹤龄现在不能理事,先让他儿子蹦几天,耽误不了什么。今天去元帅府,那孙中山已把大本营设在韶关,他北伐的日子已经不远,到那时候,我们一锅全部端走!”
马兆森眉头一动,道:“陆家,我们是不是可以再逼一下。”
程怀宽抬头看着马兆森。马兆森已然站起,他走上前来,俯身到程怀宽耳边,低声说起来……
程怀宽左手端茶,右手提着茶盖,不断来回荡着茶水,缓缓点头。
陆少庭和全印连日视察米行,见宁铁山训练新招的商团军得法,颇是放心。
沈佩珠见儿子办事日渐稳妥,心下安慰。一天午饭后,沈佩珠对陆少庭说:“少庭啊,现在你忙家事,让宁姑娘天天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可是受委屈了。你们出去走走,别让宁姑娘闷坏了。”
陆少庭闻言,不禁颇感歉然。自己这段时间也确实感到疲倦,也欲放松放松。看看今日无事,便带着宁玉走出家门。
陆少庭和任何人说话都较随意,唯独和宁玉一起,却是紧张,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开始都不说话,徐行半晌,渐渐离了大街。
“陆少爷,”宁玉终于开口了,“我们去哪儿?”
“去……”陆少庭只觉慌张,还是道,“宁姑娘,不如我们去镇海楼瞧瞧?”
“好呀!”宁玉说,脸上露出微笑,“我很久没去那里了。”
“以前你经常去?”
“也不经常,以前和爹一起去过。”宁玉笑着说。
有了地点,两人的脚步也开始快起来。走不多时,两人来到镇海楼下。这座五十八米的高楼共有五层,坐北向南,翘檐飞脊,巍峨挺拔,气势不凡。楼的最下两层用红砂岩条石砌成,三层以上为砖墙,外墙逐层收减,似楼似塔,红墙绿瓦,造型颇为古朴。
陆少庭仰头看着楼顶,道:“这么有气势的楼,真不知道是谁造的?”
寧玉微笑道:“我听我爹说过,这楼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造的。”
“哦?”陆少庭转头看着宁玉,“我一直不喜读书,什么都不知道。你爹真博学。”
宁玉羞涩一笑,说:“陆少爷见笑了,我们上去看看。”
“好!”陆少庭忽然大起胆子,伸手去牵宁玉的手。宁玉只觉浑身一抖,还是把手留在陆少庭的手中。
两人牵手上楼。陆少庭牵着宁玉,更是紧张,便道:“宁姑娘,你爹说过朱元璋为什么要造这个楼吗?”
宁玉被陆少庭牵住手,初时一阵心跳,见他说话,慢慢平静下来,边走边说:“我听我爹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有一天和他手下的铁冠道人在南京的钟山游玩。铁冠道人看了看方位,对朱元璋说,广东海面青苍,笼罩一股‘王气,似有‘天子出世,必须立刻在广州建造一座楼镇压住‘龙脉,以绝大明祸患。朱元璋就赶紧命镇守广州的永嘉侯朱亮祖在山上建一座楼将‘王气镇住。于是朱亮祖就建了这个楼。”
陆少庭“哦”了一声,道:“真是惭愧,我在广州几年了,也不知道这些。”
宁玉笑道:“都是传闻罢了。陆少爷,陆老爷的病,可有什么内情?”
见宁玉说到家事,陆少庭心情不禁沉重,眼瞧远处,道:“我也很担心,一种要出事的感觉总在心里来来去去。宁姑娘!”他转向宁玉,看着她的眼睛续道,“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希望你在我身边,好吗?”
两人四手互握,彼此凝视对方。陆少庭已经摆开忐忑,道:“宁姑娘,其实从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心里就有你了……”
听到陆少庭如此表白,宁玉不觉脸上一红,她不敢去看陆少庭的眼睛,低着头,两手任他握着,轻声道:“陆……陆少爷……”
陆少庭见宁玉羞态,趁热打铁道:“别再叫我陆少爷,你就叫我少庭,好吗?”
宁玉忽然微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宁姑娘,我也叫你陆少爷,要是以后……”说到后面,已是细不可闻。
陆少庭看着宁玉眼波流转,蓦然间涌上要把宁玉拥入怀中的冲动,却是不敢。他仔细看着宁玉,沉默片刻,又道:“那……你答应我没有?”
“什么?”
陆少庭说:“不管出什么事,你都别离开我,好吗?”
宁玉终于抬起头,脸上红潮渐退,慢慢道:“我答应你!”
陆少庭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张臂将宁玉搂入怀中。
宁玉眼睛闭上。她第一次被男人拥抱,只觉心跳加快,心中不禁柔情万种,只觉眼眶一热,两行泪水忽然流将下来。
陆少庭不说话了,他牵住宁玉的手,两人并肩看着远处夕阳,唯愿时间不再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山后,光线渐暗。陆少庭说:“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妈只怕在家里等我们吃晚饭了。”
宁玉“嗯”了一声,两人携手下楼,并肩一起,每一步都下得很慢。待下得楼来,天色已是全黑了。走不多远,一辆人力车跑过来,在陆少庭身边停住,那车夫道:“这位少爷,要不要车?”
陆少庭先让宁玉上车,自己也跟着上去,说出地名,车子便跑了起来。一路上除了很少的行人之外,遇见的都是扛枪的巡逻军人和商团巡逻队。
拉着人力车的车夫本来跑得甚快,一下子忽然慢下来,嘴里很惊异地喊出一声。陆少庭觉得奇怪,那车夫说前面天空半边通红,怕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陆少庭瞧着火势的方向,一股说不出的恐慌蓦然往心头涌起,吼道:“师傅,去那边,快去!”
那车夫不知怎么回事,见客人很急,便赶紧加快脚步,朝失火的地方跑过去。
陆少庭的眼睛紧紧盯着火起之处。但见火势越来越大,那些巡逻的军人和商团军也纷纷朝起火处奔去。离起火处越近,就已经能听到一些人的喊声了。
“是昌盛米行起火了!”
陆少庭忽然叫车夫停住。那车夫停住了,陆少庭弯腰下车,从兜里掏出钱来,递给车夫说:“你先把这位小姐送回去。”
宁玉在车内,急了,道:“陆少爷!你要干什么去?”
陆少庭边跑边道:“米行失火了,我得到那里去。你先回去,我处理完就回来。”
陆少庭说完就一路狂奔。米行周围已经拥来不少人,众人纷纷救火,但火势猛烈,一时半会儿还灭不了。
陆少庭见此情景,眼珠都要迸出来了。他几步抢过去,从人群中挤入,整个米行已经被烈焰包围,周围灭火的人均是大叫大嚷,想着快点儿把火熄灭。
陆少庭左右一望,只见守在米行的陆家商团军也在提水救火。他赶上几步,一把扭住一人,那人正待发作,转头见是少爷,不由吓了一跳,赶紧道:“少爷……”
陆少庭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结结巴巴地道:“少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失火了。”
陆少庭左右一望,又厉声道:“陈队长呢?他到哪儿去了?”
那人见少爷如此模样,终于道:“陈队长吃饭去了。”
陆少庭震惊之下,整个人都呆了。
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大火终被扑灭,米行却是差不多烧光了。
陆少庭站在原地,他身边几个米行守卫的商团军都惊慌不已,毕竟米行被烧,责任谁也担当不起。
陆少庭忍耐不住,对一商团军厉声道:“陈队长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那人见少爷望着自己,不能不答了,便说:“大约是五点左右,当时是龙师爷来接的陈队长。”
陆少庭暗暗吃惊,道:“龙师爷?”
“是啊!他们一起出去的,说是吃饭。”
陆少庭双腿发软,米行突然被烧了,他既找不出原因,也不知道如何善后。母亲知道会怎样?还有父亲,他若是知道,又会怎样?
忽然有人叫道:“宁师傅来了!”
陆少庭抬眼一望,只见宁铁山正分开众人,大步走进来。
陆少庭见宁铁山到来,突感心酸,他走上去,道:“宁大叔……”
宁铁山道:“玉儿回家后,我发现她神色不对,就问了她,她现在陪着陆太太。”
陆少庭赶紧说:“宁大叔,我不想我妈知道这事。”
宁铁山沉吟一下,道:“陆少爷,陆太太迟早会知道的。对了,陈队长没在吗?”
陆少庭还没回答,一个商团军忽然分开人群进来,他脸色惊慌,走到陆少庭面前,道:“少爷,我们刚去后院检查,恐怕是有人故意放火。”
陆少庭脸色一变,惊道:“什么?有人故意放火?”
那人答道:“我们看来是的。我们在后院堆米的地方找到一个没烧完的火把。少爷,这东西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用的!”
陆少庭暗暗吃惊,转头去看宁铁山。宁铁山也眉头微蹙,看着那个说话的商团军。
围观众人也听到了,又纷纷开始议论。
就在这时,只听得人群外传来刹车声。陆少庭不由抬头去看。只一片刻,有一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来人居然是程怀宽。
陆少庭不由一怔。
程怀宽走到陆少庭面前,眼睛打量周围,眉头紧蹙,转身挥手道:“大家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
众人见是总商会会长发话,又向来惧怕程怀宽,待他说完,都纷纷散去。
程怀宽又转向陆少庭,道:“陆世侄,我听说昌盛失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少庭看着程怀宽,道:“程会长,我刚刚查明,我家米行是有人放火所致。”
“有人放火?”程怀宽目光顿时一凛,“陆世侄,你当真查明是有人故意放火?”
陆少庭此刻感到有些压抑不住,道:“程会长若是不信,那就请程会长调查!”
他此言一出,宁铁山暗暗一惊。
程怀宽似没觉出陆少庭态度恶劣,仍是慢慢地道:“陆世侄,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不是说要调查吗?我看就由商会来调查这件事。世侄放心,如果真是有人放火,我这个会长可是要查个究竟、问个清楚的!”
程怀宽说罢,眼睛看向宁铁山,问:“陆世侄,你身边这位是谁?”
宁铁山不待陆少庭回答,对程怀宽拱手道:“程会长,在下宁铁山!”
程怀宽“哦”了一声,仔细看了宁铁山一眼,缓缓点头,道:“这就是陆世侄说到的宁师傅了?陆家新建的航运商团都交给宁师傅在管理?”
宁铁山看着程怀宽答道:“程会长,在下小材大用,只是责任重大,不敢轻忽。”
程怀宽脸露微笑,那微笑却是一闪即逝,道:“能说出责任二字,那就是没用错人的标志。宁师傅,依你看,会是何人放火烧昌盛?”
宁铁山和陆少庭互望一眼。
陆少庭不明程怀宽问话之意。宁铁山道:“程会长,何人放火,在下不敢妄论。如会长所言,这火是何人所放,有待查明,也有待证据出现。”
“说得好!”程怀宽又微笑一下,“看来宁师傅是有见地之人。今夜这起火之事,明天商团便来调查,我看宁师傅也一同来调查吧。这陆家之事,怎么说也得有个陆家之人在场嘛。世侄,你说是不是?”
陆少庭倒是一下有点儿发愣,他没想到程怀宽居然要宁铁山跟着一起调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宁铁山眉头微动,道:“程会长,在下一介武夫,不懂得调查。何况,新建的商团,我还得抓紧训练。”
程怀宽又是一笑。这一笑却是捉摸不透。他看向陆少庭,道:“世侄,我看你这新建的商团嘛,恐怕得缓一缓再训练了。”
陆少庭和宁铁山互望一眼,陆少庭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缓一缓?”
“为什么?”程怀宽嘴角肌肉一动,“孙大元帅北伐在即,政府关心的是粮饷枪械,别的一概不管。你也看见了,昌盛失火,除了巡逻的,政府什么也管不了,因此,我们这商会就得自己来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陆少庭有点儿茫然,不由问道:“程会长是说什么问题?”
程怀宽微微一笑,道:“就拿眼下来说吧,昌盛失火了,房子被烧,今晚你这些兄弟怎么安置?”他指了指陆少庭身后站着的那几十个商团军。
陆少庭闻言,真是愣住了。他还没想到今夜怎么安置这些商团军人。
程怀宽见陆少庭茫然无措,便道:“这样吧,今晚这些兄弟到我公馆别院先安置。”
陆少庭虽觉不妥,但别无他法,便点头答应了。
陆少庭和宁铁山回转陆家。沈佩珠和宁玉都还在等着。
沈佩珠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儿子回来,赶紧上前询问。陆少庭只说没事,先把母亲劝回房间了,再嘱宁玉也回房休息,剩下他和宁铁山两人在大厅里坐着。
“宁大叔!”陆少庭开口道,“我总觉得今晚的事实在蹊跷。大叔是怎么看的?”
宁铁山眉头微皱,缓缓道:“事情肯定不简单。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我只是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对付陸家,一件一件事,都像在精心策划。是不是有人不希望陆家组建航运商团?”
陆少庭一愣,道:“应该不会的,航运商团很多商家都有,我们陆家组建一个,不碍着谁。”
宁铁山眉头一蹙,道:“但是陆老爷为什么要组建商团?陆家用不上啊!”
