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先生
2019-06-11廖欣琳
廖欣琳
时代的太阳仍是高高悬着的,明媚而昏离。他就这么望见了自己的心,和他漫长却无用的一生,被一张网牢牢吊着。
月很长,牵着淡淡蟹壳青两缕。这是傍晚,橙红的沉的色调滞留的拖积在落山之际,清的轻的天和云往上浮。热米粥的味,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电车“哐哐”开过铁道,山羊胡的印度商人追着车跑,青提子般的洋文断了线。坐在街边店里的红衣妇女斜睨着眼,惊醒似地笑道:“窘,真窘!”
这时说书的勾栏之下独剩了您一人——您别忙着抬脚走,看腻了一整天佳人才子花好月圆,给您说上那平民们的爱恨话一则。痛的晦涩,爱的牵扯,奈何脚下尽是坑坑洼洼的泥网——谁道这不是生活原本的实相?
茶微微凉,请您坐上前来,用红泥炉子烤烤手。说书人一板三眼,二胡弦子“吱呀”一声扣紧了,老时代的故事就这样徐徐开场——
长汀学院的老师大多都是好好先生。梳油滑的头,随时预备高谈阔论的湿嘴唇,讲义里夹皱的花名册。因着不知所以的时髦,视力再精明的,都特地花上几个钱去配一部金框视镜来戴。扁圆的,方的,细细的描花的柄,挂在他们小而尖的目光旁,威严而滑稽。鼻梁上一有了分量,就仿佛小僧传到了衣钵,说话都愈加底气十足。这样的怪风气里,倪长庆的穿着朴实,反倒成了不合时宜。
石青长袍卡在脖子头的领口勒出青筋,使得他总要不停地去抻长脖子,走路也因此变得格外端正。长庆的眼里常有轻蔑,在盯着他人讲话,看放映机里像水流一般断续的军事电影时,不自觉地流露。他的嘴又是蘸满墨的笔,话语几欲滴落,又颤颤巍巍地凝在了笔尖,化作了眼里颓然的、干瘪的落寞,像裂成片的湿河床。
“倪先生?”被问及的女学生歪头想,“他可真是难得的好人,不参加酒会和交际,一年到头就那么两件衣裳,贴身的女人也没有。上课不打俏皮,下课铃‘揿咛响一声他就拔脚走。但他——也有老气的魅力——”倒变成他是排斥者了。 长庆心有愤懑,这世界,大跨步地走,旁人趋之若鹜地向时代的前端涌去,他却像恋恋于旧爱的痴人,怀念的是旧的时代,那个有朝廷和绢黄绸纸,有三寸金莲的旧时代。时代急流向前,他是座被旧时代网住了脚的礁石。他和世界,隔着一整个百年。
那个甜美的、锁在虫蛀的罗钿雕花木盒里的隐晦时代——却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父亲是时代的遗孤,早年做过两年官,颇为显赫。后来兵荒马乱拳匪洋战,几番不讨好的折腾后断了所有不安分的心思,还好余一点积蓄供着他和他几房姨太太长年不断的烟酒。那灰暗的、仿佛居住着黄昏的屋子,人待久了,便不断被扯着向下滑,向下坠。眼都蒙上了那一层鸦片烟的涩。长庆在这里长大,因为是独子,父亲把生命里所有的沉重传给了他——不让他去读新式学校。用古老的教法和四书五经垄断他的活气。长庆的童年,铜香炉褪下的色,暗黄的灯发出呻吟,喜婆一声悠长的叫唤——东屋姨太太为他新添了妹妹,鸦片与半暗的光线互溶。木门栓上了,洋绳在锁上摇摇晃晃。他穿行过这气味的河流,任它们像盘山的藤草一样攀上、网住他的身心。这旧时代甜腐的羽翼!让他尝到古中国甜美而千疮百孔的堕落。再长大了些,父亲许给他一门亲。典礼前三个月时,那位门当户对的小姐却随着新时代逃了婚——这样大一桩丑闻,未婚妻反婚,官司却无处可告。那一纸轻飘飘的契约在新法前变成了笑话。常言无风不起浪,那堵老红墙也挡不住邻里的风言风语,背后不知落了多少话根子。父亲羞恼了一阵,思前想后,最终动用了关系替长庆在私立学校谋了一份国学教师的职位。离家近——也不排除父亲有其他打算——这便是倪长庆与新时代的开始。
虽教的是国学,却不免得常常在校内进出。那些搽脂抹粉、将鬓发烫卷的女学生,“自由式”恋爱,像大理石一样的欧洲歌剧,他是憎恨这一切的——或者恐惧。《聊斋》里头的鬼化成真人,戴眼镜跳交际——便易名新时代的鬼。幸运的是国学课鲜少有学生感兴趣,有好插话的学生,被长庆施以反击性的手段后就不再出现。课堂的人越来越少,长庆的“恶名”在学生中早已传开。连着几周清闲的时日,长庆注意到了一个人。她从不缺勤,上课不发言,总是埋头抄写笔记, 笔尖颤抖个不停——连长庆自己也纳罕自己居然讲了有这么多。找个借口收了课堂讲义来看,密密麻麻的小楷,连自己无意中联系到的古典也抄了下来做分析。这样沉默而忠实的记录者——就只是为了期末考试里仅仅占十分的国学?长庆生出了滿腹疑惑,那疑惑轻飘飘的,是中药的半甘微酸。他努力回想女学生的模样,只有一束高高绑着的浓密的马尾,在长庆心上微微点了一点。严谨的人,却有这样一个俏皮的名字——北北。花名册中特地给她标注了证明拥有一半外国血统的红三角——不失为一种讨好,但在长庆眼里,却化作了她手指中那微微颤抖的、惹人怜爱的红笔尖。
