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有趣的灵魂相遇
2019-06-11吴佳骏
吴佳骏
行走在森林中的文字客
多少年来,作为一个职业读者,我有一个习惯,喜欢带一本书,跑到僻静的山野里去静读。这一习惯不知使我与多少有趣的灵魂相遇过。特别是在春秋两季,天气不冷也不热,是去山野静读的最好时候。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或坐在一条溪流边,手捧自己喜爱的书,随意而陶醉地慢读,没有功利,没有浮躁。白云在头顶缓缓移动,野花在身旁随风摇曳,时间仿佛也是静止的。我成了天地间的一个修行者。若是读累了,就放下书,躺下来睡上一觉,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远方的风景,以及风景里包裹着的那个童话般的自然世界。
这样的日子,是我莫大的福祉。只是,如今能够让我愿意去的山野越来越少,能够让我值得带到山野去读的书更是越来越少。好多我曾带去山野读过的书,现在大都忘记了,盘留在脑海中的,只是当时阅读时的模糊印象而已。唯独有一本书,却被我带去山野读过多遍,书中的文字犹如山野的景色一样迷人,以至于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想把它带到身边——出差去他乡也好,回到故乡的怀抱也好,我都时常带着它。即使没有时间阅读,入睡前拿出来粗略翻一翻,哪怕只看几行字或用手摸一摸,幸福感也是满满的。这本书名叫《秋与春》(敦煌文艺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作者是一位还不大为人所知的俄罗斯作家——谢尔古年科夫。
我第一次遇见这本书,是在前年夏天。下班后,我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走着,落日的余晖铺在嘉陵江面上,有一种苍茫之感。溽热使我的内心焦躁不安,我又不想过早地回到蜗居的小屋,便跑去附近的书店闲逛。一排排的书码放在书架上,令人眼花缭乱。我东瞅瞅,西瞧瞧,没有找到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失望之余,我准备转身离去,继续遭受暑气的熏蒸。不想,就在我回眸的一刹那,书架底端一本淡灰色封皮的书吸引了我——此书便是《秋与春》。我弯下腰,抽出书来刚翻了一页,顿时觉得一股凉意袭来,那种诗意而静谧的文字像薄荷一样解暑。我躲到书店的一个角落坐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的开篇就写道:“我走在森林里,天上下着雨。我伸出双手接雨,心想,手和天是连着的,不论远近,它们都能感觉到天的存在。抚摸脸庞令人惬意。抚摸过自己的脸庞,你就好像抚摸了这个世界。”我承认,我被这个开篇征服了。我经受不住那种意境幽深、朴实诗性的文字的诱惑。我忘记了周边的环境,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书店里看书的人都逐渐散去,我才猛然觉得时间不早了。没有丝毫犹豫,我便去前台付了款,将这本书带回了家。
入夜,我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光着膀子继续躺在凉席上阅读此书。那真是一个难忘的夏夜。我好似跟随作者一起,在森林中穿行。我看到了森林在不同季节里的变化,看到了树与树的相守,听到了树与树的私语。每当春雨来临,树丛里的蘑菇都纷纷撑起伞挡雨;当月光照耀在树间,那些觅食的小动物全身都裹满了月色。要是等到太阳出来了,整个天空都滚下自己的金球,夜莺在赤杨丛中歌唱,青蛙在沼泽地里呻吟……每个画面都充满了向上的力量。
我每阅读几页,都要合上书望望窗外。望一会儿,又会看看书的勒口处作者的照片。我想看看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的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照片上的谢尔古年科夫有着一张冷峻的脸,头发全都被岁月染了霜,络腮胡子像野草一般茂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如黑夜里的两点光源。我总觉得,他的形象应该是一个思想者或哲学家,但他的身份和经历告诉我,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护林员。他一生中最知心的朋友,只有森林中的那些树木。他通过与树木交谈来与世界对话,来与上帝对话。他是一个活在树中的男人。