陆少庭说:“您是说,我爹组建商团的目的不是为了运米?”
宁铁山沉思片刻,道:“陆少爷,你觉得那个程会长和陆老爷平时相处怎样?”
陆少庭说:“我爹和程会长交往虽然不多,但爹对程会长一直很尊敬。”
宁铁山道:“可龙师爷怎么会挑今天和陈队长一起去吃饭呢?太巧了!”
陆少庭一听“陈队长”三字,脸上不禁露出怒色,道:“陈队长一直是我们家的人,我爹没亏待他,他应该不会背叛的!宁大叔,是不是要赶紧把陈队长找出来?”
宁铁山忽然凝视陆少庭,道:“不如我今夜去程公馆一趟,打探一下。”
陆少庭吓了一跳,赶紧说:“宁大叔,程公馆墙高壁厚,戒备森严,很难进去……”
宁铁山沉吟一下,道:“陆少爷,眼下陆家风雨欲来,我还是去夜探程公馆,你先去歇着,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说罢,宁铁山转身出门了。陆少庭看着宁铁山出去,心急如焚,在椅子上颓然坐下。
陆少庭一夜无眠,天快亮了,宁铁山还没有回来。
陆少庭在焦虑中忽然想到曾祖轩。这个曾先生自陆家出事以来,就总是透着一股神秘,时而见人,时而不见人。
陆少庭心念一动,便走到曾祖轩房间门前,伸手在门上敲了敲。里面没动静。
陆少庭不由加大力气,再敲,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陆少庭心头起疑,伸手便去推门,那门居然一推便开,房内空无一人,看模样像是很久没人住的空房。
陆少庭很是惊讶,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左瞧右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床头处有个衣柜,陆少庭走过去,伸手将柜门打开,只见柜内空空如也,一件衣物也没留。
曾祖轩不告而别了。
陆少庭大脑一片混乱,混乱中他忽然想起父亲。在这些接二连三的怪异事当中,父亲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想到这里,陆少庭立刻起身,一路跑着前往父亲房间。还没进门,就见父亲的房门是开着的,陆少庭心内一慌,加快两步跑过去,还没进去,就喊了句,“爹!”
他一步跨进去,却感到意外。
父亲好好地躺在床上,宁玉坐在床头。
宁玉转头看见陆少庭,竖起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轻声道:“你起来了?”
陆少庭感觉心跳得厉害,走到宁玉身边,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玉微笑一下,轻声道:“昨晚出那么大的事,我整晚都没睡好,看着天亮了,就到陆老爷这里来看看。”
陆少庭看着宁玉,才意识到在他和宁玉之间,其实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种模糊关系。他们已经有了盟誓。宁玉已把自己当作了陆家的媳妇。
陆少庭说:“我们出去,让爹再睡会儿。”
宁玉站起来,跟着陆少庭出门,问:“米行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有人故意放火。”陆少庭说,心头沉重起来。
“故意放火?”宁玉不由脸色苍白,“那知道是谁吗?”
“还不知道!”陆少庭回答,忽然抬头看着宁玉,问,“宁姑娘,你昨晚回家,可看见曾先生?”
“曾先生?”宁玉想了想,“没有,我这几天一直陪着太太,没去注意曾先生。曾先生怎么啦?”
陆少庭蹙眉道:“他不知道去哪里了。”
宁玉不由站住,惊讶道:“难道曾先生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看样子是的!”陆少庭说,“我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所有的衣物都带走了。”
宁玉“嗯”了一声,道:“可能他有事要做吧。我去看太太了,你还没吃东西吧?”
陆少庭说:“不用了,我先到外面看看,随便吃点儿就行了。你在家也要多注意,昨晚的事,暂时别告诉我妈,我爹病成这样,已经让她受不了了,要是知道米行还出了事,我不知道她会怎样。”
宁玉说:“你放心,我知道的。”
眼见天亮,陆少庭带上全印前往米行。二人刚到,程怀宽和龙师爷也到了。
程怀宽径直走到陆少庭面前,道:“陆世侄,你来得早啊。那位宁师傅没来吗?”
自程怀宽出现,陆少庭就一直看着他。对陆少庭来说,昨晚宁铁山去了程公馆,至今没有音讯,不知是否出事,他极力想从程怀宽的脸色中看出些什么,不料程怀宽一上来,开口便问宁铁山怎么没来。难道昨晚宁铁山没有和程公馆人发生冲突?如果没有冲突,宁铁山怎么还没有回来?
陆少庭心内忐忑,还是弯腰道:“程伯伯安好。”
程怀宽点点头,继续道:“那位宁师傅是不是做别的什么事去了?昨晚我不是要他过来的吗?”
陆少庭拱手道:“程伯伯,宁师傅在家里,我想自己来处理这里的事。”
程怀宽微笑起来,道:“好!陆家的事,本来也应该姓陆的人出面。我们先进去吧。”
程怀宽慢慢走进烧毁的陆家米行,看看左右,眉头紧皱,嘴里发出轻微的叹息。
陆少庭道:“程伯伯,这场大火,恳盼您能为我查出真相。而且,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报案,您觉得呢?”
“报案?”程怀宽像是听到笑话一样,“世侄,这个你就不懂了,昨晚我一回去,就跟政府部门说了。但政府现在全力准备北伐之事,一个商家被烧,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还是按我昨天说的,这件事就让商会来查。世侄啊,你放心,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见程怀宽说得坚决,陆少庭略感放心。
程怀宽带着陆少庭在米行内逡巡半晌,陆少庭跟在他身后,想着宁铁山,忐忑不安。
“程伯伯!”陆少庭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昨晚我們家的那些商团军在您别院,没添什么麻烦吧?”
程怀宽呵呵一笑,道:“陆世侄放心,他们都安静得很,而且我也嘱咐龙师爷了,要他们上午过来,这里还是需要人嘛。”
“可陈队长不知去哪里了。”陆少庭恨恨道。
“陈队长?”程怀宽转过身来,“陈队长昨晚也去了我的别院啊!”
陆少庭闻言,不禁吃了一惊,道:“他昨晚去会长别院了?”
程怀宽温言道:“陈队长若不去,贵府的商团军听谁的?世侄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陆少庭刚一道谢,程怀宽忽然皱眉,缓缓道:“不过世侄,那个宁铁山,我倒是期待他能做大事呢!”
陆少庭闻言脸色一白,不知他是何意,便匆匆告辞。
陆少庭和全印回到家中,一进门便吃了一惊。他们听到沈佩珠在哭。
陆少庭不由着慌,赶紧跑到大厅。
沈佩珠正坐在椅子上哭泣,宁玉陪在她身边,另外几个下人也在里面。一见儿子进来,沈佩珠站了起来,几步走上前,拉住陆少庭的衣袖哭道:“少庭,怎么办啊?”
陆少庭不明所以,赶紧问:“妈,出什么事了?”
他虽然是问沈佩珠,眼睛却看向宁玉。宁玉也跟着站起来,走上前几步道:“刚才那个马少爷来了,要太太还马家银行的贷款,说如果三天内不归还,这个家就是他们的了。”
陆少庭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什么?马庆荣这么说的吗?”
宁玉看看陆少庭,又看看他身后,接着问道:“我爹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陆少庭只觉头脑像要炸开了。
宁铁山昨晚失踪,陈永忠不肯露面,曾祖轩也悄悄离开,现在马庆荣又上门逼压,这一连串的事使他几乎站不稳。宁玉问完,陆少庭简直不能面对她的眼睛。
他还没回答,沈佩珠已是哭声难收:“少庭,你说怎么办啊?那马公子说我们家米行被火烧了,是不是真的?”
陆少庭知道瞒不住了,缓缓点头。
沈佩珠一见米行果真被烧,不由大叫一声:“老爷!”说着便晕了过去。
宁玉赶紧抱住沈佩珠,陸少庭也赶上来。几人七手八脚,将沈佩珠弄醒。沈佩珠一醒过来,不禁放声大哭。陆少庭和宁玉赶紧安慰。
沈佩珠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陆少庭在椅子上坐下,感觉内心翻江倒海,却不知从何入手来解决问题。
“爹呢?”他终于强自镇定,抬头问了一句。
“你爹还是老样子!”沈佩珠说,拿着手帕不停地抹眼泪。
陆少庭沉默一会儿,所有人都看着他,像是要等他来拿出一个主意。
陆少庭慢慢道:“妈,我们家现在还有多少现钱?不管怎样,这笔钱得还掉,不能让马庆荣这么骑在我们陆家的脖子上!”
沈佩珠含泪点头。
当夜,陆家灯火整夜未熄。
沈佩珠把家中银钱盘算完了。陆家大量现金都在周转,很难立刻变现。而且,自陆鹤龄卧床以来,不少与陆家有银钱往来的商家都悄悄躲避,大有不还钱之态。按马庆荣的话来说,陆鹤龄向银行的贷款是两万大洋,陆家目前能拿出的却不足两千块大洋。
只三天时间,陆少庭没法筹到这么多钱。
陆少庭想了两个法子,第一是向其他商家借款,第二是赶紧和香港的姑妈陆芳慈联系,看她那边是否能筹款过来。但第二个办法很快被否决,香港的米行也需要银钱周转,如果把那边的银钱抽空,只怕香港的米行也得关门,那陆家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剩下的是第一个办法了。但这个办法看上去也很难行得通。沈佩珠从来不管事,和商家不熟,陆少庭以前做惯了公子哥,识得的商家有限,贸然开口向人借钱,怕是很难。将近两万大洋,要到哪里去凑?
陆少庭心急如焚,一丝睡意也没有,只等着天亮便去程公馆,希望得到帮助。
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陆少庭和全印匆匆吃过早饭,便出门往程公馆去了。
到得程公馆门外,守门人进去通报之后,龙师爷出来了。他架着墨镜,对陆少庭拱手道:“陆少爷,有什么事情吗?”
陆少庭道:“龙师爷,程会长在家吗?”
龙师爷不急不缓地道:“陆少爷,程会长正在和香港过来的总督特使会面,陆少爷还请改日再来吧。”
陆少庭更是惊讶——香港总督特使?他怎么到广州来了?
见陆少庭有些发呆,龙师爷又拱拱手,道:“陆少爷,您有事先过了这几日再说。老朽就不送了。”说罢,龙师爷转身入内,那大门一关,竟把陆少庭主仆僵在外面。
两人沮丧不已地回家。沈佩珠一见到儿子就问:“少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程会长了吗?”
陆少庭摇摇头,道:“没见到,而且,程会长这几天恐怕都不会见客。”
沈佩珠闻言,脸都白了。她虽是女人,平时不管这些事,此刻也知道,能够挽救陆家的,也只有程怀宽了。
“宁姑娘呢?”陆少庭忽然发现宁玉没在母亲身边。
“宁姑娘?”沈佩珠见儿子发问,才道,“你和全印一出门,宁姑娘也出去了,我也没问她去干什么。”
陆少庭闻言,不由心中大急。在这个节骨眼上,宁玉居然一个人出门?陆少庭急道:“宁姑娘一个人出去了?宁大叔没回来,我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要是宁姑娘也出事的话,那我如何对得住他们父女?”
说完这句,陆少庭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宁铁山没有回来,已经令他不知所措,宁玉突然出去,陆少庭顿时焦急万分。
他刚刚走出巷口,不由一声大叫,只见宁玉正迎面走来。
陆少庭立刻冲上去,将宁玉的双臂紧紧握住,看着她道:“宁姑娘,你到哪儿去了?我急得要命,正要出去找你。”
宁玉忙说:“陆少爷,你别急,我没事的。”
陆少庭此刻被家中之事弄得心乱如麻,只有宁玉才让他感觉一些安慰和镇定。他将宁玉紧紧抱了一会儿,松开手臂,看着她说:“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可让我担心坏了!”
宁玉看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少庭感觉一颗心变得踏实下来,他刚才一时忘乎所以,此刻见周围有人,便道:“你去哪儿了?”
“我……”宁玉抬头看着陆少庭,眼中流露感激,慢慢道,“我去看我爹了。”
“什么?”陆少庭差不多叫了起来,“你去看你爹去了?宁大叔在哪里?”
宁玉看着陆少庭,眼中充满悲伤,慢慢道:“我爹受伤了,在外面养伤。我和爹在这里有个朋友,就是茶楼里说书的通古先生。我爹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与我失散,一定会想办法去通古先生那里。所以,我见爹一直没有回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陆少庭闻言,大感意外。他赶紧说:“那我们现在去看你爹!”