倪长庆褪下了长衫的高领,脖子又空荡荡,套上鼠灰的围巾,走到一半路就开始懊悔。想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终于没再下雨,天格外蓝,大街上有栽种的法桐和电车。长庆的肚子里装满了暖暖的早粥——他生出了难得的快乐。不同于以往,那快乐是新鲜的,在长庆心里,与那微小的不安混成了北北狭长灵动的眼。这快乐很快让北北接收到了。谁说不是呢——不被理解的男教师与沉默着爱慕的女大学生,理应该有那爱情小说最俗气的发展。北北流水一样的字从纸上写到了眼里——于是他们恋爱了。
他与北北绕到离学校半个城区的公园约会——他有莫名的心虚,像一颗心总被什么扯着,悬在半空。父亲虽曾流露出想要带着长庆到花巷的心思,将他把玩女人的那套天分传授于下一代,这亦是了不得的本事,新时代的人哪里懂得皇朝人狎昵的快乐。但长庆始终也没有学会这套眠花卧柳的作业。他只觉得和北北在一起的大多时间还是快乐的,她坐在他身边,小小的,肩膀的碰撞像雨滴落在蝴蝶翅膀。怎么会有这样令人安心而欢喜的生灵!她倾听他的惶恐与笨拙,也和他说自己喜欢的歌剧和书——大多是他没听过的。他们挽起手,长庆着长衫,北北穿丝绒大衣,衣领上银脆的水钻,滴入了她的蓝眼睛,她缩着肩,腰身微微后翘,笑里带着几分孩子要糖吃的顽皮,捏着细细的嗓音叫达令,长庆搜肠刮肚道不出她的媚。吃过午饭,长庆再三坚持要送北北回家,北北住在一条长山坡的公馆里。在公馆的树荫下,饱享离别微妙的蜜滴,长庆跌落进了那个风月无边的天地,北北的睫毛闪烁在他眼角,是蝴蝶淋漓的翅膀尖。好一会儿,她将两颊红晕收进脖颈,轻声嗔道:“您这样严肃的人,想不到也会这样新潮地恋爱。这时代里,果真有传奇。”她的笑一转,纤细的身影闪入了门缝中。那蜜滴仍然浓稠地裹着他,长庆在门前来回踱步,抬头眺望公馆的窗户。一扇窗户突然“砰”地打开了,留声机的女声像雨点一样打下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出现在窗前,叼着粗雪茄,旁边有穿旗袍的女人身影走过,一对新时代里再平常不过的夫妻。男人低头瞟见长庆,吐出一口长长的烟,窗户关上了。
时代的太阳仍是高高悬着的,明媚而昏离。卖粉酥的女人走过去了。铃声“当啷啷”,广播放音乐,阳光一下流到这儿一下流到那儿,骨碌碌转光珠。什么都没变,在长庆眼里这世界却是全碎了个遍,那是他最厌恶的新潮——这世界何时已对他炮火全开?企图将他同他们一样,活生生溺死在这新潮的恶浪中。他顿时坐不住了。熟悉的怯弱和矜持像突然从水面“哗啦啦”扑上来的网,劈头盖脸闷住了他——还有对他原本自己的背叛与脱轨。长庆一刻也不敢多待,起身便向外走。那刀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北北不知所措惶恐惊异的目光,此刻在他背后,也烧成了火把。
父亲找到了学校,他和女学生北北恋爱的事还是传了出去,他的勇敢与快乐变成了过街的老鼠。父亲怒其不争,只将北北大骂成不清不楚的穷留学生,带来的一身漂洋过海的疾病,只是惦记老子户下那点财产。长庆心里乱,干脆请了长假不再上课,北北的信件一律原封退回。他尝试去吃北北最爱的鱼子酱,却被腥得翻江倒海。她爱的歌剧和舞会,他去触碰,像隔了一层玻璃。但他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长隧道里的暗烛灯,究竟是什么,他百思不得知。
过了两个月,却收到了北北的订婚请柬。他在那清秀的“恭请倪长庆先生”之下隐约看见了她眼里狭长而幽怨的目光。他不敢再看,把它锁在抽屉里,那晚是他漫长人生中第一次点起烟。火很微弱,颤抖地像炸开的灯花,几次才点着。
他还是去了。喝得酩酊大醉。醉眼里他看见了穿礼服的北北,卷发蓬然如云,顾盼流离,格外引人侧目。但他惊恐地发现她的眼里也尽是新时代生铁一样的气息——北北是他们的同伙,是新时代诞下的儿女,只为与他为敌。时代的太阳仍是高高悬着的,明媚而昏离。他就这么望见了自己的心,和他漫长却无用的一生,被一张网牢牢吊着。是石青的长袍,是鸦片与烟,是父亲和他的姨太太,是他所深深眷恋着、如癌一般刻在他骨子里的整个旧时代。挣脱不了,他无处可逃。
倪长庆辞了职,回到了家,娶了父亲另替他挑选的女子,活成了他父亲的翻版。女方家也有些底子,裹过脚,走路总像是被风吹得晃晃悠悠。这时故事到了结尾,月已上柳梢头。巡街的梆子敲起来了,一声一声,听得十分清楚。寂静了一会, 便自顾自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