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塘散记
2019-06-11李佩红
李佩红
1
江南是水乡,水多的地方利于植物生长,插根筷子就能发芽。
北方人抵达江南,第一感觉是满眼蔓延的绿。草木绿得过于肥硕,像日日餐珍饮馐的暴发户,油光满面。同样是绿,咋就那么不一样,我们南疆的绿像吃苦耐劳的寡妇,难解眉间刻着愁苦。有水滋润的南方人久而久之,骨头也轻盈了,体态婀娜,无论男女,皮肤细白如脂,性格绵软,语言文字歌声曲调都趋近于水。所以,南方多讲禅,万绿丛中寻觅一点红,别人不讲,自己去悟。南方人适合协调谈判,爱吃黏糯的白米。北方不同,北方缺水,土地坚硬,烈日漠风、严寒酷暑,锻造出干燥火爆热烈刚硬的脾性。所以,北方人适合开疆拓土,喜耐嚼有劲的麦面,这些与地域有关,当然也不绝对,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
水多的地方,水产品多,鱼虾蟹蚌,几乎所有水生物都性寒凉。为此,南方人吃这些食物的时候配米酒、黄酒或花雕,以克其湿寒。南方人的语言像鸟鸣,婉约、清脆、向上挑,而北方人讲话多是去声,直爽硬朗,開门见山。比如唐诗,契合当时中国站在世界之巅的开放胸怀,海纳百川,气吞山河,呈现出北方人的开阔、豪迈和浪漫。而以南唐后主为代表的宋词,如芳香清甘的米酒,散发着无尽的幽香雾气里曳着淡淡的愁绪,宛如南方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是的,南方的夜比北方长。我们在新疆,晚上八九点吃饭,第二天早晨八九点吃早餐。我在上海,晚上六点钟吃晚饭,也是第二天早晨八点吃早餐,六点多天已黑透,三餐间隔太短,没觉得饿又吃饭了,很不习惯。南方人到了北方,到了十二点该吃饭的时候不能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两点开饭,早饿过劲儿了。南方与北方的差异之大,足可以写一本书。
到了南国,不能不提到竹。如果让北方人说什么植物最能代表南方,大概非竹莫属了。新疆不生竹,我到了南方,最爱看的是竹。竹在南方与我们新疆的红柳、胡杨一样具有代表性。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卫风·淇奥》
意思是,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袅娜连一片。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葱茏连一片。竹子多了就不稀奇。墙角落,屋檐下,随便插一竿竹,用不了几年便连成气候。竹有粗有细,形态、颜色略有区别。竿粗挺拔如剑,节节而上直刺蓝天。细竹袅袅婷婷,依墙根、角落而生,随意、散漫。还有一种竹,竿为黄色,南方人给予黄金竹的美名。只因肤色不同,待遇也不同,黄金竹多种在达官贵人的园内。人啊,总是以自己的喜好论高低,植物并不知晓,也不领情。南方人极聪明,竹子多不能白白浪费,竹桌、竹椅、竹排、竹竿、竹篓、竹凳……竹子构建并固化了南方人的日常生活状态;文人,只有文人赋予它生命的意蕴和风骨,地久天长地触碰人的神经。单是想想竹林七贤,以竹为骨撑起不散的精神重量,就足够胸臆满怀,更别提那些白衣长袖仙如野鹤、古筝幽鸣、曲水流觞、风扫竹叶虚的清浅雅韵。自古以来,梅兰竹菊是中国文人心目中四君子,自有君子之风度。张九龄“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这句名言开启了唐朝文人爱竹的先河也未可知,但竹子列为四君子确实是从唐朝起。竹,就像一位仙风道骨绿衣袍的仙客,引领着中国一代又一代的文人,用清瘦的筋骨,点亮了千百年的时光。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见文人对竹子的喜爱程度。窃以为,讴歌竹子的气节,怕没有比得过郑板桥的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郑板桥“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毕生以竹子作为绘画的主要题材,他的竹凌霜傲雪,临风弄影,清气满乾坤,诗有铁器敲击骨头铮铮作响的声音,这是文人当有的傲骨,经几千年挫毁,如今稀缺得不能再稀缺了。但是,也不必绝望,扭曲的仅是外表,内心的竹竿仍在拔节。