陆少庭和宁玉双双出门,紧步往通古先生那里赶去。
宁铁山果然在通古先生那里养伤。见到陆少庭,宁铁山告知那晚夜探程公馆的事。程公馆戒备森严,宁铁山进去不久便被人发觉了。他撂倒几个人,手臂中了一枪,眼见无法脱身,忽然有个蒙面人悄悄给他指了一条出去之路。
陆少庭惊异不已,无法想象程公馆为何会出现救宁铁山的人。
陆少庭想宁铁山跟他回去,宁铁山摇头道:“陆少爷,我现在不能去陆家。想那程会长何等精明,只要让程公馆的人看见我身上有伤,他肯定就知道进程公馆的人是我,一定会把矛头指向陆家。陆少爷放心,我在这里,没有人注意,最多过两日,我就回去了。这两天你们谁也不要过来。玉儿,你也随陆少爷回去。”
见宁铁山说得坚决,陆少庭便与宁玉站了起来,告辞宁铁山和通古先生返回陆家。
回得家来,陆少庭感觉最需要找到的便是父亲和马庆荣签订的合同。在他看来,陆家虽然贷了款,但何时归还,不应该让马庆荣一人说了就算。但是一家人四处翻遍了,始终没看见合同的影子。
临到晚饭时,陆芳慈终于回了电报。
沈佩珠命人发电报时,并没有说明陆家的现状,也未说明是要归还银行贷款。陆芳慈回电也不是很长。她只是说,香港米行目前最多只能汇两千大洋来。
陆少庭拿着电报,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抑制。
一日过去,陆家整个陷在惶恐之中。
沈佩珠按陆少庭的意思,将家中尚余现金拿出大半,分发下人,尽皆辞退。偌大一个陆家,顷刻间只剩下沈佩珠母子、宁玉及全印。至于陆家的商团军,陆少庭已无力去管,只怕他们并入程家商团军是迟早之事。
一整天,陆少庭等人都坐在大厅里,寻找应对之策,但无人拿得出主意。宁玉和全印又去了一趟通古先生家中看望宁铁山,回来说宁铁山大有起色。对陆少庭来说,这是唯一让他感到心安之事。
到下午时,陆少庭咬咬牙,决定再去找程怀宽。他到程公馆时,出来见他的仍是龙师爷。他连门也没进,便被回绝,怏怏而回。
陆少庭回来后充满大难临头之感,嘱咐全印去看看父亲。
全印答应一声,径往陆鹤龄病房去了。
沈佩珠见儿子疲惫不堪,宁玉也担心不已,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只听得全印的声音在喊:“太太!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沈佩珠、陆少庭和宁玉同时一惊,都站起来。陆少庭抬腿迎向门边,一边叫道:“全印,怎么了?”
全印已经跑到门边,已是满脸泪水,喊道:“老爷,老爷,他……”
陆少庭只觉一股突如其来的凄怆紧紧抓住自己的心,浑身血液仿佛突然被凝住。
“少爷……”全印脚步踉跄一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老爷走了!”
沈佩珠喉咙里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喊叫,整个身子便瘫倒在宁玉身上。宁玉极力搂住沈佩珠,让她不致跌倒。
“太太……”她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两行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陆少庭失魂落魄地跑进父亲房间。
只见陆鹤龄躺在床上,一只手在床边垂着,整张脸再无一丝声息。一股深沉无比的气息不知从何而来,笼罩了整个房间。
“爹!”陆少庭大叫一声,快步走到床边,一下子跪了下去。
陆少庭抱住父亲的尸体,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当夜,陆家更显凄凉。沈佩珠哭昏过去幾次,宁玉在她房间陪着,时不时仍有哭声传出。天亮时,陆少庭命全印买回孝衣和纸钱,换上之后,在大厅挂起白幔,搭了个灵堂,棺铺送来棺材,陆少庭将父亲身子洗净换衣,再和全印合力将陆鹤龄置入棺内。
两人在棺材前跪着,一张张烧着纸钱。陆少庭将纸钱往火盆里搁去时,只觉手在微微颤抖。
陆少庭抬头看着父亲的遗像,一股深沉的表情在陆少庭脸上涌起。
平平静静过了一日,第二日,沈佩珠勉强打起精神,和儿子一起守灵。只是一大清早,陆家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陆少庭和沈佩珠赶紧起身,往外看去,母子二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一个个商界之人纷纷拥进,为首的竟然是龙师爷和马庆荣。每人后面都有人拿着花圈,原本空阔的陆家前院转眼间人满为患。众人一进来,便纷纷道:“陆太太、陆少爷,我们刚刚听说陆老爷过世,来迟了!”
进来的均是陆鹤龄生前经常往来的商家。陆少庭以往虽不问家事,但来得多的,大都叫得出名字,便赶紧拱手,道:“赵老板、钱老板、孙老板、王老板……”叫个不休,沈佩珠也赶紧上前说话。
昨日还冷清无比的灵堂忽然间变得人声鼎沸。众家老板纷纷在陆鹤龄灵前鞠躬,陆少庭跪下还礼。
陆少庭看着那些商家下人将花圈摆满灵堂,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人都在这个时候到来,像是约好了似的,再看他们的模样,纷纷抢着和龙师爷及马庆荣说话,好像是专为他们而来一样。
众人喧哗声中,马庆荣忽然站起,双手一拍,道:“大家静一静!我有句话想和陆少爷说,正好大家都在,不妨做个见证。”
马庆荣对龙师爷微一弯腰,道:“龙师爷,正好广州商界的朋友都在这里,我当众和陆少爷说,也免得以后有不明真相的人说三道四!”
陆少庭再也忍耐不住,他走到马庆荣面前,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可我爹刚过世,你连孝也不让我守吗?”
沈佩珠已经惊慌失措了,她走过来道:“马少爷,有什么事,你让我们家少庭守完三天孝再说不行吗?”
她话音一落,有不少商家开始低声议论。龙师爷咳嗽一声,道:“大家还是安静一点儿!”他边说,眼睛边向众人一个个扫视过去。众人当即噤声不语,眼望龙师爷。龙师爷慢慢续道,“陆太太,你们两家有何恩怨我们不知,但话不说不明,你说对吧?”
陆少庭走到马庆荣面前,愤声道:“好!那你就说!”
马庆荣冷笑一声,扬声道:“各位前辈,陆老爷在广州几年,善缘不少,他老人家生前也和我爹的银行有所交道。当然了,和我们银行有交道的也不止是陆老爷一家,这里不少前辈都和我们银行有交道,对吧?”
说到这里,他眼睛扫了众人一眼,最后停留在陆少庭母子身上。他右手对旁边一伸,说:“长贵,把东西给我!”
一直站在马庆荣身边的长贵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马庆荣。
马庆荣接过,对众人大声道:“各位,我手里这份文书,是陆老爷生前与我签订的一份合同,白纸黑字,每一条写得清清楚楚,陆老爷向我们银行贷款两万大洋,三年后归还。可还有关键的一条是,如果在三年之内,我们认为陆家不具有偿还能力的话,可以在任何期限内催还贷款。现在大家都知道,昌盛米行已经失火被毁,陆家甚至连商团军的饷钱也发不出来了。我今天当着众位的面,想要陆少爷给我一个交代,如果陆家无力还款,我就有权将陆家的抵押之物收回银行。这抵押之物嘛,就是陆家现在广州的地产,包括众位现在所在的这幢房子!”
马庆荣话音一落,众人都不免吃惊。马庆荣的话再明白不过,他今天过来,竟是要将陆少庭母子扫地出门的!
陆少庭听他说到此处,走上一步,大声道:“你刚才说的是如果,那么,如果我找得到还款之途呢?”
马庆荣冷冷一笑,道:“陆少爷,你到哪里去找还款之途?你就是把香港昌盛的所有资金调来,也凑不够两万大洋。再说,你以为陆老爷生前只向我们银行贷了款吗?恐怕你还不知道这些借据吧?”说着,马庆荣又是右手一伸,“拿来!”
长贵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一沓文书又递上。马庆荣一页页翻开,道:“这些是陆老爷生前向广州十多家商家借款的证据,依我看,你们陆家不仅还不起银行贷款,就是这些私人借款,只怕陆少爷也是还不起的!”说到这里,马庆荣把眼睛对众商家扫了扫,“这里有些借据还是在座几位的吧?”
陆少庭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他转头一望,果有几个人将头低下去,不敢去接陆少庭眼神。
商家一时需要资金周转,私人间借款本属寻常,怎么马庆荣居然将这些借据都弄到手上来了?看来,马庆荣欲置陆家于绝境,颇是费了一番功夫。
陆少庭厉声喝道:“马庆荣,你真是卑鄙!”
人群里也顿时议论纷纷。
马庆荣不看陆少庭,将眼光转向了各个商家,道:“孙大元帅北伐在即,打仗对谁都是没有好处。我们把各自的事情做好,别人家的事嘛,就不要趟浑水了!”
他说这句话时,冒出一股腾腾杀气。那些商人又低声议论,显是对马庆荣的威胁感到害怕。
龙师爷咳嗽一声,看向沈佩珠和陆少庭,字斟句酌地道:“陆太太、陆少爷,事已至此,我看不如就请你们搬到程公馆别院,暂时安歇。我想程会长会收留你们的。”
陆少庭简直气炸了肺,他跨上一步,正要说话,只听得人群外有一洪亮声音道:“陆少爷不必去程公馆!”
众人突然听到有人说话,都回头去看。只见人群被分开,宁铁山走了过来。
陆少庭一见宁铁山,不觉又悲又喜,赶紧道:“宁大叔……”
宁铁山道:“陆太太、陆少爷,你们放心,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地方,虽说简陋了点儿,但足可容身。陆少爷,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先让陆老爷入土为安,别的事,咱们慢慢再来。”
沈佩珠得知要被赶出家门,心神大乱,扑向陆鹤龄棺椁,边哭边喊:“老爷!老爷!你突然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爷!老爷!”
沈佩珠哭得伤心,宁玉赶紧上前劝,旁观商家有不忍的,也上前劝慰。
陆少庭恨恨地瞪着马庆荣。马庆荣哈哈一笑,道:“陆少爷,要不要我叫人过来帮你们抬棺材啊?”
“不必!”陆少庭说,转身对宁铁山道,“宁大叔,我去请人抬棺。”
说罢,他径往大门方向走去。不料刚走到大门处,六个商团军拥着一人进来。
陆少庭定睛一看,那些商团军全是暂住程公馆别院的陆家商团军,里面竟然还有陈永忠!
陆少庭一见是陈永忠过来,顿时怒火万丈,他冲上去一把抓住陈永忠的胸,厉声喝道:“陈永忠,你去哪里了?”
陈永忠见少爷发火,脸有愧色,道:“少爷……我……”
这时龙师爷站起过来,对陆少庭道:“陆少爷,对程公馆的人,可不要这么无礼啊。”
陆少庭闻言,吃惊地望着龙师爷。
龙师爷微笑道:“陆少爷,现在陆老爷过世了,府上的这些商团军已经并入程公馆。程会长说了,既然陆家已经养不起这些人,可不要成为陆少爷的负担,所以呢,程会长就将府上的商团军接收过去了。陈队长现在是程公馆的商团军队长呢!”
陆少庭一听陈永忠居然变成程公馆的人,只觉整个身体都要炸开。他咬牙看着陈永忠,喝道:“你真是忘恩负义!你还有什么脸来这里?”
陳永忠垂着头,对几个商团军说:“少爷不想见我,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几个留下,看太太、少爷有什么吩咐的!”说完,他对陆少庭一弯腰,“少爷,永忠对不起你!”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另外六个商团军看着陆少庭和沈佩珠,跪倒在地,道:“太太!少爷!”
陆少庭不知该如何说话。他何尝不知,陆家既已如此,哪里还留得下这么多人,人家也需要活路啊。
沈佩珠见状,不由哭得更悲伤。宁玉和全印一左一右地搀着她回房收拾东西去了。陆少庭和宁铁山看着那六个商团军将陆鹤龄棺椁抬起走出,环顾宅院,什么东西也不愿去收拾,一种马庆荣占据了陆家的强烈之感充溢心胸。他把拳头握紧,脑中只想:“我一定要回来!”
陆鹤龄下葬后,沈佩珠母子和全印便与宁铁山父女在通古先生那里隔墙而住。
陆少庭劝母亲回香港投奔姑妈,沈佩珠希望陆少庭和她一起回去。陆少庭不肯。他觉得父亲的死和陆家的毁灭都过于蹊跷,他一定得调查清楚。沈佩珠见儿子说得坚决,便说陆鹤龄刚刚过世,她想在广州呆上一段时间,再回香港。
事情一决定,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好在沈佩珠母子离开陆家前,将家中现钱都已带出,沈佩珠还有不少珠宝首饰,尽量节省,勉强度日。家中闲事不多,除厨房的事让宁玉来做之外,其他琐事都是全印在做。陆少庭每日问候母亲,待沈佩珠去坟场后,自己便和宁铁山一起议事。
宁铁山此时才详细谈起那晚夜探程公馆之事。
那天,他翻墙而入,找到程怀宽的住处,却见程怀宽与罗伯逊在秉烛夜谈,两人似乎在秘密策划什么事,他只听见罗伯逊说到“那批枪械”等事,宁铁山就被巡逻的人发现了,幸得一个蒙面人相助才逃脱。
陆少庭道:“宁大叔,我爹生前因为要组建航运商团,需要购枪,他把这事托给程怀宽处理。广州商人购枪,必须经过孙大元帅府批准许可证。程怀宽是广州总商会会长,只有他,才能去元帅府办理这个许可证。说到‘枪械,很可能就是指那批枪械了。”
宁铁山皱眉道:“我觉得那个英国人说的不是陆老爷生前要的那批枪械。”
“为什么?”陆少庭很惊讶。
宁铁山道:“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考虑,陆老爷过世当日,没一人过来吊唁,偏偏马庆荣和程怀宽的师爷来后,那些商家就一股脑儿出现了,十有八九是程怀宽命他们过来。再者,陆老爷中风一事,本就离奇,米行又突然失火,我觉得是有人要弄垮陆家。我觉得,此事恐怕和那英国人的枪械有关。”
陆少庭吓了一跳,说:“枪械?这广州城里的商家每户都有商团军,每户都有枪支,为何我家会因此惹上麻烦?”