1931年2月28日,谢尔古年科夫生于哈巴罗夫斯克。出生后不久,他便跟随父母辗转各地,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主要是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度过的,分别在萨哈林、阿穆尔河上的共青城、莫斯科等地求学。在谢尔古年科夫的记忆里,生活的不稳定让他很早便意识到人生的坎坷。或许是想逃避生活吧,十三岁时他开始写日记,十五岁时开始写诗。他想通过文学来美化生活,稀释生活的枯燥和乏味。因之,在谢尔古年科夫早年的作品里,总是充满了梦幻和童话色彩。1950年他考入哈尔科夫大学新闻系,后该系转到基辅。1955年,谢尔古年科夫修完学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巴尔瑙尔的《阿尔泰青年报》工作。在这期间,他改写散文和小说。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哆—来—咪》完成于1956年,发表在他供职的《阿尔泰青年报》上。雖然工作给了谢尔古年科夫生活的保障和写作的平台,但对于他那洒脱不羁的天性来说,报社的陈规陋习让他苦不堪言,深深地制约着他作为一个作家的自由和发展。最终,半年之后,谢尔古年科夫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辞职离开了报社,过起了逍遥自在的生活。
随后有差不多十年时间,谢尔古年科夫响应高尔基“到人们中间去”的号召,尝试过诸如牧人、矿工、水手等工作。这段经历大大丰富了他的创作,增加了他作品的宽度和厚度。他不断在生活中汲取养分,与底层人民打成一片,这使他深刻地意识到,生活真的是创作的源泉。如果脱离了生活,写出的作品只能是一堆被抽干了血液的干尸。在从事过多种职业之后,谢尔古年科夫觉得自己还应该继续接受生活的锻打, 1957年到1966年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做一个护林员。在这九年之中,他一直生活在森林中,观察和记录自然。他以自己的孤独,对抗着外部世界的喧嚣;他以自己的安静,聆听着森林里的天籁之音;他以一颗干净的心,体察日月的流转和星象的变化。就像他在书中写的那样:“生活在森林里,我学会了什么?我觉得什么对我有好处呢?这些都需要等待。因为我与森林密切相关,我不能在需要的时候就抛弃它,尽管也曾放弃,我不得不耐心而绝望地等待,就像有些寡妇等待已经牺牲了的丈夫。我与这个世界的所有关系都建立在等待之上。”
没错,等待使谢尔古年科夫心灵放松,也使他活得更加本真和简朴。1960年,他根据自己在森林中生活的体验,写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说《森林卫士》。小说出版后,迅速风靡全国,他的名气也不胫而走。紧接着,1979年,他又写出了《秋与春》,此书无疑奠定了他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俄罗斯散文中的地位。
《秋与春》这本书不厚,分为秋与春两个部分。秋这部分一共三章,春这部分一共四章。整部书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像是一个终年躲在森林中修行的人写给自然界的长信。他写得是那样的深入、细致,又是那样的平静、灵性。森林既是作者的栖身之所,又是他的心灵宇宙。书中的每篇文章,都是对大自然的礼赞和祈祷。
——“我看待森林、大地、阳光、青草,不是把它们当作我的对立面——说,这是我,这不是我、而是别的东西,——而是把它们当作我自己的延续,就像我的胳膊和大腿。只不过既有内在的我,又有外在的我而已。胳膊、大腿——是我内心的延续,那么森林、天空、阳光延续了我的什么呢?手指,眼睛,思想,感情?在我之外的一切,都是我的延续。阳光是我思想的延续,天空是我对姑娘的情感的延续。”像这样融客观与主观于一体的文字,在书中比比皆是。他既是在描写大自然,又不止是在描写大自然。这是一个哲人的呓语和思索。