此行的目的是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创意写作培训班。培训班由上海作协和新疆作协共同组织,之前已培训了六期学员,我们第七期十八位学员来自新疆不同地州。下榻的练塘镇是新中国第一位财政部长陈云的故居。陈云纪念馆就在下塘街陈云故居背后,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节假日参观者络绎不绝。我们住的翠园就在陈云纪念馆内。出翠园,正门面对片亩竹林,竹竿有碗口粗细,根根足有十几米高,长在一土坡之上,高显峻拔。迎面望竹,竹尖儿挑着云,欲与天公试比高。再往深处,或疏疏落落几竿,或郁郁葱葱一片,竹总是不少。
人老觉少,睡不着就去院子里溜达,几乎每天早上在固定的时间遇见。竹子始终直而安静地站立。那些冒出地面的竹笋,墨褐色的顶端,有两片细弱的叶芽,不仅令人怀疑,剑一般射向高空的俊竹竟脱胎于这丑陋的笋。可见,丑与美并非一成不变。同学说,竹笋一天能长一米多高,如果一周之后高不过老竹子,新竹自然枯萎。南方的新竹拼命拔节,是为争夺一米阳光,我们新疆的花迅速开放是为争夺时间。
何止是竹,为了生存,世界上所有生物都在以各自不同的形式竞争。
我能感觉到,班里所有的诗人,为某种表达和灵魂上的需求,也都在暗中竞争,如练塘的水巷静水深流。但丁说,“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它们使人心爆炸”,在练塘这群诗人之中并不存在。短暂的相聚,特殊的环境,不等厌倦便要分离,因而竞争是良性的、非功利的。身处这样的环境是难得的,幸运的。且大多数时间老师讲我们听,用得最多的是耳朵而非心机。
人间四月天。雨淅淅沥沥,时停时落,格子窗框出一帧帧绿色,雨滴从叶片上滑到地面,像幼儿园天真的儿童玩滑梯,树叶一摇一摆。屋内,扩音器放大了老师的音量,文学的话题在封闭的空间里流转。声音覆盖了雨声,街面世俗的生活并无改变。十八个新疆人吃好睡饱,坐而论文,与卧听人间疾苦相比显得奢侈。“我们被束缚得久矣,在自觉和不自觉中,我们团缩,固守,僵化,并从中生出自以为是……”文学的盐,丰富我们的味蕾,内心反围剿时,突然一弹,一扇门触开,新鲜的世界,朝着所有的可能延展。或者,山崩地裂的时刻,飞身而来,救赎某个人的灵魂。
2
我邂逅一个地方,一段时光。
像抚摸新的爱情。陌生的感觉,新鲜的体验,刺激荷尔蒙分泌,如喝醉了酒,开始几天亢奋得忘乎所以。不必隐藏,不必刻意,不必畏首畏尾,把情感和爱推向全力以赴的高度,体会抵达的快乐。当触角向纵深、宽广处延展至极点,那些淹没在深处的细枝末节才会丰满地呈现,与你的内心产生共鸣,妙不可言。如果一个人对万物失去了兴趣,就无可救药,谁也救不了你。
我们学习的地点练塘镇属于青浦。别看青浦现在是上海最偏僻的区,历史上的青浦绝不是可有可无。距离住处两公里处的太浦河,自古以来在太湖流域可是扛鼎之河,它西起东太湖,横穿苏、浙、沪两省一市,是重要的交通要道,有人就说道“想从杭州或苏州进攻上海,必定要以松江或青浦为踏脚石”。春秋战国时期,这里是春申君黄歇的封地。春申君为春秋战国时期四公子之一。司马迁评价“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我脑海中的春申君食客三千,日日车水马龙,高朋满座,挥金如土,行如黄鹤,破红尘之潇洒,动似诸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一近乎完美的形象,被司马迁一句“后制于李园,旄矣”,彻底颠覆。原来,老来昏聩的黄歇,也没能逃脱对富贵二字的贪恋,最后落得家族尽灭的可悲下场。
太浦河河面风大,把河岸成片的蛇眼菊吹得摇摇晃晃。宽阔的河面上,每隔几分钟就驶过一两艘铁船,汽笛声响,河水浩荡,白云翻腾,有一种大河气象。河道纵横,像梳齿深入的每一处细部。
我在塔里木油田公司工作了二十五年,到了练塘以后才知道,从前许多次在单位材料上看到的上海白鹤镇就属青浦区,距练塘很近。白鹤镇是西气东输管道的终点,而它的起点是中国石油塔里木油田克拉二气田,两地直线距离四千公里。一条横跨九省市、联通八十多座城市的天然气管道,像一条卧龙,把新疆和上海串联起来。天然气像动脉之血一样源源不断助力长三角地区的强劲心跳。水的毛细血管和天然气的毛细血管把家家户户连接在一起,成为每个家庭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须。从前,我多次深入克拉二气田,看到天然气粗大的黄色管道从各个井口抽出,气流声如大风呼啸,我也多次盯着白鹤镇三个字,想象着它的容颜。今天站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了上海蓬勃的活力。物质与物质、人和人以这种形式达成了某种意义非凡的关联,而我这一粒戈壁滩上的草芥,竟然轻而易举抵达相距几千公里的两个点,这难道不是命运使然吗?