宁铁山叹口气,道:“陆少爷,孙先生北伐势在必行,商家目光短浅,只知道囤货居奇,程怀宽也命令加紧商界巡逻。我感觉,商团军和政府好像越来越走向对立。”
两人说到此处,均觉得程怀宽似乎在做一件极大之事,却无法得知究竟。
过了一个月,沈佩珠终于决定离开广州。除通古先生外,众人都去给沈佩珠送行。
陆少庭一个多月都没怎么出门,原因是父亲刚刚过世,想在家多陪陪母亲;二来这一个月中,沈佩珠和宁铁山商议,想以喜事冲掉坎坷,给陆少庭和宁玉订了婚。空闲的时间,陆少庭也愿意和宁玉守在一起。此刻出门,不觉有恍如隔世之感。
广州商团军的数量增加几倍,整个广州城都成了扛枪之地,耳边听到的声音都离不开孙中山北伐之事。听着那些议论,陆少庭才知道孙中山目前已将北伐大本营设在韶关,正四处调兵遣将,但似乎愿意听从调度的军队却不是很多。
将沈佩珠送上船之后,陆少庭看看四周,人来人往,四处都是商团军,也不知怎的,陆少庭感觉一种极深的忧虑和担心,似乎整个广州将出现什么大的波动。
往回走得一半路时,全印忽然拉拉陆少庭衣襟,低声说:“少爷,你看,是陈队长!”
陆少庭一惊,顺着全印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只见陈永忠带着一队商团军正在他们对面的街道上走过。
“你们等等!”陆少庭对众人说一句,便立刻横过马路,朝陈永忠走过去。
陈永忠正带人巡逻,感到有人朝自己跑来,侧头一望,见是陆少庭,也一时着慌,叫了声“少爷”。
陆少庭在陈永忠面前站定,怒声道:“你不要叫我少爷!”
陈永忠讷讷地道:“陆少爷……”
“陈队长!”陆少庭冷笑道,“你现在好风光啊!”
陈永忠咬咬嘴唇,忽然说:“少爷,我知道我对不起陆家,可老爷已经过世了,你要我怎么办?”
这时宁铁山等人也赶过来,宁铁山拉住陆少庭,说:“陆少爷,不管别人了,我们先去扫墓吧。”
陆少庭恨恨地看了陈永忠一眼,道:“陈队长,我祝你前途无量啊!”
说完,陆少庭一转身,迈步便走。
宁铁山让陆少庭将气出得差不多了,道:“陆少爷,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看那陈永忠虽然投靠了程怀宽,也不大像是完全忘本之人,对他生气也没什么用,你自己放宽心吧!”
陆少庭虽知宁铁山说得有理,但实在是对陈永忠感到恼怒。几人路过花店,买了一些花,結伴前往陆鹤龄墓地。
陆少庭将沈佩珠昨日放的花挪到一旁,将刚买的鲜花摆放墓前,再看着墓碑上父亲的遗像,忍不住悲从中来。
几人在墓前祭奠一番,看看已近午时,宁玉说:“陆少爷,我们回去吧。”
陆少庭道:“宁大叔,我想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你们先回去。”
宁铁山点头道:“也好,这里僻静,你多加注意。”他带着宁玉和全印离开墓地,留下陆少庭一人在此。
陆少庭独自面对父亲的墓碑,眼睛看向无穷无尽的远处,思绪万千。陆家虽毁了,但他现在有宁玉,有宁铁山在身边,全印始终跟着,母亲现在去了香港,那边的姑妈会很好地照顾她。他应该好好努力,将马庆荣的贷款还掉,重振陆家。
想到此处,陆少庭感觉自己从悲伤中汲取了力量。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他一定要把它们再拿回来!
想到这里,陆少庭看着父亲墓碑,道:“爹,我知道您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爹放心,儿子不会让任何人看轻我们陆家的!”
陆少庭又跪下去,叩了三个头。
当他站起时,忽觉有人沿路过来。陆少庭一眼看去,没料来人居然是陈永忠。
“少爷!”陈永忠踌躇一下,终于开口道,“刚才听说你们要到墓地,我把手下那些人打发开,就过来了。”
陆少庭冷冷道:“陈队长,你这么做,就不怕程会长怪罪吗?”
陈永忠闻言,不禁尴尬,微微垂头,又即刻抬起来,道:“少爷,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失火那天晚上,龙师爷找我做什么,我现在告诉你。那天晚上,龙师爷突然要我一起吃饭,还对我说,少爷把新建的航运商团交给宁铁山,这是不看重我,提出要我去程公馆做商团军队长。少爷,这事我本来就意难平,所以三言两语,我就喝多了……”
说到这里,陈永忠见陆少庭脸上怒色没开始时那么明显,说话也快了起来:“我当时喝多了,等我醒来,发现我已经在程公馆,程会长和我说米行已经失火被烧,希望我到程公馆帮他带队。少爷,米行失火,兄弟们没有办法安置,所以,我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留在了程公馆。”
陆少庭一直凝视他,嘴角依然挂着冷笑,道:“陈队长,照你这么说,你离开陆家去程公馆,倒是一片好心?”
陈永忠咬咬唇,苦笑一下,道:“我知道我对不起陆家,我说出这些,也是在背叛程会长,可我不忍心见陆家家破人亡!”
陆少庭闻言,更是恼怒,道,“陆家现在已是家破人亡,难道你没看见吗?”
“少爷,”陈永忠脸色很是忧急,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前几天我带队巡逻时,正好看见龙师爷和马兆森在一起喝酒。他们在酒店二楼,我抬头看见他们,想着我现在怎么说也是程公馆的人了,既然看见了师爷,就想上去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我刚刚上去,在门外就听见马兆森在房间里说他把陆家弄垮,实是对程会长立了一功。我当时吃了一惊,就贴着门继续偷听……”
“你听见了什么?”陆少庭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陈永忠道:“我听见龙师爷说,在米行放火的长贵留下了一个火把,差点儿给程会长惹出麻烦。幸好程会长当时就打电话给警察局,说商会之事由商会出面解决,所以,陆家当时失火,没有一个警察过来,他们是被程会长的电话给拦住了。马兆森对龙师爷的话有些不满,他说他们马家为了击毁陆家,搭上了长福的一条性命。少爷,你还记得那个长福突然被杀的事吧?”
陆少庭脸色苍白,道:“我当然记得,快说,长福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永忠续道:“当时龙师爷说,搭上长福一条命,本来就是苦肉计,想用宽怀大度的样子让老爷相信马家和程会长,放心贷款,他们才有机会挖空陆家!如今陆老爷已经给长福抵命了。马家死的是一个下人,陆家死的却是他们老爷,无论如何,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什么!”陆少庭惊得眼睛都睁圆了,他一把拉住陈永忠,厉声道,“这么说,我爹是死在程怀宽和马兆森的手上?”
陈永忠道:“我听马兆森就是这么说的,我有一次灌醉了龙师爷,这才套得话……那日,老爷因为贷款成功,去马兆森家里表示感谢,那马兆森就在老爷的茶杯里放了一种秘制毒药,他说这药服下半个时辰,出现的症状就和中风差不多,过几日就会死去……”
陆少庭闻言,双目通红,捏得拳头咯咯作响。
陆少庭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宁铁山、宁玉、全印及通古先生都在等他回来吃饭。见陆少庭臉色苍白,宁玉赶紧迎上去问:“你怎么啦?没什么事吧?”
陆少庭抬起头,将众人一个个打量过去,缓声道:“你们吃吧,我到外面走走。”说着,他又转身走出去。
宁铁山见状,便跟着出来。
见宁铁山出来,陆少庭憋不住,将陈永忠所言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然后看着宁铁山道:“宁大叔,是程怀宽和马兆森害死我爹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铁山越听,眉头越是蹙得厉害,待陆少庭说完,他踱了几步,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程怀宽既然把广州的昌盛弄垮,他会不会对香港的米行不利?”
宁铁山说到这里,陆少庭猛吃一惊。
宁铁山道:“你明天给你姑妈发份电报,看看那边是个什么状况。”
陆少庭点头称好。
第二天一早,陆少庭起床时,宁铁山已经出门了。匆匆发完电报回来,陆少庭的心思又一下子转到姑妈那边。
宁玉和全印守在陆少庭身边,两人都不知如何和陆少庭说话。自家遭惨变,陆少庭变得比往日沉默许多。宁玉有心分担陆少庭心中苦痛,却是不知从何入手。
忽然敲门声响起。陆少庭微微一怔,全印即刻赶去开门。见到来人,陆少庭猛吃一惊,脱口叫道:“曾先生?”
来人居然是曾祖轩!
曾祖轩倒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凝视着陆少庭,道:“陆少爷,你现在住在这里?”
曾祖轩也不待陆少庭说“请”,抬步便往里走,陆少庭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子,让曾祖轩进去,自己也跟着转身。
曾祖轩坐下之后,接过宁玉端过来的茶杯,微笑道谢,然后说:“宁姑娘、全印,我想和陆少爷单独谈一下。”
宁玉和全印到房间去了,留下曾祖轩和陆少庭两人坐在外面。
陆少庭极力按捺自己,道:“曾先生,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曾祖轩脸上的微笑消失,神色变得十分严肃。他看着陆少庭,道:“陆老爷过世,陆家又惨遭大变,我想,陆少爷一定觉得我在其中也做了些什么。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陆少庭冷冷望着他道:“你想告诉我你是怎样助纣为虐的,是吧?”
曾祖轩看了陆少庭一眼,脸上毫无表情,道:“陆少爷,我想你应该想看这个东西。”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几页纸来,递了过去。
陆少庭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是惊得跳起来了!
那几页纸赫然便是陆鹤龄与马庆荣签订的贷款合同!
陆少庭怒视着曾祖轩道:“怪不得我们在家里找不到,原来是你把它偷走了!”
曾祖轩慢慢道:“陆少爷,你也不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陆少庭将合同打开,一页页看下去。让他惊讶的是,上面根本就没有马庆荣所说的那些条件!
陆少庭双手发抖,抬头看着曾祖轩,沉声问:“这合同为什么在你手上?”
曾祖轩叹了口气,道:“陆少爷,当日陆老爷和马庆荣签订合同之后,就把合同交给我保管。这合同对陆家关系重大,我不敢怠慢,所以将合同小心地保管起来……”
陆少庭以一声冷笑打断了曾祖轩的话,他说:“你既然知道它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给我,而是把它带走了?”
曾祖轩似乎对陆少庭打断他的话毫不在意,继续道:“陆少爷,如果陆老爷还在,那么这合同就有用,陆老爷不在了,这合同就不仅没用,反而会给陆家带来麻烦。”
陆少庭霍地站起来,厉声道:“麻烦?难道还会有比家破人亡更大的麻烦吗?”
曾祖轩脸容平静,慢慢道:“你不明白,程怀宽要把广州所有商人都拢到身边,而陆老爷是他唯一拢不住的人。陆老爷不肯就范,程怀宽就决定将陆家剪除,若不能用合同逼垮陆家的话,他很可能就是下狠手,到时候不仅陆老爷,陆家上下,都将遭到灭顶之灾。我既然挡不住程怀宽,就只能先拿走合同,因为我必须保住你!”
陆少庭虽然听得心惊,道:“你说拿走合同,是为了保住我?真是无稽之谈!”
曾祖轩也不着恼,仍是慢慢说:“陆少爷,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找你,幸好今天看见你出去发电报,我才跟了过来。陆少爷,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电报发晚了,就在昨天,香港的昌盛也让人一把火烧了!”
陆少庭“啊”的一叫,不由再一次站起来。香港米行也被烧了,程怀宽对陆家简直是斩草除根,不让他们有任何退路!
沈佩珠刚刚离开广州,此刻还在路上。当她到香港时,陆家的惨景要她如何接受?
陆少庭脸色苍白,额头冒出一层汗珠。他声音也突然变哑了,道:“程怀宽为什么要这样对付陆家?”
曾祖轩缓缓地道:“你和陆太太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陆少庭不由问。
曾祖轩眼神变得凝重起来,道:“陆老爷跟银行贷了两万大洋,可陆老爷贷出的钱在哪里,你难道没有想过?”