“森林马上就要入睡、死去,大地即将被寒冷封锁,可我想活着,而且要快点,再快点。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活着。好像生命在此之前一直沉睡,而现在苏醒过来了。夏天时我还生活得逍遥自在,好像我身后不是那么多年的光阴,而是永恒,我不慌不忙,对时间视而不见,睡了一天——也不可惜:一天的时间在茫茫历史长河中算得了什么?”从这些诗性而睿智的语句可以看出,谢尔古年科夫是一位天生的大自然的膜拜者,大自然给了他一种生命哲学。他长期用文字书写所思所想,与世界保持着宗教层面的对话。
也许恰是他在森林中的“封闭式”生活和沉思默想,使他体悟到其他同时代作家无法体悟到的“神性”,才写出了《秋与春》这样独具艺术特色的、无可复制、令人心动、发人深省的散文。独特的生存体验让他保持了对文体探索的兴趣和热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创造了一种叫“沉默”的体裁的作品。所谓“沉默”,即“创造无形的语言”。在《秋与春》中,这种“沉默”的特点尤为突出。
我一直在想,按时间推断,当谢尔古年科夫创作《秋与春》时,苏联仍处于专制恐怖之中,不少有良知和血性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为了寻求良知和正义,不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选择了“远离政治”,到森林里去修身养性,与大自然为伴。他这是一种逃避吗?然而,在我对《秋与春》的反复阅读之下,我似乎明白了。他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歌颂永恒和爱,并试图重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这种歌颂和表达是可以超越战争、杀戮、仇恨和死亡的。
“秋”與“春”既是自然天道的秩序,也是人心人伦的秩序。谢尔古年科夫通过他的作品所要传达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人的生死和复活。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再次对这个俄罗斯作家肃然起敬。
薄田泣堇的独乐园
我很早就想写一写薄田泣堇了。自从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他的那本《旧都的味道》(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便有了写他的冲动。但后来几次提笔,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我怕自己如果写不好,会辜负他的文字。像薄田泣堇这样优秀的作家,是不该随意去触碰的,只需静静地阅读他笔下的文字就够了。任何的评说、分析,都有可能是对其作品本身的冒犯。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还是鼓足勇气,决定来写写这位日本作家呢?究其缘由,是因为他的书对我个人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可以这样说,每当我的心情遭遇苦闷、彷徨之时,他的文字都能够抚慰我,将我从悲凉中拯救出来,让我重获希望。要知道,古今中外能够真正使人内心获得宁静,读后有顿入禅境的书是不多的。而薄田泣堇的书无疑是可以归入这为数不多的好书之列的。
尤其是他这本《旧都的味道》,文章篇幅均很短小,多则千余字,少则数百字。但就是这些短文暗藏着大格局,有一种静水流深的境界。这种境界,很多作家都难以达到,包括那些名声很响、来头很大的作家。特别是在不少作家都越写越油滑、越写越故弄玄虚的当下,薄田泣堇的作品就愈加凸显出他的价值和魅力。他的这些散文,清新婉约,流利质朴,充满宁静之美和安静之力。他在短文中营造出来的氛围和意境,更是令人神往。每次读这些文字,我都有蝴蝶飞入菜花丛中的感觉。他笔下的每个字,都落满了春天的讯息。