早起一两时辰,像从哪里偷得多余的时光,暗自欢喜。
独自沿着窄巷漫无目的地走,小巷曲径通幽,通过一处牌楼,豁然开朗,向前过十字路口,偶遇早市。一堆堆、一筐筐、一篮篮沿街摊开摆卖,一边卖海鲜鱼类,一边卖水果蔬菜,规规矩矩。两只老母鸡,自家鸭子生的蛋,荷塘里打捞上来的荸荠、茭白、田螺、青蛙、甲鱼、泥鳅、蟹虾,还有长得挺吓人的昂刺鱼,拿这么多的活物来卖挺残忍,小镇的人天天食此,不以为怪。水果蔬菜都是现摘,非常新鲜。真想买来亲自炒,入口一定脆香鲜。在我们南疆蔬菜都是很远的地方运进城里,蔬菜喷上水,看着倒也新鲜,吃起来不是那个味儿。小镇的好处,这算一点。卖东西的和买东西的,都是一个镇上的人,熟人熟脸,几乎日日见面,不好讨价还价,买卖在笑意中成交,人与人之间又增加一份牵挂和关联。
又是一夜雨过,起了风,风微凉,香樟树沙沙地响,水上有微澜,沾雨欲湿。听人说,附近有一道观,想去看看,出门直奔目标,连跑带走半个多小时,果然找到一处寺庙,一看不是什么道观,而是天光寺。寺庙出口的对联很有禅意,上联是“佛无所说”,下联是“道不属幻”,这种对联北方寺院极少见,南方是与禅宗有缘的地方,六祖惠能继承衣钵在南方隐藏十几年,最终一度使禅宗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走到山门抬头望匾额上几个烫金大字“天光禅寺”,方明白虽佛教几经衰败,但禅宗像竹,在南方的土地人心依旧根深蒂固。
寺院为三进式寺院,进山门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后殿。南北的差别无处不在,寺庙建筑亦不例外。北方的寺庙庄严、雄伟、肃穆,南方的寺庙精巧、闳雅、明亮。供奉的佛大同小异。我进门,寺里的僧人陆续往外走,上前打问早课在哪里做,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僧人告诉我,早课已做完,今天周末,他们要去二十公里外的报国寺做法事。
回来的路上,看见路边上的一溜儿麦,已灌浆,折一穗入口,不甜。再走,又发现一片葡萄园和山墙下种植的土豆,刚开花,长势良好。这些来自南美和西域的植物在这儿活得很滋润,不用专门侍弄,怎么都能活。植物的适应能力比人强得多。
七点过后,镇上的人像采蜜的蜂骑着电动车嗡嗡出门了,顺着小道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公路上的车也多起来,速度很快,唯有交错的条条河道安静始终。穿过四五条河,才看到一条旧船泊在水里。从前,这里哪一条河道不是被往来的船拥塞、填满。现代交通被更快速的公路汽车替代后,窄河道整体没落,如老人迟暮,辉煌不在,像江南所存无几的小镇,为旅游的需要,用来凭吊一种乡愁,一种回忆,一段历史。
时代滚滚向前,不会为某个人、某座城、某个国家停下来。变化是永恒的,生命总是在不断地寻找,相遇、相知,离开、重逢,过去、未来,新、旧,生、死,交替轮回。
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小镇水道蜿蜒,弯弯的石桥,一头连着烟火屋檐,一头连着青石板路,像一条丝带穿过岁月,疲惫而又见多识广,它早学会了不露声色,再大的事都波澜不惊,甚至换不来一声叹息。沿街的门板次第打开,卖粽子的妇女身旁放着一大盆白米和碧绿的粽叶。钢精锅噗噗冒着热气。粽叶卷起、装米、穿插,一系列动作流畅连贯,粗糙的大手灵巧如鸟翅。店面上摆着几个竹箕,放著刚蒸熟的肉粽子。有人买了粽子走了,三个五个拿回一扇门里,填充慰藉一家人的胃。日子就在这熟悉重复中不知不觉一页一页翻过。一百年长得足以熬干了几代人,一百年轻得如一片落叶。陈云的伯伯家在这排店铺的中间位置,东南穿通,里屋住人,外屋开店,这里临街商铺结构模式基本如是。陈云的伯伯家设施极其简陋,做小本生意,维持温饱吧,若非如此,怎么可能把仅有十二岁的稚嫩少年陈云远送至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童工。