这句话一说,陆少庭顿感问题紧要。
不错,父亲贷出的钱呢?他们为找合同,将整个陆家都找遍了,当时就没有看见多少现洋。那两万大洋到哪里去了?
陆少庭一时站在原地,两眼吃惊地看着曾祖轩。
曾祖轩眉峰轻抖,继续道:“陆老爷贷款,是为了组建航运商团军,他的钱,自然是要养人养枪。陆老爷曾要程怀宽帮忙购枪,这件事陆少爷你是知道的。”
“这事我知道!”陆少庭说,“可买枪也用不了两万大洋啊。况且,程怀宽也不会给我们陆家买枪。”
曾祖轩很快回答:“枪他买了!”
陆少庭闻言一愣,道:“但那些枪肯定不是给我们陆家的,那他是给谁的?”
曾祖轩凝视着陆少庭,一字字道:“陆少爷,你还不明白吗?那些枪,是程怀宽自己购买的!知道程怀宽目的的人恐怕只有龙师爷和马兆森,还有那个英国人。”
“你是说那个叫罗伯逊的特使?”
“不错!”曾祖轩眉头锁起,“那个罗伯逊不仅是英国政府派往香港总督府的特使,他还是南利洋行的幕后老板。程怀宽的枪械就是从南利洋行购买的。程怀宽已经在香港买好了枪,龙师爷这几天在安排接枪之事,按照他说出的日期,接枪日就在后天。”
陆少庭“哦”了一声,心里忽然一动,道:“曾先生,你今天和我说这些,是什么目的?你不是程怀宽的亲戚吗?”说着,陆少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曾祖轩。
曾祖轩凝视着陆少庭,慢慢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没错,但我现在直接受命于大元帅的秘书长廖仲恺先生。”
陆少庭闻言,吃惊不已,他万没料到这个自己的先生居然是廖仲恺的属下!
“陆少爷!”曾祖轩继续说,“广州乃孙大元帅所在之地,而广州商会的势力一直十分神秘,孙先生几次想调查商会,商会却密不透风,廖先生就命我进入程公馆查探。我与程怀宽是远亲不错,但一直对他的行为不齿,接近他也是职责原因。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将我介绍给陆老爷。我当时知道陆老爷对大元帅府心怀仰慕,所以我也愿意顺水推舟地去了陆家。”
“曾先生!”陆少庭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既然这样,元帅府为什么还要批给他购枪许可证?”
曾祖轩微笑道:“我们就是要讓他买枪,这样才能看出他究竟要干什么。你先小心应对,我一有别的消息再来通知你!”
曾祖轩走后,陆少庭一时无法抑制内心的震动。
宁铁山回来之后,陆少庭感到事情太过重要,他不想让宁玉和全印知道,赶紧和宁铁山进入房间,将曾祖轩之事细说了一遍。
宁铁山听后,也感到十分吃惊。他说:“看来我去程公馆那晚,那个蒙面人就是曾先生了,多亏他引路,我才得以脱身的。”
陆少庭道:“那应该是他了,这可真是没想到。”
宁铁山道:“看来我们得好好注意一下程怀宽的接枪之事。”
转眼便到程怀宽的接枪之日。宁铁山和陆少庭装扮成人力车夫,离开住所,向码头那边跑去。
广州的码头不大,平日进出的船只也不是很多,一条停靠在泊位上的船只却引起数百人围观。商船上飘扬一面丹麦旗帜,远远看见一队海关事务所的检查人员正朝那条商船走去。
船上有人过来接待说话,检查人员和过来之人说了几句话后,便直接上了商船。
这些市民极少在码头上看见这么大的商船,不由纷纷议论。
人群外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是程怀宽的车队到了码头。
宁铁山和陆少庭也挤了进来,在人群中看着那条大船和程怀宽的车队。只见程怀宽等人下车,商团军列队站好。一个外国人走到程怀宽面前,程怀宽和他握握手,又转身将身后之人逐一介绍。
距离虽远,陆少庭和宁铁山还是认出来了,那个和程怀宽握手的外国人正是香港总督府特使罗伯逊。
在罗伯逊身后,跟着两个英国人,却是和宁铁山扳过手腕的皮特和杰克。
过得片刻,只见程怀宽等人和罗伯逊一起,走到身着制服的海关检查员面前,也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只见海关检查长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指指商船,似是对程怀宽的话表示异议。
陆少庭越看越觉得诧异。
就在这时,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叫:“孙大元帅来了!”
陆少庭赶紧掉过头,只见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一辆小车正开过来,后面跟着一辆军车,上面坐满了元帅府的卫兵。小车没有停留,直接开到程怀宽等人所在之地。
陆少庭远远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控。他到广州虽有几年,从未想过会在何时何地亲眼见到孙中山。此刻见身穿灰色中山服的孙中山站在远处,以杖拄地,神态威严。程怀宽已走到孙中山身前,说着什么。
孙中山待他说完,忽然一挥手,对海关检查长像是下了个什么命令。紧接着,只见程怀宽跨上一步,想与孙中山说话,孙中山已经朝自己车旁走去,弯腰进车,车辆很快开动,他身后那辆军车也跟着开动。原本在军车上的卫兵没有上车,像接受了命令似的,端起枪来,往商船上走去。
程怀宽似是急了,朝孙中山的车跑过去,对着孙中山远去的车子大声喊了句:“孙大元帅,你无权没收我的枪械!”
但孙中山的车已去得远了。
陆少庭和宁铁山回到住处后,两人都对码头发生之事感到不解。听程怀宽之言,孙中山竟是将程怀宽那批枪械给没收了。
按曾祖轩所言,程怀宽购置枪械,是拿到了许可证的,购枪便是合法事件,但为什么孙中山要亲自到码头,下令将武器没收?
临到晚上,通古先生从茶楼回来,众人再围桌而坐。
通古先生道:“铁山、陆少爷,你们听说今天码头上的事了吗?”
陆少庭赶紧问道:“先生,我们当时在码头亲眼目睹了。现在外面有什么消息?”
通古先生一怔,然后说:“今天程怀宽的一船枪械被孙大元帅下令没收了,听说他已经召集全广州的商人商议解决办法。这一路上,我感觉整个广州大有黑云压城之感!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商团军,还有一些已经到了河南大本营的大楼。当时孙先生从码头离开后,去了那里。”
陆少庭和宁铁山都感吃惊。围困孙中山所在的河南大本营?那些商团军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围逼大元帅?
“后来呢?”陆少庭迫不及待地问。
“那些商团军自然不敢怎样,毕竟孙先生身边有政府军队。只是不知道明天,广州会发生什么事。”
陆少庭忍不住问:“通古先生,您知道孙大元帅为什么没收程怀宽的枪械吗?”
通古先生一笑,道:“整个广州已经传开了——程怀宽的枪械是两个月前订购的,可他的许可证却是买了武器之后才申请的,孙大元帅说他这是私运军火,当场就吊销了许可证。”
宁铁山沉思一下,对陆少庭道:“看来程怀宽是想把许可证使用两次,他指望海关不会注意日期,就先用一次,四十天后再用一次!”
陆少庭不禁轻声道:“这么说,程怀宽还有一批武器?”
宁铁山微微点头,说:“一定是这样。”
陆少庭还是不解。第二天一早,众人都早早起床。通古先生在家休息。陆少庭、宁铁山、宁玉和全印四人结伴出来。
一到街上,只见所有商家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一队一队的商团军在街上走过,那些商团军齐声喊着口号:“归还武器!归还武器!”
宁铁山眉头一皱,对陆少庭道:“看来程怀宽的对策已经出来了。”
陆少庭看他一眼,道:“现在商家都没开门,难道程怀宽下令商人罢市?”
宁铁山答道:“有这个可能。”
“那我们怎么办?”陆少庭问。
宁铁山想了片刻,说:“我们到元帅府去看看!”
几人决心一下,立刻绕过眼前的商团军,往元帅府方向走去。
元帅府位于东沙街,走路需一个小时左右。这一小时的路程走得异常艰难,商团军满街都是,政府部队几乎没见。陆少庭越走越是心焦,宁铁山始终眉头紧皱。一股火药味在广州上空弥漫。
总算走到东沙街。这里的商团军成群结队,一律戴着黑色圆形软帽,黑色衬衫上,画着黄色小型肩章,臂箍“粤商团军”臂章,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铺在地上。他们步枪向前倾斜,走到元帅府近前,慢慢停下来。
街的两旁,一些大胆行人还在观看。宁铁山等人慢慢挤到前面。
蓦然间,只见元帅府大门一开,从里面冲出一队士兵,端着枪,齐齐对准前面的商团军。元帅府楼上的窗子也打开了,从里面伸出无数枪管,居高临下地对着下面。
大门打开了,只见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来,在台阶上站住。
这人赫然便是孙中山。
他脸色凝重,眼神中充满坚定,左右扫视一眼,碰到他眼光的商团军都不由自主地垂下眼来。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威严。
那些商团军不由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出声。
“有代表吗?”孙中山仍是镇定自若,“请出来。”
刹那间的沉寂之后,龙师爷走出队伍,慢慢道:“大元帅,我是代表。”
孙中山目光如电地看着他,道:“你是代表?你们想干什么?”
龙师爷平日耀武扬威,此刻面对孙中山,却显得较踌躇,他停了一停,然后道:“大元帅,我是代表程会长过来的,您没收的武器,程会长希望您能够归还,我们等着装备新的商团军。”
孙中山却没回答,仍是直视着龙师爷。
龙师爷咽口唾沫,继续道:“如果您拒绝的话,我们明天……”
“明天怎样?”孙中山冷冷地问。
龙师爷说:“明天广州的所有商人将罢市,商业停顿,整个广州将要瘫痪。”说完,他后退一步,等着孙中山的回答。
此时,孙中山的眼睛似乎越来越亮。这目光有对自己的坚定,也有对对方的鄙夷。他的眼睛离开龙师爷,转向面前黑压压的商团军队伍,慢慢地道:“诸位,政府不会把私运的武器交还给你们!”
他话音一落,刚才还寂静无声的商团军队伍蓦然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孙中山站在台阶上,双手扶住拐杖,继续道:“我再说一遍,政府不会把武器还给你们!程怀宽私运军火,国法难容!他要用这些武器来反对广州政府,把武器交给程怀宽,就等于枪毙革命!你们若要发动叛乱,我将亲自开炮予以还击!”
龍师爷面对着眼前元帅府卫兵的枪口,踌躇片刻,然后转身说:“先回去!”
商团军听到龙师爷下令,初时耀武扬威,一下子偃旗息鼓。
宁铁山等人也趁机往回走。
陆少庭刚才听孙中山之言,大是兴奋,遥想这位大元帅的种种过往,钦佩之极。他初时见到商团军队伍汹涌,很是为孙中山捏把汗,没想到孙中山出来仅仅几言,千钧一发的局面转眼就化险为夷。
宁铁山却对陆少庭说:“陆少爷,程怀宽心狠手辣,决不会善罢甘休,广州恐怕会有场大难。”
陆少庭问:“那怎么办?我们能干什么?”
宁铁山说:“我们力量有限,孙先生的打算我们也不知道,他应该会有对策吧?”
街上的商团军仍是成群结队,宁铁山等人在街上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进入回家的巷子。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起。
宁铁山等人回头一望,却见曾祖轩从车内出来。他脸色严峻,急道:“你们的住处已被程怀宽查到了,通古先生已经遇害了,陆少爷,赶紧上车跟我走!”
陆少庭一惊,道:“通古先生遇害了?我们要去哪里?”
曾祖轩手一揮,说:“快上车!去廖仲恺先生安排给我的秘密住所避一避!”
几人闻言,惊骇不已,赶紧上车随曾祖轩离开。
到了秘密住处。众人围桌而坐,为通古先生遇害悲愤难当,对程怀宽更是欲杀之而后快。
曾祖轩道:“程怀宽这批武器太多了,仅仅步枪、驳壳枪和其他大小手枪就将近一万支,还不包括机关枪和千余箱的子弹。”
陆少庭道:“今天在元帅府前,龙师爷说是要装备新的商团队伍,是真的吗?”
曾祖轩凝视桌上茶杯,道:“他是要组织一支军队!广州商团现在被编成十个分团,一共有八千多人,全省算在里面的话,程怀宽手上已有五万来人。陆少爷你想,这么大一支部队,他怎么能不觊觎你家商团的枪械?”
听说程怀宽手下的商团军有如此之多,众人都不禁吃了一惊。
宁铁山道:“程怀宽真要造反不成?”