薄田泣堇原名淳介,1877年出生于冈山县浅口郡。他早年写诗,后转入散文写作。可能正是因为他有过长时间的诗歌写作训练,使得他的散文也诗性弥漫,有着诗歌的品质,审美性极强。薄田泣堇幼年时,家庭条件是相当不错的。他的父亲笃太郎也是个诗歌爱好者,酷爱俳句写作。父亲每次写出新的诗句,就会得意洋洋地念给儿子们听。薄田泣堇也因此受到熏陶,年幼时就在心里播种下了文学的种子。那时,他的父亲给自己取了个俳名——胡月庵清风,过着半农半俳的生活。父亲的逍遥状态,给了薄田泣堇非常大的影响,也为他日后的人格成长和性格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的父亲便与祖父分了家,独自带着他一起生活。分家后的父亲经济状况日趋拮据,朝不保夕,连供薄田泣堇上学的钱都拿不出。笃太郎不愿意变卖田产,继续供薄田泣堇读书,而薄田泣堇也不愿使父亲为难,加之他那时已经开始对学校教育深感怀疑,于是,当他在冈山中学读到初中二年级时就主动退学,从此走上了独立的道路。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许越是坎坷的经历对他的发展越有帮助。退学之后,薄田泣堇仍然没有放弃自学。在他看来,学习并非一定要在课堂上,在生活和大自然中一样可以学习,而且,说不定,通过这种方式所收获的知识和技能,还会比在课堂上和书本里收获到的知识更多、更丰富。果不其然,短短几年时间,薄田泣堇便展现出他超强的自学能力,尤其是在数学和英语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绩。
1894年,在友人的鼎力推荐下,薄田泣堇进入东京汉学塾,当了一名助教。他很珍惜这份工作,也懂得充分利用已有的平台充实自己。在这期间,他除了讲授数学和英语,几乎把业余时间全都花在了图书馆里。他像一个求知若渴的人,埋首于古籍名著中,广泛涉猎日本、中国、西方文学著作,这大大地扩大了他的文学视野,提升了他的文学修养。他最爱读盖茨的诗和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他不断在前辈作家的作品中吸收养分。那时,他已经开始为自己日后的创作做准备了。1897年,薄田泣堇初试锋芒,以杜甫“花密藏难见”诗句为题,写了一组共十三首诗,发表于《新著月刊》。这组诗赢得了当时的文坛大家后藤宙外、岛村抱月的高度赏识。1899年,他的处女诗集《暮笛集》问世,更是好评如潮。这部诗集为他接下来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1900年,在众多读者和评论家的关注下,他赴大阪担任文艺杂志《小天地》主编。命运开始垂青于薄田泣堇,这让他身心俱悦。其后两年,他相继发表诗集《已逝的春天》和《站在公孙树下》。这两部诗集使他在日本诗坛的地位更加稳固,成为继岛崎藤村之后日本现代诗坛的重镇。
然而,命运有时总是喜欢作弄人。正在薄田泣堇创作势头正健的时候,疾病却像寄生虫一样找到了他。1903年,在健康状况十分糟糕的情形下,他不得不移居京都。到京都后,他以为自己的病情会有所好转。不想,京都的气候并未给他带来惊喜。1904年,他又被迫从京都返回乡下静养,且结识了作家纲岛梁川,沉湎于“内省静观”的世界。对于那些具有创造力的人来说,疾病是不容易把他们打倒的。在生病疗养期间,他仍然潜心创作,试图用毅力将病魔打败。1906年,他出版了长篇叙事诗《白羊宫》,达到了他诗歌创作的最高峰,在当时的日本诗坛引起轩然大波。
按理说,一个诗人写到如此份儿上,完全可以名利双收坐享其成。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在诗歌艺术上取得的成功,并未给薄田泣堇带来经济上的减负。病魔依然在折磨着他。加上那时他已经结婚,生活的重压使他捉襟见肘。为给家人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他只好停止了诗歌写作,转向小说和散文随笔创作。1912年,待他的病情刚刚有所好转,他便即刻再赴大阪,在大阪新闻社任编辑。同时,开始在晚刊上开设专栏随笔“茶话”。这些随笔文字发表后,反响强烈,以至于读者淡忘了他的诗人身份,理所当然地称他为“随笔作家”,这大概是薄田泣堇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在随笔上的成功,使他的写作一发而不可收,不少作品已属精品。之后不久,他即升任报社的学艺部长。如此一来,他的生活窘况得到了缓解,基本不会再为吃饭发愁。遗憾的是,正当薄田泣堇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不幸患上了帕金森症。那年,他刚好四十岁。这一厄运使薄田泣堇心灰意冷,感觉自己的人生快走到头了,但是他还没有绝望,每天躺在床上与病魔抗争。他暗暗发誓,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气,就不会停止创作。