小时候的陈云也是吃过隔壁二婶儿家的粽子的,粽子的口味家族代代相传,定是没多少改变。故居的门口立两尊铜像,伯伯牵着陈云的手走下石埠,一弯乌篷船摇晃出了练塘镇。人情凉薄,塑造了陈云谨慎从事、寡言敏锐的性格。“江南好,风景旧曾谙。”陈云对故乡练塘的记忆,想必是凄苦的,唯有残留舌尖上的熏拉丝和粽子香在岁月深处顽固不化。练塘镇的人打死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这个三岁没妈、六岁死爹,十岁失去外婆的苦命孩子会走进中南海,掌管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成了一个镇的骄傲和说不完的话题。练塘镇人纪念陈云,心思里谁都想望子成为第二第三个陈云,但是他们的日常安于现状,囿于小镇,有没有想过,安逸这把温柔的柳叶刀能将人的意志消磨殆尽,杀人于无形。少年陈云走出去,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除非迫不得已,谁愿意抛开安逸远走他乡。人的命运往往在山重水复中柳暗花明。
练塘镇的老街坊,那些邻水的老房屋多住着风烛残年的老人,大多数年轻人都去城里创业。与上海中心区域的繁荣发达比,这里冷清荒衰。我在下塘路一座建于元代的石桥边看到一家将要倒塌的老屋,门前原是一小院,杂乱的瓦砾砖石间草木已没膝,屋顶有个很大的洞,光雨倾泻而下,压在挂满蛛网的破蚊帐和旧床架上。床,在这张床上,也许诞生下孩子、送走过老人,如今人去屋空,只有我孤独的影扭曲在地上。时空切换出另一些身影,我的奶奶爷爷和我在这间长满蒿草的瓦屋里吃饭,隔着雨帘,像歇在另一半世界。突然,鼻翼一酸,泪水涌出来。我想,若是老了,在此安家,以水为枕,把自己锁进时光里,也是不错。打听周围邻居,皆曰不认识没见过从前这家人。若有所失的心一直放不下,一打听,这里的房价两千多万,心心念念的宅基地我这工薪阶层根本买不起。
西阳在水面拉出一道金线,家家户户厨房传出炒菜香。一位老人坐在家门口的水岸边,面前是四方小桌,桌上四个家常小菜,有荤有素,一杯黄酒伴一曲越剧轻酌慢饮。
斜光照墟落,
窄巷鸡鸭归,
野老独酌酒,
玩儿忘家扉。
现世的生活,多美啊!不用去远游,此处即天堂。
水边,一位中年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削茭白。竹笋一样的叶片散落一地,盆里的茭白如削皮的土豆,嫩白如婴儿的胳膊。
这就是我们吃的茭白,和竹笋差不多哈。有朋友问。
是得啦,茭白是我们这里的美食的啦。晚上来吃吧,我家的菜好吃的啦。中年妇女很热情,指着面前她家的饭馆。一间房宽,楼上楼下青瓦红檐,中式风格。
几位朋友兴致盎然进店,楼上楼下巡视一遍,甚是满意。
好吧,就你们家了。
这个季节客人寥寥,中年妇女喜出望外,立即站起身,忘了放下手里的刀。放心啦,一定没有问题的啦。
于是,一群新疆人在练塘镇上塘街这家饭馆坐下来,喝完了一箱白酒,一首一首唱歌,忘乎所以。
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夜色浓稠,流水无声,灯光拉出昏黄的长影,此刻小镇寂静。
3
来到练塘镇,无法回避一种被当地人称为熏拉丝的吃食。
初来乍到,听说熏拉丝是当地津津乐道的美食,如何也无法与青蛙、蟾蜍联系起来。但是,它真真切切是由这两种小动物制作的。上海作协的徐大隆老师当兵出身,皮肤白皙,外表清雅,典型上海男人气质,骨子里颇有西北男人的豪迈气魄。他特别好这口儿,一顿吃五六只,舌头和牙齿配合极默契,像效率高速的脱粒机,进去的是整只熏拉丝,出来的是光溜溜的骨架。大隆老师边吃边推介,好吃,好吃啦。阿拉上海人小孩子补身体才吃熏拉丝的。上海只有练塘才有熏拉丝的啦,你们到这儿一定要吃啦。剥皮的蟾蜍后肢被反折盘于腹下,前肢合在胸前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如受难者,看得我心里犯憷。汪曾祺老先生说的,“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是如此”,这句话鼓舞我大胆尝尝。作为一种肉食,克服了心理障碍后吃起来,感觉味道还真不错,肉质细腻,香味浓郁,我吃了两只,接下来的几天,每天进食两三只,吃得挺开心。