曾祖轩凝视他一眼,沉思道:“程怀宽只是一个商人,他这么做,廖仲恺先生也觉得诧异。程怀宽没有任何政治资本,如何造反呢?程怀宽现在是企图用瘫痪广州商业的方式来使孙先生就范。”
陆少庭等人闻言,更是惊骇。
曾祖轩接着说:“陆少爷,你们先在我这里暂避几天,程怀宽既已派人杀害通古先生,自然不会放过你们。我得赶去程公馆,看看他究竟要怎么做。”
说完,他对陆少庭等人拱拱手,又嘱咐几句,转身走了,留下陆少庭等四人在房间。
陆少庭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屋子里等他回来。
曾祖轩在黄昏时终于回来了。陆少庭赶紧询问罢市之事。
曾祖轩在桌边坐下,道:“明天整个广州将罢市无疑,汪精卫等人担心动乱,建议孙先生将武器归还。孙先生特别生气。”
宁铁山问:“程怀宽那边怎样?”
曾祖轩眉头微动,道:“他是不拿到武器不肯罢休!今天上午,那个香港总督府的特使罗伯逊也到了程怀宽的会场,听他说话,好像英国政府将插手此事。”
“英国人要插手?”宁铁山吃了一惊,站了起来,“怪不得程怀宽敢兴起这么大风浪,原来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他!”
曾祖轩道:“宁师傅见解不错,程怀宽需要英国人在背后撑腰,肯定要做卖国贼了。孙先生全力为革命,北伐若是成功,孙先生就将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摆脱列强对中国的欺凌!但是,孙先生与俄国接近,特别是聘任鲍罗廷为政治顾问之后,西方国家非常不满,他们想方设法,想使孙先生疏离俄国。现在英国人支持程怀宽,看来就是分裂广州的意思。”
陆少庭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说,程怀宽不是简单地要孙先生归还武器?”
曾祖轩皱眉道:“现在什么都不好说,但是程怀宽气焰很是嚣张。”
陆少庭道:“在元帅府时,孙先生说如果程怀宽叛乱,他将亲自开炮予以还击。”他说完这句,脑子里不由想起孙中山当时说话的气概,道,“孙先生是不会害怕的!”
曾祖轩本来皱着眉头,听陆少庭这句话,微笑起来,道:“现在形势很复杂,元帅府意见不统一。孙先生一心要改组国民党,与新生的共产党结成同盟,但国民党内的右派不断从中作梗,坚持要孙先生断绝与共产党的来往。孙先生现在邀请了鲍罗廷做他的政治顾问,汪精卫等人没有公开反对,但一直不满。一旦程怀宽罢市,这些人又必然蠢蠢欲动。”
陆少庭尽管不懂政治,但从曾祖轩的话里也能听出四伏危机,几人都不禁感到焦急。曾祖轩看着陆少庭道:“陆少爷,香港那边的事我打听清楚了。陆太太她们暂时没危险。陆太太当掉首饰,和陆女士在客栈里住着。现在广州很不安全,我看,你最好尽快离开广州,到香港去。”
“曾先生要我去香港?”陆少庭有点儿惊讶。
曾祖轩微笑一下,道:“陆家的根基在香港,你应该过去。广州这边的事,已经不是陆家和程家的恩怨问题。你们先在这里呆上几天,我去给你们弄几张票,票一到手,你们就马上离开!”
陆少庭等人闻言,俱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同意了。
曾祖轩差不多在两周之后才拿到票。
自程怀宽下令罢市之后,不仅广州,整个广东都波及甚大。程怀宽将各地商团军调往广州,大有与孙中山军队一决雌雄之势。香港报纸每日报道广州近况,英国人在香港加紧控制,防止市民闹事。
陆少庭等人到达香港后,先看了被烧的米行旧址,自是愤怒万分。后来知道沈佩珠和陆芳慈住在附近不远的客栈,陆少庭当即和宁铁山等人前往。
沈佩珠和陆芳慈没料到陆少庭居然会突然出现,大喜过望。沈佩珠连遭大变,性子也变得沉默起来,两个女人住在客栈,又牵挂陆少庭,当真度日如年。现在陆少庭平安回来了,两人都喜极而泣。
陆少庭待母亲情绪稍稳,双手紧握,怒声道:“姑妈,烧我们家米行的,就是程怀宽!他现在命令商人在广州罢市,几乎所有的商家都被他招拢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陆家!”
沈佩珠在旁,忽然说:“芳慈,老爷生前的那封信,你可以跟少庭说说了。”
陸少庭微微一愣,道:“什么信?”
陆芳慈道:“少庭,你还记不记得你上次到香港时,你爹有封信托你带来。那封信,你爹当初不要我告诉你写着什么,现在他过世了,我看也是该你知道的时候了。”
陆芳慈将信取出,交给陆少庭,道:“这就是你爹要你带给我的信。唉!当时啊,你就只知道做少爷,你爹也不敢让你知道。如今你也成熟了,可以看看了。”
陆少庭不由心惊,赶紧将信打开。
信中,陆鹤龄说他已向广州汇丰银行申请两万大洋贷款。贷款拿到手后,他会立刻将钱汇往香港,要陆芳慈这边的米行购置两条巨型商船,并准备好五千担粮食,捐给孙中山做北伐的军粮。
陆少庭一边看信,一边感到自己双手在不停发抖。
宁铁山道:“陆太太、陆女士,陆老爷支持孙先生的北伐大业,必然引起程怀宽不满,他知道陆家要给孙先生捐粮,是一定要除掉陆家的。”
陆芳慈道:“你走那天,你父亲就把银票转到我这里了。我按他的意思,买了两条商船。但是,我刚刚买船,第二天就有英国人来检查,说是在船里发现枪支弹药,要拿我入狱。我当时都吓傻了,我买的船里怎么会有枪支弹药呢?”
宁铁山叹息一声,道:“这是英国人和程怀宽沆瀣一气,陷害你们陆家的手段。他们要偷运军火去广州,需要的正是商船,用这个理由霸占陆家的商船!英国人现在要支持程怀宽,船是少不了的!陆少爷,我们明天去看一看,说不定他们霸占陆家的船,就是为了走私枪械!”
陆少庭点头同意。
翌日,宁铁山和陆少庭穿着粗衣布裤,径往码头。
只见码头泊位上停着三条巨大的商船。陆少庭按陆芳慈的描述,认出最前面两条便是陆芳慈遵陆鹤龄之命买的商船。
这些商船停靠泊位,整个码头人来人往,大都是卖苦力的中国人。不少苦力都在船上扛送东西。那些物品都被草席捆好,陆陆续续往船上扛运。
宁铁山心中一动,对陆少庭说:“我们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两人走到泊位附近,只见前面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两个英国人,竟是和宁铁山扳过手腕的皮特和杰克。两人正在桌后进行登记,桌前有数十个中国人排着队。
待两人排到桌前,皮特一抬头,见是宁铁山,他还认识,转头对杰克说:“杰克,这不就是那个和我们扳手腕的中国人吗?”
杰克抬眼一望,点头说:“还真是那个中国人。喂!中国人,你也来报名吗?”
宁铁山笑道:“是啊,我们总得吃饭啊。”
“那好,先登记,等你做完事了,我们再比一比。”说着,他把手臂屈起,意思是自己已经长了不少力气。
宁铁山道:“是搬什么东西?”
皮特道:“搬什么东西,你不要问。你们把这些搬完就是,统统都搬到船上。”他把手指了指码头旁一堆高高的草席捆绑的货物,另外还有一些密封木箱。
宁铁山和陆少庭胡诌了两个名字,让他们登记了,然后走到货物旁边,伸手将货物扛到肩上,走到船上后,按船上英国人指示,将货物卸到内舱。
他们刚刚卸下货物,舱内的英国人便吆喝着命他们出去。
两人走出舱来,一路走过踏板,到得岸上。宁铁山轻声说:“陆少爷,我刚刚偷偷看了一下,我估摸着,这几条船里全部是枪,看来英国人还要运送枪械。他们船只有限,就把陆家的船只明火执仗地抢了过来!”
陆少庭轻轻点头,他也料到了。只是英国人想把这些枪支运到哪里去呢?
宁铁山和陆少庭来回扛了几次,看看已近中午。两人再扛一回后,也随便捡个地方坐了下来。
两人没坐多久,只见皮特和杰克走过来,在他们身边站住。
“喂!中国人,你们还没吃饭吧?你们先跟我们去吃饭,然后我们再比比手腕。”
宁铁山见他这么一说,心中一动,对陆少庭使个眼色,两人站了起来。宁铁山道:“好啊,我们正好肚子饿了,先去吃饭。”
皮特和杰克将宁铁山和陆少庭带到码头旁的一个饭店。
几人吃过饭后,皮特命侍者收拾好桌子,然后说:“中国人,我们吃的是一样的,谁也不吃亏,现在就比。”
宁铁山微笑道:“在下先问一问,船上的枪支是要运往何处?”
“运往东江的。”皮特只想比赛,答完后,仍没反应自己泄露了很大一个秘密,催促道,“中国人,来,我们比比。”说着,他将手腕伸出,在桌面摆出比试的架子。
这一回比试,皮特坚持几分钟后,将宁铁山手腕猝然压到桌面。他哈哈大笑,松开手,道:“中国人,今天是我赢了。”
宁铁山拱手道:“不错,今天是你赢了,但上次是我赢了,所以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
皮特脸色一沉,道:“那我们再比一次!”
宁铁山摇头道:“今天不比了,我太累了,要比的话,我明天再来。”
杰克和皮特都点头道:“那好!明天我们再比。”
宁铁山和陆少庭收拾东西,立刻往回赶。
见两人回来,沈佩珠等人赶紧上前询问。宁铁山将码头之事详细说了一遍,道:“英国人要将武器运往东江,现在广州日益危险,我们得赶紧把消息送到曾先生那里。”
陆少庭道:“宁大叔,英国人明天将武器全部上船,会不会很快就将船开走?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得抓住时机。”
宁铁山点头道:“陆少爷说得极是,我明天不是约了那两个英国人比手腕吗?我们就借他们留在船上,随枪一起把消息递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宁铁山和陆少庭吃过早饭,辞别家中女眷,将那把刀用布料缠紧,使之看上去像个卷起的被褥,背在背上,和陆少庭一起出门,往码头走去。
那皮特和杰克远远看见宁铁山过来,便走近道:“哈!中国人,你来了?来,我们不让你吃亏,今天的货物你就不要搬了,两天的工钱给你,我们现在就去比试。嗯?你背的是什么东西?”
宁铁山道:“今天做完事,我就要离开这里,这是被褥。”
皮特和杰克没再追问,两人都急不可待地想和宁铁山扳手腕。宁铁山将刀子取下,交给陆少庭,道:“你先去搬货物,等我比试完了,再来找你。”
陆少庭接过刀,将刀和枪械一把扛起,慢慢走到船上。转身出舱门时,陆少庭陡然大吃一惊,只见甲板上站着三人,赫然便是罗伯逊、马兆森和马庆荣。
陆少庭一惊之下,赶紧将脖子上的毛巾举起来,假装擦汗,遮住一边脸庞,匆匆下了甲板,加快脚步,朝码头饭店赶去。
进了饭店,宁铁山还在和皮特、杰克扳手腕。一看情形就知道,宁铁山赢了皮特,却输给了杰克。皮特甚为着恼,因为他和杰克扳手腕时,总是赢他,现在宁铁山居然输给了杰克,他便嚷嚷着要和宁铁山再比。
宁铁山道:“我今天可实在不能再比了,我刚才就说过了,我得赶紧去东江,哪有时间和二位比来比去?”
皮特不高兴了,大声道:“你要去东江?那正好,我们的船也是去东江,船上还有一些事需要人做。你就和我一起上船,我们到船上再比,怎样?”
陆少庭几步上前,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对皮特说:“也不是不行!对了,甲板上那位先生是不是你们头儿?”
皮特眯眼向远处的船只甲板望去,答道:“那是我们特使。”
宁铁山眉头一皱,道:“你们特使会不会让我们上船?”
皮特看了远处的甲板一眼,道:“这个你放心,货物下船,我们还需要一些人手,你们上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宁铁山对他们拱拱手,和陆少庭出去,弯腰各扛一包枪械,往船上便走。
他们故意走得缓慢,落在最后,罗伯逊和马兆森父子仍在甲板上说话。罗伯逊对皮特道:“皮特,都搬完了吗?”
皮特道:“特使先生,全部搬完了。这是最后两包。”说着,他指了指宁铁山和陆少庭后背。
罗伯逊似乎感到满意,道:“你们把船内都清理一遍,可疑的人全部赶下船,留下来的都可靠吗?”
