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
2019-06-11苏仁聪
绝望之诗
他开门,他进屋
他没开灯,他没脱鞋
他躺在床上,按亮手机
按走一小块黑夜
借此光线,就可以看见一个男人泪眼婆娑
一个男人泪眼婆娑时,他眼里的绝望要比女人
多上一万倍
出碗厂镇
亲人的贫苦被一并带出来了
雨水和风云都被带出来了
面包车还是很快
在蜿蜒的山道划出弧线
飞机路过上空时
划出直线
我想到天上的事物总是直
人间的事物总是曲
就像我越走越贫苦
越走越富足
就像我带出的雨水和风云
养不活他乡的野花
却养活了无数寂静的夜晚
其实我们都这样想
这辆面包车上,他们多数人
远走他乡。有人问及我的去处
我就说去县城。实在是不敢
提起让人胆寒的远方
桑科草原
他们用声音换取土地
因此草原有着极端的宽广
和极端的安静
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极端
不相信物极必反
天空蓝到不能再蓝,依旧继续蓝
草原宽到不能再宽,依旧继续宽
寂静到不能再寂静,依旧继续寂静
桑科草原,我有着和你一样的极端
桑科草原,我要把你全部吞进我的喉管
十四行,致东伟
我需要在某个时刻目睹极端的简单
一片叶子掉在水里的简单,吹风的简单
请理解我需要最简单的时刻才能想起那些喧嚣的夜晚
才能想起我们一起击溃的负面情绪
可是我们走后,击溃的都又返还我们自身
就像我们送给某个仇人一份礼物,想要同他握手言和
他却回答:拿走吧,可怜人
除了拿走,我們别无他法
这个夜晚,我需要穿透月光的刀剑
才能抵达你给的语言。女人的语言
诗的语言。
这个夜晚,我们需要做一个七十五公斤的梦
以这种方式,充实我们
不断虚无的生活
无限
儿子打架了,儿子被开除了
儿子比你好,会写名字
会算术,会英语,甚至会简单的物理学
会抽烟,会染头发
会穿着时尚。会谈恋爱了
儿子比你开心,比你健康
儿子是一阵风
你就是咳嗽,咳出血也只能在深夜
顶着一头摇晃的月光下班回家
咳出血,你也只能靠记忆力记住今天的工作量
不会写字,不会认字。所以你发誓要把你不会的都要
教给儿子。但你仍然目不识丁
求人也没人帮你的。只能按住内心的无限凄苦
所以,从你的身上,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无限的含义,凄苦的含义
这么多个夜晚,你一定在心里骂过许多人
无数遍。骂过儿子,无数遍
你也一定无限制地想过
把他们刷刷写字的手转移到你的身上
在三水,写一个女人
烟囱是一面具有煽动性的旗,肺炎爬出
黄昏的寂静。给七岁的留守儿子打电话时
她好几次抗议。抗议无效
驳回。继续用夜晚的湿气养肺病
用月亮养心病。她老得不可救药
老得干净利落。但洗完澡,拉开帘子出来
不忘在镜子前嘟一次脸,把时光迅速拉回年轻的时候
哦不,仅仅是拉回五年前。那时她还是一个年轻的母亲
一个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妻子,现在只剩母亲
妻子被替换成:父亲和寡妇
寡妇?多么难听的名字。很多时候
在我的文字中愿意称她为:孀居的女人
失偶的女人 贵州的女人 得了肺炎的女人
砖厂出窑的女人。每天很晚才洗澡的女人
当父亲的女人,会对着一张照片莫名哭泣的女人
哦,我给她加了这么多修饰,其实还不如直接说
那个女人。因为本质上她是一个女人
但不矛盾的。就像她整晚整晚唉声叹气
整晚整晚老去。第二天拉砖的速度
绝不像一个失眠和精神疲惫的人
致M
你的消息终于打破我们多年的哑语
那些抛弃我们的时间被折叠
扔进暗夜。因此我们索性直接回到
那些坐立不安 满面羞涩的日子
你的脸真好看啊,眼睛藏满我所有关于美好的设想
你就是花匠忘记收走的玫瑰,大雨过后
美得多么孤独,美得多么寂静
但你最终一个人走入尘世
像一个饱满的月亮被人浇灭
我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清晨,独自泪流
如某个失去儿子的老父亲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人世里颠簸
彼此想起对方时,只能让杯子
替我们讲出故事
生日帖
苏仁聪,1993年出生,云南镇雄人
很多时候,我就这样介绍自己
仿佛是说那个1993年生于云南镇雄的“苏仁聪”就是我
仿佛是在说,我故意隐藏这二十五年的
欢乐 悲苦 乡愁 尖锐 浮躁 高贵 卑贱
隐藏哭 笑 隐藏面无表情
隐藏河流 小溪 山峦 野花 家花 老房子 新房子
以及鼻炎 头疼 风湿 囊肿
隐藏男人 女人 打工人 务农人 当官人
再隐藏宁夏 陕西 甘肃 新疆和北京
隐藏所有在光阴中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一切
包括光阴本身
仅仅保存汉字“云南镇雄”和数字“1993”
我就真的可以描述那个叫
“苏仁聪”的人
夜讀博尔赫斯
好多时间已经作古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今晚就是西班牙深掩的迷宫。刀光剑影
塞万提斯的时代随着赫拉克利特的小河
即逝。马背上的英雄落幕
诗人对着镜子也看不见布宜诺斯艾利斯傍晚
日落的街道,迷人的黄昏
凡是作古的,我们束手无策
时间在深夜流逝的声音是
咬牙切齿,拍手顿足的声音
再放大十万倍,是一个焦虑症患者
失眠了整个晚上,天亮时
对着新鲜太阳发出的尖叫声
在周庄
一杯茶静置在我的面前。大雾从山底弥漫
父亲的茶园和庄稼都不复存在了。
被时光弯成三十月亮的身体
也迷失在苍茫的雾色中。
我的往事此刻正在一杯茶里溶解
温度还应该高一些。烫嘴的时候
我刚好可以借此流下一直胆怯流出的眼泪
可怜人
写完这首诗,我就不会再提起他了
一个匆匆经过我童年的人,在黄昏
闭上了眼。没有人知道他走得安详
或是不安详
大门关闭时,我在听一首古老的歌
异乡的救护车从街上路过
城市刚刚开灯
化工厂的烟囱仍旧在加重雾霾
商人们谈生意,政客们握手
历史人物在经受风的侵蚀
饭店和昨日一样爆满
压力大的人继续掉头发
生病的人病情没比昨日好多少
野花开在低纬度的河边
雪落在高海拔的山上
北京西开往广州南的高铁,停靠在
长沙南火车站。有人今夜远行
我的祖国,一切照旧
像是雪后的天空,平静,瓦蓝
可他的的确确是死了。不管明天是晴天
还是大风经过。我在这里给他写几行诗
有一行必然要写道:他曾奔走祖国的深度贫困区
给人治病,给我取走十一岁的噩梦
还有一行要说,他治好了我母亲的头疾
父亲的重感冒。那时候
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无儿无女,也没有家室的人
许多人常常直接说他是个没有家的人
一个没有家的人死了,法师们的锣鼓喧天
还是冷寂寂。像是雨后的秋天
风经过我的村庄时,带来的那种凉
他走了,我问我的某个亲戚
要不要去给他散个花。告诉他的亡魂
“花谢花枝来年放,人死一去不回返”
但这些都没用了,一个可怜人
潦草的命运被一首诗结束
这首诗的最后一行写着
一个劳碌半生的人,死因不明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