薄田泣堇的确是条硬汉,在命运反复的蹂躏之下,仍颤抖着拿起笔来写他的随笔。虽然他患帕金森症后的创作数量明显下降,但创作质量却没有丝毫减弱。有时实在无法拿笔,他就用口述的方式创作。短短几年时间,他出版了《茶话》《新茶话》《日熏草香》《独乐园》《草木虫鱼》《树上石下》和《泣堇小品》等随笔集,给日本文坛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1945年,薄田泣堇病势加重,只好弃笔缄口,彻底告别了创作,最后郁郁而终。
薄田泣堇一生为人正派、宽厚、严谨,一直独善其身,自患病以来,更是将自己孤立于文学圈子之外,埋首写作隨笔,与他笔下的自然风物、山河虫鱼相守,寄物于情,抒怀自适。他的汉文功底深厚,喜欢假古人以言事,写出的随笔安静,妙手天成。
《旧都的味道》几乎收录了薄田泣堇的随笔代表作。书中篇章最多的,是写草木和动物的。这些小随笔,心气浮躁的人是读不进去的。只有心静时,你才能体会到他文字的妙处。他写的文字都是他心境和人格的外化。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写茶花的:
“今夕,我独坐一室直到天黑。灰色的薄暮,黑猫一般蹑手蹑脚悄悄从屋子的一个角落爬到另一个角落。阴影叠印在墙上,摇曳于壁龛的柱子上。那里悬着一只花篮,从厚厚的墨绿的叶丛中,两三朵杯形的小白花,微微吐露着气息。”
这是多么具有灵气的文字,鲜活而干净。再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写树的:
“秋的黄昏渐渐降临。嘴里没说,头脑已作如是想。节奏昂扬,线条明快。静静的十月夕暮,薄紫的晚霭悄悄从草叶上滑过,慢悠悠在树与树之间渗透、弥漫。潮湿阴冷的大气里,草木入定一般纹丝不动。不知不觉间,它们渐渐进入我的心中,尽情地扩展着柔软的枝叶,蜷曲着粗笨茎,飘散着浓郁的花香。”
文笔的清新,勾勒出环境和画面。要是文字修为差的人,是断然写不出这样细腻、生动的语句的。再让我们看看他是怎样写动物的吧:
“燕归来。紫黑的羽衣,雪白的前胸,勤奋的身影,迅疾地穿梭于城中的大道上空。看到这幅情景,一种未曾感知的青春的新鲜之情袭上心头。阳历三四月间,繁花似锦,万物静寂,诱人睡意。人们沉浸于一种迷醉和慵懒的状态,甚至那久欲一尝的春之芳醇都激不起其一点兴味。然而,一旦燕归来,看到那灵巧的羽翼,沉滞的春心迅速鼓涌起来,硬化的血管跃动着新鲜的血潮。世界一下子明朗了,春的郁郁转化为春的快乐。”
这便是薄田泣堇文字的魅力和光辉。随便翻开书的任何一页,你都可以享受到文字带给你的奇妙感受,让你忘掉生活中的烦忧和不如意,获得美的熏陶和重塑,减少各种欲望和功利,培养自己健全的人格和心理素质。
在这本书中,除了写草木和动物,还有不少作者追忆友人的篇章。诸如他写尾崎红叶、森鸥外、德富芦花、岛村抱月等,人物个个活灵活现,用近似白描的手法刻画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情愫,给人印象深刻。
薄田泣堇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散文随笔大家。他的文字既是他自己的“独乐园”,也是世界上所有追求美的人的“独乐园”。
他的文字是大地上的“经文”
光阴如水,不知不觉间,苇岸离开这个他所热爱的世界快二十年了。在他二十周年祭日即将来临之际,我特意写出这篇文章,以表达对他的怀念和哀思。苇岸生前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通过文字相识就够了,而且,我相信通过文字而结交的友谊,会比人与人面对面结交的友谊更长久。我这些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我宁可保持对某些作家文字的敬重,也不愿去跟作家本人见面。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真正文如其人的作家能有多少呢。