皮特道:“特使先生,这个您放心,船上只留了六个中国人,他们都是可靠的,我和杰克都检查过了。”
宁铁山和陆少庭走进船舱,将肩上枪械放下。陆少庭以目暗示寧铁山,告诉他刀在何处,宁铁山点点头。
二人拐过舱道,在三层时见到一英国人,宁铁山上前询问马兆森父子在哪间房。那英国人只道是马兆森父子的随从,送行李的,便将房间指给他看。马家父子的房间在最上一层,和罗伯逊的房间紧靠一起。
整个下午很快过去,晚饭过后,宁铁山和陆少庭在暗中看见马兆森父子和罗伯逊上了露台,便转身去了船舱。
皮特被罗伯逊安排在船舱看守枪械。杰克也和他一起。两人见宁铁山回来。皮特道:“中国人,我们再来比。”
宁铁山微笑道:“这里怎么比啊?”他指指周围,这里四处是草席包裹的枪械。
皮特左右看看,道:“中国人,那等我们上岸之后,好好比一下。”
宁铁山笑道:“我们现在可以比些别的。”
“别的?”皮特说,“你想比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怕。”
宁铁山说:“我们站着不动,看谁能先推倒对方。”
陆少庭在旁听了,感觉好笑,宁铁山说的法子对中国人来说,是小孩子的玩法,不料这两个英国人却很感兴趣。
皮特当下便和宁铁山面对面站好,宁铁山和皮特伸手相推。
宁铁山见皮特即刻要发力,手腕翻上,抓住皮特两手。皮特正好这时发力,不料对方手掌已空,无处着力,他再也站立不稳,往前倒去,宁铁山握住对方手腕,往下一沉,皮特“哎唷”一声,手腕顿时脱臼。宁铁山上步一掌,击在皮特颈下,皮特这次连叫也没叫,应掌倒地。杰克在旁,还没反应过来,宁铁山已一拳打在杰克面门,又是一掌切中他的颈脖。杰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宁铁山低声对陆少庭说:“把他们捆起来,嘴巴塞上。”
陆少庭立刻将一根捆枪的绳子解下,将晕倒的皮特和杰克绑了个结结实实,再顺手将抹布塞在他们嘴里。
宁铁山将陆少庭解开的那捆枪械看了看,果然是精巧的枪支。
宁铁山取把手枪,又交给陆少庭一把,再打开弹药箱,往枪里装好子弹,低声说:“我们到马家父子那边去。”
天色已黑,船上的英国人都在房内打牌喝酒,宁铁山带着陆少庭,悄悄摸到第三层。两人手枪入怀,宁铁山又将自己的刀取出,径直走到马兆森房间外面,宁铁山做了个手势,示意陆少庭先听听里面的动静。
房内有人说话。只听罗伯逊的声音道:“马先生,您觉得程会长在广州的罢市会取得我们想要的效果吗?”
马兆森答道:“特使先生,现在广州不是差不多要瘫痪了吗?我想贵国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
“不、不不!”罗伯逊的声音不紧不慢,“我们大英帝国需要的是把红色魔鬼彻底赶出广州!到那时,我们会帮助程怀宽先生建立一个商人政府!”
宁铁山和陆少庭闻言,都感到吃惊,没料到英国人想把革命政权彻底颠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想帮助程怀宽建立政府。
马兆森哈哈一笑,道:“还有好消息告知特使,孙中山手下的汪精卫等人,趁孙中山去韶关之际,已经将扣压的武器归还了一大半,拆除了一些街垒,只要东江部队一动,我们就可以立刻夷平孙中山政府!”
罗伯逊感到满意,道:“忠于孙逸仙的分子一定要一扫而光!我想马先生在新政府里得到的是个不小的位置吧?”
马兆森的声音很是得意,道:“程先生早就和我说过,大事一成,我就是新政府的财政部长。”
“哈哈!”罗伯逊大笑道,“那么,我就先恭贺马部长了。”
只听马兆森继续道:“这次程先生命我来香港,就是要我亲自把枪械运往东江,特使先生居然和我们一同前往,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庆荣啊,这杯我们就敬特使先生了。”
宁铁山和陆少庭互望一眼,两人都听得惊心动魄。
罗伯逊忽然又说:“现在没有什么商家敢违抗程先生了吧?”
马兆森“嘿嘿”一声冷笑,道:“陆鹤龄的例子就在眼前,谁还敢乱动?”
罗伯逊道:“程先生连着烧了陆家在广州和香港的两处米行,现在就只剩下陆少庭那条漏网之鱼了。马先生,你们中国的俗话不是说‘斩草除根吗?”
马兆森没接话,只听马庆荣道:“我今天一早就找到陆家那几个娘们儿住的地方了。没想到那几个女人不肯说出陆少庭的下落,哼,去办事的人放了一把大火,现在那几个人全部去见陆鹤龄了!”
门外的宁铁山和陆少庭听到这句,哪里还按捺得住?宁铁山抬起腿,迎门踹去。“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宁铁山一脚踹飞,他提刀冲进,陆少庭也举着枪闯到里面。
房内三人猝不及防,在桌旁回头去看,宁铁山手中钢刀已经架到罗伯逊脖子上。
陆少庭手中枪指着马兆森父子,厉声喝道:“你们做了什么!”
马兆森父子猝然看见进来的陆少庭和宁铁山,眼前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过来,一时呆在原地。马庆荣被陆少庭手中枪管逼到椅角,他双手颤巍巍半举,结结巴巴道:“少、少庭兄……”
陆少庭眼欲喷火,怒视着马庆荣,哑声道:“你不说?我立刻开枪!”
宁铁山将钢刀在罗伯逊脖子上轻轻一压,道:“他们不说,特使来说。”
罗伯逊只感觉宁铁山手中钢刀划破了脖子皮肤,不由魂飞魄散。他将脖子尽量后靠,颤声道:“你们放了我,不关我的事。是他,是他杀了陆家那几个女人!”
马庆荣眼见命悬一线,也结结巴巴道:“少庭兄,不是我要做的,是程会长……”
他还未说完,陆少庭听说母亲、宁玉等人都遭了毒手,不禁“啊”的一声怒吼,手指扣动扳机,只听一声枪响,子弹顿时在马庆荣额头上打出一个洞,鲜血从他额顶流下。马庆荣软软地倒了下去。
宁铁山此刻也是脸色苍白,厉声道:“姓马的,你杀了我玉儿!你偿命来!”说着,拔出枪也是一响,马兆森胸口中弹,倒在血泊之中。
枪声引来船上的英国人,他们纷纷跑过来。
宁铁山和陆少庭猝闻沈佩珠、宁玉等人遭到马家毒手,肝肠寸断。此刻英国士兵已到门外,他们看见罗伯逊被宁铁山拿刀架住脖子,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将枪口指向房内。
宁铁山心中悲愤,看着面前的英国人,厉声大叫:“叫他们让开!不然,我一刀就把你的头割下,大家同归于尽!你不想死的话,命令他们把枪放下!”
罗伯逊赶紧说:“放下!放下枪!”
那些英国人将手中枪慢慢放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宁铁山虎目含泪,道:“少庭,我们去驾驶舱。”
他提起罗伯逊,喝道:“走!”
陆少庭看着面前那些英国人,一边流泪,一边喝道:“让开!不然我杀了他!”
那些英国人见特使被他们拿刀架住,慢慢后退。宁铁山和陆少庭带着罗伯逊出来,眼望英国士兵,一边慢慢后退。罗伯逊丝毫不敢挣扎,浑身发抖。
宁铁山将罗伯逊一路架到驾驶舱,两个英国水手见特使被挟持,惊得手足无措。
外面又进来两人,却是皮特和杰克。他们醒转之后,互相靠着背,解开了手中绳索。
宁铁山对罗伯逊道:“你若是想死,我就先割下你的头,若是不想死,就命令这些人把枪扔掉!”
罗伯逊赶紧命令士兵将枪扔掉。
宁铁山看着脸色同样惊慌失措的皮特和杰克,道:“我们是你们带上船的,你们脱不了干系!现在你们将这些人都绑起来,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陆少庭将手中枪举起来,瞄准皮特。
皮特哪敢说话。他们刚刚挣脱捆绑,此刻又赶紧和杰克一起,将放下武器的英国人一个个捆绑起来。
宁铁山又命令皮特将杰克绑起来,船上那些中国人此刻也过来观看,见英国人被制服,一个个心花怒放,纷拥而上,将皮特也捆了个结结实实。
见船上再无反抗,宁铁山将刀子离开罗伯逊脖子,他冷冷道:“你现在下令,要他们将这船掉转方向,开往广州!”
罗伯逊捂着脖子,脸色苍白,道:“你很勇敢,是孙中山派过来的吗?但我告诉你,广州局势你们控制不了。”
宁铁山将他当胸抓起,举起刀在他眼前晃动,喝道:“你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说这些话?不下命令,立刻先砍了你!”
羅伯逊见事已至此,便下令驾驶员将船往广州方向航去。
另外两条船忽见主船转向,都不明所以,也跟着掉过船头,打灯询问。
宁铁山满怀悲愤,将罗伯逊提到船头,让灯光照着,要罗伯逊下令,将船只交给船上的中国人指挥。
罗伯逊下令之后,另外两条船也顷刻间被船上中国人控制,三船齐齐往广州行进。
宁铁山见大事已定,将罗伯逊带到船舱,冷眼望去。罗伯逊被宁铁山看得心慌,道:“中国人,你还想干什么?我已经下令了,船已经给了你们。”
宁铁山冷笑一声,道:“船是给了我们,但还有一件事,我要问问你。”
“什么事?你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二十四年前,你是不是在北京?”宁铁山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
罗伯逊突然听他问这个问题,倒是一愣,道:“二十四年前?我那时是在北京。”
宁铁山又问:“你当时参与了屠杀顺源镖局一事,我没记错吧?”
罗伯逊不由看着宁铁山,讷讷地道:“顺源镖局?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宁铁山眼睛圆睁,“那我就提醒你!你当时枪杀了镖局的大刀王五!你还认识这把刀吧?”说着,他将钢刀晃了几晃。
罗伯逊看着刀,脸色更加苍白,道:“你……”
宁铁山喝道:“我等了二十四年,就为了这一刻!我是大刀王五的弟子!你杀了我师父,今天,我就要用我师父这把刀,为他,也为千千万万被你们杀害的中国人报仇!”
说罢,宁铁山举起刀,只见刀光一闪,罗伯逊头颅落地,断颈处一股鲜红巨流往上喷涌。
周围人顿时一片惊呼。
宁铁山将罗伯逊的头颅提起,望天道:“师父,弟子今天总算为您报仇了!玉儿,爹也为你报仇了!”说罢,将罗伯逊头颅奋力一掷,远远地扔进激流。
直到这时,陆少庭才一把抱住宁铁山,放声大哭。
广州形势此刻已不乐观。
自孙中山去韶关之后,汪精卫等人见英国海军列舰威胁,归还了程怀宽大半枪械,见程怀宽拆除部分街垒,自以为做了正确之事。孙中山听说汪精卫归还武器给程怀宽,震怒不已,立刻动身回广州。
在孙中山回广州当夜,程怀宽再一次发动叛乱。迎接孙中山的廖仲恺详细说明情况,孙中山眼睛看向充满血迹的站前广场。在他对面的城区里,枪声一直没停。
“去黄埔军校!”孙中山说,立刻驱车至黄埔军校。
苏联顾问鲍罗廷早已迎了出来。
“城里情况怎么样?”孙中山一边走进屋子,一边急忙问道。
“情况很严重,我们尽力守住广州。”
廖仲恺对孙中山道:“我们士气很旺,但武器不如程怀宽。如果贸然命黄埔军出击,我担心会造成很大伤亡。”
孙中山闻言,眉头紧蹙。
晚上,孙中山把一些工人自卫队同一百余名军校学生集合一处,打算亲自前往与商团军交火的城区。这时,廖仲恺进来,对孙中山道:“大元帅,有报告说,发现三条商船将到黄埔港口。”
孙中山忙问:“查明是什么船了吗?难道是程怀宽的增援到了这里?走,我亲自去看看!”
黑沉沉的夜幕中,只见三条船浩浩荡荡地开过来。黄埔军校的学员持枪戒备,孙中山站在岸上,和随行之人一起凝望船只。待能看清楚船身之时,廖仲恺在旁边道:“来船不像有恶意。”
孙中山凝视着,缓缓点头。
廖仲恺又道:“我去看一下。”说着,他挥手让三个军校学生和他一起前往泊位。
那三条船徐徐开进泊位,只见船头一条大汉在喊着:“来人可是黄埔军校的人?”
廖仲恺大声道:“我是廖仲恺!你们是什么船?”
那条大汉当下大叫:“廖先生?在下宁铁山,船上是给孙先生送的英国枪械!”
黑夜中,这声大叫让岸上诸人既感意外,又不敢相信。
商团军在和黄埔军校的对抗中占据上风,依靠的就是英国的先进枪械,没料这突如其来的三条商船居然说送来了英国枪械。廖仲恺不禁一愣,他回头看了孙中山一眼。
孙中山沉声道:“上去看看!”
船停稳了,踏板也搭下来。宁铁山先是下令,要船上的中国人将皮特和杰克等一行英国人押下船来。紧跟着宁铁山和陆少庭也下得船来。宁铁山抱拳道:“廖先生,在下宁铁山。这三船枪械是程怀宽指令马兆森和英国人从香港运往东江,准备送给陈炯明的武器。我们半路将它们截下了,来献给孙先生的!”
廖仲恺闻言,又惊又喜。这些英国武器若是运到东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道:“宁先生真是立了奇功啊!”