和我一样大胆的女同学们业已陆续开吃。要是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也许我会一直吃下去,直到离开练塘。来练塘之前,曾经读过一篇《练塘蛙鸣》的散文,心生向往。到练塘一周了,从未听见蛙声,难免失望。终于在一片茭白地中,听到一声蛙鸣,声音低沉,就那么一声,像哀叹。
有一天我们一行人散步,发现茭白地边上住着一户人家,门口的小路上晾着十几片规则的长方形薄片,像干菜叶。看见一个塑料桶里装着大半桶青蛙,有些已死,我于心不忍,把桶往茭白地倾倒,被同学制止。我怕人家发现骂我,遂住手,心里焦急地盼望五六只跳出水桶的青蛙快些逃生。偏僻的田间少有人来,我们一路喧哗,惊动了这户人家。屋里走出一位中年男人,面目悲苦,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儿。听我们说青蛙,他接话,青蛙全身都是宝,肉可食,皮入药。有人问晒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青蛙皮啦,他的口气风轻云淡。青蛙不是保护动物吗?是呀。那你还抓?男人不说话了。我举起薄片再一细看,妈呀!果然是一张张青蛙蟾蜍的皮,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这一片至少几十张皮,我突然后背发麻,汗毛倒立,感觉有成千上万的冤魂从水里伸出头来喊怨,像惊悚片。
晚餐,又有熏拉丝,女士集体拒绝,把盘子端给另一桌的男士。诗人笨水是湖南人,瘦如一根弯曲的灯心草,孤独而又骄傲,只影随风,内心却有湖南人烈火烹油的个性,居然能在看过蛙尸之后仍吃得津津有味。他跳跃腾挪、精瘦灵活,是否是吃了太多蛙类,助长了蛙性,也说不定。一道熏拉丝,诱发了班里诗人们的诗性,个个写熏拉丝诗。笨水看后不以为然,说,你们都写熏拉丝,逼迫我不得不发声,我也要写一首有关熏拉丝的诗。说到做到,第二天一首《怎么咽下》的诗新鲜出炉。
杀死的蟾蜍,不会保持
在田地里的蹲姿
活生生地来到盘中
杀死的蟾蜍,也不应该赤条条地
被我们吞下
它们的死,必须得到整理,收拾
必须让它的死状,比活着时
还要优雅
于是,后肢被反折,盘于腹下
于是,前肢被合在胸前
被命名,熏拉丝
这在盘中打坐的熏拉丝
像我們双手合十的熏拉丝
断头佛一样的熏拉丝
我怎么咽下
我怎么咽下,这巨大的冥想
合十的宏愿,我怎么咽下
它的头,不知在何处
低眉顺目
4
选择一方小院,就是选择一种生活。
“夏日初长,南风草木香。”
我们下榻的翠园,集江南园林于一身,清雅安适,每处都像一篇文辞优美的散文。木格窗外,两层的木楼围拢出小院,修竹在墙根儿站成一排,风来有声,月来有影。枫树和金橘被兰草酢浆草薄荷簇拥着,鸢尾顶着紫色的花冠,犹似婷婷少女打着一把紫色的小伞,酢浆草细碎的花在绿叶之中,像铺在地上的淡玫色碎花布,典雅安静,若裁一件衣裙穿在少女身上,一定是春天向你走来。矮枝茶花已谢去,月季和金盏菊各自妍着,像贵族小姐昂着娇媚的头颅,茶花倒像失了青春的女奴,无可奈何地忙着长叶。酱色大缸里植一株柠檬,旁边一缸是橘子,橘子白色的小花像星星点缀在夜空,凑近了闻,香气浓郁,像爱读书的内敛女子,只有敲开她的内心才能嗅到女人香。柠檬的花小而硬,几乎无香味。修剪花木的花匠说,去年柠檬开花很少,只结了三个柠檬,今年一树繁花,收百多个柠檬不成问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