但我相信苇岸是文如其人的作家,这种信任很奇怪。从照片上看,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儒雅之气、高洁之气、正义之气。我喜欢这样的气质——独属于文人的气质。加上我经常跟他生前的好友——与他一样优秀的散文家冯秋子在电话里聊到他和他的作品。从冯秋子的口中,我更是全面地了解了他。冯秋子对他的讲述,增添了我对他的敬重。
记得去年深冬的一天晚上,我正在街边走着,突然接到冯秋子老师的电话,她谈到要为苇岸编辑一本纪念文集的事情,说这是她对朋友的交代,她不能辜负苇岸生前对她的信任。我听了非常感动,在这个人变得越来越自私的时代,有谁能如此真诚地对待一个已故的朋友呢?有许多人在朋友还健在时就已经开始尔虞我诈,彼此算计和利用了,哪还愿意耗费精力和时间再去为亡友做点事情。这顿时让我想到冯秋子为苇岸编辑的另一本文集《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花城出版社,2009年10月出版),这本书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苇岸最完整的作品集,我珍藏了好几本。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把这本书拿出来翻一翻。翻到哪页读哪页,每次读都有新的体会和收获,这便是好作品带给人的精神食粮。
一个人读书再多,读到最后,一定会越读越少,如果他是个会读书的人的话。能放在自己枕边和案头的书,也许就那么三五本而已。对我来说,苇岸的书绝对会是我枕边或案头的那三五本书之一。
现在回想起来,我最早读到苇岸的作品,是那本《太阳升起以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素白的封皮,印着一幅类似木刻的小画。尤其“太阳”两个鲜红的大字格外醒目,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翻开书,淡黄色的纸张散发着金色麦穗的光芒。我一段文字一段文字地读,一读便再难放下。我第一次有了想去认识一个作家的冲动。然而,那时的苇岸却已经成为“落日”。从此,我为“落日”而痛苦,我成了一个守望“落日”的人。我仿佛从落日西去的余晖中,窥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在大地上孤寂地行走,走过立春和雨水,走过惊蛰和春分,走过清明和谷雨,走过立夏和小满,走过芒种和夏至,走过小暑和大暑,走过立秋和处暑,走过白露和秋分,走过寒露和霜降,最终到达理想的彼岸——一个以信念建立起来的素食者的国度。
我跟苇岸一样,都是来自“大地上的孩子”。泥土和青草,池塘和野花,雪水和春风喂养了我。因之,苇岸作品里彰显出来的“大地道德”构成对我的致命诱惑。每当我回到故乡,仰躺在山坡上,或行走在草地上时,我都会不自觉地想到他这个“大地之子”。他对大自然的观察和体验,书写和颂赞,都是对生命本身的敬重和对理想生活的身体力行。他的生活是简朴的,他有一颗干净的心和一个晶莹剔透的灵魂。
有这样的心的人是不死的,有这样的灵魂的人是不死的。
故虽然“落日”下山了,但苇岸仍然活着。他变成了太阳,每天都在升起。他活在大地上的每个角落,活在二十四节气里,活在他那薄薄小书的文字间,活在读者对他作品的阅读和缅怀中……
我每次读苇岸的文字,都感觉是自我灵魂的净化和升华过程。他对人的完善的苛求和对文学艺术的苛求,都有着宗教般的虔诚,他做到了真正的“文如其人”。我读苇岸,其实是在修炼自己的心。他的人格的真,道德的善,思想的重和灵魂的深,都在使我的心变得宁静和饱满,内敛和祥和。
苇岸和他的文字,给了我一种方向和力量。
我常想,一个作者与一个读者之间,都是在互寻知己的过程。宛如星和月,蝶和花,山涧和流水,孤旅和天涯,心魂和梦想……
这样的知己一旦找到,变成永恒,不会因时间和空间而改变。这是我读苇岸的文字时得到的启示。而且,以他为初始,我长久都在寻找跟他观念、精神、气息、品性相近的“同类人”,比如亨利·梭罗、蕾切尔·卡逊、奥尔多·利奥波德等。从他们的作品中,我读出了与苇岸作品中透射出来的一样的寂静、安恬、智慧之光。这样的光,可以烛照人生的美好,获得内心的圆满。
苇岸说:“艺术和写作是本体的。”这样的认知使得他很早就与别的写作者区别开来。他的诚实、严肃和坚执又使他成为一位“圣徒”,而他的清澈见底、不染杂质的文字便是他的“艺术庙宇”。我感觉只要从他创建的这座“艺术庙宇”前走过,都能聆听到阵阵梵音静柔地传出,让人精神充盈、心灵美妙。
写作也是一种佛法。