他转眼看见陆少庭,见他眼中含泪,脸上的悲愤之色难抑,当下便道:“这位小兄弟是……”
陆少庭家亡之痛难以挥去,走上一步,道:“我叫陆少庭。”
“陆少庭?”廖仲恺眉峰一掀,目光中露出惊喜之色,“你是昌盛陆家人?我听祖轩说起过你。来,我带你们见孙大元帅。”
他拉着陆少庭的胳膊,走到孙中山面前,道:“大元帅,这是陆少庭,是陆鹤龄先生的儿子。”
“鹤龄先生的儿子?”孙中山也是脸现喜色,“好啊,鹤龄先生对国家一直贡献良多,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在为国家做事,真是一门忠良啊。”
陆少庭见孙中山居然知道父亲,心中震动。
孙中山接着说:“去年鹤龄先生为部队率先献粮,我一直记得。”
陆少庭心中又激动又悲伤,道:“我一家都让程怀宽杀害了!”
孙中山眉峰抖动,道:“陆公子,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家仇,更是国难。你们运来枪械,是为国立功了!我谢谢你们!”
这时,只听得远处枪声频密,腾起的火光似乎要一直烧到天空深处。
陆少庭看着孙中山,眼光陡然变得坚定,道:“请大元帅命人搬枪下船!我要找程怀宽报仇!”
孙中山一点头,道:“程怀宽跑不了的!”他手一揮,后面的那些黄埔军往船上跑去,将船舱内的枪械搬运下来。
孙中山看着那些被捆绑的英国人,对廖仲恺说:“仲恺,这些人怎么处理?”
廖仲恺道:“这些英国人帮助程怀宽和陈炯明,不能轻饶了。”
孙中山微微一笑,道:“那把他们先关起来!”几个黄埔军立刻持枪过来,将皮特、杰克一行押往军校。
在黄埔军搬运枪械之时,宁铁山和陆少庭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给孙中山听了。孙中山听说宁铁山居然是大刀王五的徒弟,道:“怪不得啊,先生果然有大侠之风!”他又转向陆少庭,温言道,“陆家都是对国家有贡献之人,少庭,这么说,你家里现在没有一个人了?”
陆少庭眼中含泪,道:“是的,程怀宽心狠手辣,不仅对我陆家,对整个国家也是犯下了滔天罪孽!大元帅,你让我去城里,我一定要亲手杀了程怀宽!”
孙中山道:“好!等枪械搬完,你们就和黄埔军前往城区!我也要亲自去!”
只一个小时左右,百余名黄埔军便将船上枪械全部搬下船舱。当下孙中山亲自发令,将这批枪械发给黄埔军。
那些军人手中握枪,顿时信念大增。在远处不断的枪声中,孙中山指挥黄埔军排好队列,命令向城区进发。
此刻程怀宽将他的指挥部从公馆移到别院。
他自恃有英国人支持,自封总司令。但他毕竟是个商人,行伍不通,于是不断派人去码头探问。临到半夜时,龙师爷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说有名跳水逃生的英国士兵带来消息,香港三条运送枪械的商船被人劫持,马兆森父子、罗伯逊特使都被杀了。
程怀宽大惊失色。他立刻命龙师爷前往英国领事馆请求英国舰队增援,等到半夜,龙师爷又进来报告说,苏联“沃罗夫斯基号”军舰进入广州,英国人权衡利弊之后,已经下令自己的舰队退回去了。
程怀宽见英国人大有抛弃自己之意,不觉心慌意乱,命龙师爷再探消息。过了片刻,龙师爷又惊慌失措地进来,道:“总司令,我刚刚探听清楚,抢劫罗伯逊特使船只的是陆少庭和宁铁山!他们劫持了枪械,已经运到黄埔码头了!”
“什么!”程怀宽一听,惊得连手中的驳壳枪也掉到地上,“他居然没死!马兆森简直是个废物!”
龙师爷赶紧说:“现在孙中山兵分五路,马上就要包围西关。我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到英国领事馆避一避。”
程怀宽此刻没了主意,道:“那我们赶紧过去。”说罢,程怀宽什么也来不及拿,匆匆和龙师爷离开房间。外面站着的程怀宽贴身卫队立刻跟上。
来到街上,只见到处火焰冲天。孙中山指挥的黄埔学生军、警卫军、工团军、农团军都在同时出动,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形成密集的队形,每一阵射击和炮轰都有大批商团军倒下。
程怀宽在商场游刃有余,从来不知战场是个什么样子。此刻只闻子弹呼啸,身边血肉横飞,不觉心惊胆战。他浑身发抖地看着前面,只见一颗照明弹高高升起,红色光焰将夜空照得猝如白日。前面一支黄埔军大喊着“抓住程怀宽”的声音,黑压压地冲过来。
龙师爷道:“陈队长,你带兄弟护送总司令到英国领事馆。”
陈永忠把手一挥,道:“总司令、龙师爷,跟我来。”
程怀宽此刻所想,便是如何尽快到英国领事馆,当下便上车,对司机道:“开车!”
龙师爷和陈永忠同车跟在后面。两部车刚刚开过一条大街,冷不防一发炮弹打来,在程怀宽车前爆炸,程怀宽的车子顿时被掀翻。又一颗炮弹在车前爆炸,后面两辆车也紧跟着翻倒在地。
龙师爷坐在车门旁边,车子一翻,顿时方向不辨,待他挣扎着出得车内,只见陈永忠也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车内另外的两个商团军已经毙命。
“陈队长……”龙师爷这时惊慌不已,赶紧道,“怎么回事?”
陈永忠摇摇晃晃,上前一把揪住龙师爷胸口,慢慢喝道:“龙师爷,陆家是你们害的!是你让我成为对陆家不义之人,我今天就先取你狗命!”
龙师爷吓得跪了下来,道:“陈队长,我待你一直不薄啊。”
“你住口!”陈永忠吼道,将手中驳壳枪提起,对准龙师爷脑门。
龙师爷眼露惊骇,大叫:“陈、陈队长,别开枪!别开枪!”
陈永忠吼道:“我本来是要杀程怀宽,你既然这么忠心耿耿,你就把命给我!我先杀你,再去杀他!”
说着,陈永忠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龙师爷脑门中弹,一股鲜血夹着白花花的脑浆迸涌出来。
陈永忠将龙师爷毙掉之后,抬头去看前面程怀宽的车辆,只见那车辆在三十米之外翻倒燃烧。车门打开,里面瞧不见一个人影。
陈永忠摇摇晃晃走过去,大喊道:“程怀宽!程怀宽!你给我滚出来!”
就在此时,旁边一幢起火燃烧的建筑内,一颗子弹对着陈永忠射过来。
陈永忠只觉胸口一痛,满身是血。他摇晃着倒下,嘴里喃喃道:“老爷、少爷,我对你们不住,我……”他这句话没说完,整个身子仆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開枪的是程怀宽的贴身副官。他们的车子被炸翻之后,几个护卫立时毙命,程怀宽和副官也被弹片炸伤,两人忙不迭跑进这幢建筑,回头时眼看龙师爷车子被炸,陈永忠将龙师爷击毙,程怀宽咬牙切齿,当即命令副官枪击陈永忠。两人见陈永忠倒地,黄埔军已冲到不远之处。
“怎么办?”程怀宽着急地道。
副官赶紧道:“总司令,我看我们赶紧回司令部,那里还有弟兄。”
程怀宽和副官赶紧爬过砖堆瓦砾,跑回别院,见黄埔军已经冲到前面,抵抗的商团军正纷纷投降。程怀宽赶紧命副官挡在前面,想从后院离开。
他跑到院门之时,陡然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来。程怀宽“哎哟”一声,被撞倒在地,那人翻身便骑在程怀宽身上。
程怀宽扭头看去,只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人满脸悲愤,眼欲喷血,正是陆少庭!
“陆世侄!”程怀宽见是陆少庭,不禁魂飞天外,惊叫一声。
“你拿命来!”陆少庭吼道,双手便往程怀宽脖子上掐去。
“饶命!饶……”他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喉咙越来越紧。
就在此时,陆少庭忽然背心一痛,重重挨了一脚,被人踢开。
程怀宽的副官在前门打光子弹,也想从后院逃命,进来见陆少庭压住程怀宽,赶紧将陆少庭踢倒,拉起程怀宽,从院门跑出。
这程公馆别院后门外是一个斜坡,两人一出院门,一前一后,沿着斜坡便往下滚,直滚到最下的排水沟内。两人受伤不轻,又惊吓过度,在排水沟内怎么也站不起来。
只听上面的喊杀声和枪击声不断响起,忽然间就停止了下来。
“程怀宽!”只听陆少庭的声音在上面大喊,跟着又是一梭子弹打下来。
那副官“哎哟”一声,中弹倒在程怀宽前面。
程怀宽一阵瑟瑟发抖,不敢作声。
“别装蒜了,出来领罪!”程怀宽听出是孙中山的声音,心里一下子惧到极点。
排水沟静下来,只听一阵枪栓拉动的声音。
“别开枪。我投降……”程怀宽终于声音发抖地道,却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两个黄埔军跳下来,将程怀宽拖上去。只见程怀宽浑身衣服破烂,到处沾满泥巴,浑身抖个不停,哪里还像往日那个不可一世的商团军总司令?
陆少庭看见程怀宽,大叫一声,从旁边一个军人手中抢过一把手枪,瞄准程怀宽。
“少庭,不要开枪。”孙中山道。
“大元帅饶命!饶命啊!”程怀宽见似有一线生机,赶紧叫道。
“我要报仇!”陆少庭道。
“少庭!”孙中山的声音缓慢而深沉,“英国领事馆说,他们的香港总督府特使死了,得有人抵命,他们已经点名要我们的程会长,我们就把他交给英国领事馆。他的下场,会比你这一枪击毙更糟!”
程怀宽闻言,再也站立不稳,身子朝一边倒下。一个人伸手扶住了他。
程怀宽转头一看,扶住他的是曾祖轩。
“你……”程怀宽说话声已经低到无法听见。
曾祖轩微微一笑,道:“程会长,我刚刚从英国领事馆出来,把大使馆的意思转告给孙先生的。”
“你是元帅府的人……”程怀宽终于明白一切,身子像烂泥样瘫下去。
几小时后,剩余的商团军全部缴械投降。被枪声笼罩数日的广州终于安静下来。
众人回到军校,看着被押走的程怀宽和皮特、杰克等英国人,陆少庭仰首望天,喃喃道:“爹、妈、姑妈、小玉、全印,我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孙中山走到陆少庭面前,道:“少庭,你做得很好,他们会为你骄傲的。”
陆少庭闻言,不禁鼻子一酸,抬头道:“大元帅,我想跟您走!”
孙中山微笑道:“你要跟我走吗?”
“是的!”陆少庭热切地说,“我要跟您走,参加北伐!”
孙中山目光炯炯,道:“你决定了?北伐可是打仗啊。”
陆少庭眼中光芒闪烁,道:“我知道,北伐是国家大业,您要完成它,我们中国人都要完成它!”
孙中山缓缓点头,道:“少庭,你历尽劫难,会是很优秀的军人。”
宁铁山在旁,也道:“大元帅,您不嫌我老的话,我也要北伐!”
孙中山和廖仲恺等人互望一眼,扬声一笑,道:“宁师傅,你是王五大侠的弟子,我们黄埔军队,需要的就是那股为民为国的侠士之风。我决定了,你就带领一营人马,要将他们训练得个个身怀绝技。北伐大业,需要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才与将才。”
宁铁山闻言大喜,道:“大元帅,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孙中山道:“陆家为国,也为民族献出了所有,我接受你们的申请。明天,我们就去韶关,将士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宁铁山和陆少庭闻言,收拾东西回陆家告别。
陆少庭推开大门,陆鹤龄、沈佩珠、宁玉、全印,甚至陈永忠的身影都在他眼前出现。陆少庭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潸潸而下。
他跑进大厅,父亲的灵堂还在,遗像被扔在地上,遗像框的玻璃碎裂,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尘。
陆少庭将父亲遗像捡起,轻轻拂去灰尘,喃喃道:“爹,我回来了。”
宁铁山双目含泪,道:“陆老爷,我知道您心中始终记挂孙先生北伐大业,我和少庭会去助孙先生北伐,愿您在天之灵,多多保佑我们!”
陆少庭望着遗像道:“爹,儿子去了,等北伐成功,儿子一定会再回来!”
二人走上大街,只见街上市民都在庆贺孙中山将程怀宽击败的胜利。广州经过如此之久的叛乱终于结束,恢复了它原来的秩序。市民们时而喊着“大元帅万岁!”时而喊着“北伐成功!”
陆少庭站住了,他看着人群,悲伤与激动在他心中翻涌,不觉中,眼泪从眼眶里漫出,他又猛然将泪水抹去,眼睛看向宁铁山。
宁铁山也正凝视着他。
“大叔,我们走!”陆少庭道。
“走!”寧铁山点点头。陆少庭和他挤进人流,并肩往孙中山大元帅府方向走去。
正是:
莫道浮生若飘萍,干戈北望转秋暝。
欲尽关山千里外,沙场不独英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