如何看待生命,尤其是除人以外的那些小生命,是我在读苇岸的作品时一直在思索的问题。放眼当下的文学界,当不少作家都在以自我为中心,写出的作品大量充斥着人类的骄奢淫逸和傲慢自大时,我却一次又一次从他的作品里读出了“众生平等”的思想。我读到他如何去亲近蚂蚁的生活,如何去聆听河流和白桦林的私语,如何去观察田野和农事的变化……他始终立足于大地去仰望苍穹,以博爱和平等包容一切,又以谦逊和悲悯善待一切。在他的笔下,始终落满神性的光辉。他写下的每篇文字,都是大地上生長出来的“经文”。
静寂和孤独,这是我在阅读苇岸作品时感受到的两个美好词汇。
这两个词汇,都属于智者。唯有智者,才能持守静寂,远离浮躁和功利,用一颗细腻而敏感的心,去感受生活的世界和时间的回响;也唯有智者,才懂得享受孤独,以特有的省思与体悟,去穿透宇宙的幻象,接近活着的本真。
这既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伦理。
只有对人类的生存危机深有体察的人,才会以文字去警醒世人,并极力倡导大家过一种简朴的生活,学会“诗意地栖居”。苇岸的作品无疑是一封封这种理念的诚挚的倡议书,它能唤醒早已活得麻木、冷漠的人们,重新善待自己,善待生灵,善待土地,善待万物。
人最大的悲哀和不幸即是迷失自我,被欲望所困,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自己成为自己的迷障和心劫。可苇岸的文字让人回归自己,让人的心灵变得愈加强壮。一言以蔽之,在他的文字面前,我懂得了如何做一个诚实的人、质朴的人、亮堂的人。
苇岸是一个讲求奉献而对自己严苛到极致的人,这从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他不同于有的作家,善于在文字中掩饰、伪装自己——作家也分有灵魂的作家和没有灵魂的作家。有灵魂的作家知行合一,人文合一;没有灵魂的作家口是心非,人文分离。前者的文字跟人一样,都是赤裸裸的,你一眼就能洞穿其内心、精神,乃至骨骼,而后者的文字虽然也可能充满强大的道德感染力和人文精神,但你一旦见到作者本人,就会大失所望,这失望缘于作者的猥琐、自私、狭隘,更有甚者,完全可以称为肮脏、卑鄙和下流。
苇岸无疑是属于前者的。他对天地万物的爱和对自我人格圆满的追求,使他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素食主义,以至于在病魔威胁到他生命的情况下,他为未能将信念贯彻始终而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忏悔。故他在临终前说:“我平生最大的悔恨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将是怎样的诚实和高洁!在我看来,尽管苇岸没能将自己的信念坚持到底,但他已经获得了人格和灵魂的圆满。这圆满,还体现在他临终前请求的在撒骨灰时让朋友为他朗诵他心爱的法国诗人雅姆的那首名叫《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的诗的愿望上。
我每次读苇岸那些充满寂静之美的文字,都会被深深吸引。他文字里弥漫出来的那种诗性和质朴的品质,是真正散文的品质。没有矫饰,不耍花样,不玩技法,完全遵从内心的节律和思想的波峰。因为他对生命体察、感受得深;对自然爱得深,洞察得深,故他才不会也不用将心力耗费在“研究散文”本身上。他只需借助文字忠实地记录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就够了,这使得他的作品多是短章式或片段式的。然而,恰是这些看似漫不经心却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吉光片羽,胜却无数作家炮制出来的“洪钟大吕”。
那些每天都在谈论散文、研究散文的人,他们跟苇岸不同,他们更喜欢热闹和喧嚣,喜欢圈子和地位,喜欢话语权和存在感,喜欢廉价的吹捧和虚假的抚慰。
我阅读苇岸,珍爱苇岸,是因为在当今时代已很难再遇到像他这样的人。苇岸的品质和精神是我所需要的,也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我把他视为我的精神和人格的外化。
苇岸走了,也没走。他是回归了大地。大地长在,他就长在。苇岸是一枚落日,落日退去,余晖永存于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