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向作家的致敬
2019-06-11约翰·加德纳刁克利
约翰·加德纳 刁克利
多萝西娅·布兰德(Dorothea Brande)的著作《成为作家》竟然一度停印,这很令人吃惊。幸运的是,现在它又重新出版面世了,这才是它的归属。无论是年轻作家还是年长作家,无论他刚开始写作还是已经著述丰厚,无论在今天,还是在1934年《成为作家》这本书初次出版的年代,作家所遇到的那些根本问题并没有任何改变。这些问题并不是关于“写作小说的技巧”——这是所有的创意写作课程主要讲授的内容——至于这些根本问题,从来都不曾被触及,几乎所有的创意写作课程针对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大部分时候遭遇失败的人。作家的根本问题是个性的问题:他难以开始写作;或者他能把故事的开头写得很好,然后就偏离了主题或失去了信心;或者他有时候写得很好,有时候却写得很糟;或者他是位优秀作家,但是在写出一部优秀作品之后便难以继续写出好作品;或者在就读创意写作课程的时候写得很好,但是上完课之后就不再写作了。换句话说,作家的最根本问题是信心、自尊和自由的问题:作家的魔障被各种各样的幽灵囚困于无意识之中。
布兰德女士指出——她机智而令人愉快,这种风格我们在她的书中随处可见——对于迷茫和自我怀疑的作家,写作教师和写作方面的书籍,乃至那些著名作家的文集,对那些受此痛苦而苦苦挣扎的年轻(或年老)作家恰恰做了最坏的事:“在第一次课的导论中,在他读的书的头几页,在他钟爱的作家文集的字里行间,他总是得到这样简单的断言:‘天才是教不出来的;他微乎其微的希望就这样暗淡无光了。因为,无论他是否意识到,他正在寻找的那个神奇的秘诀,就这样被那一句盛气凌人的话给摧毁了。”布兰德女士写作《成为作家》的目的,正是为了给予那些以天才的名义、被剥夺了梦想的作家掌握天才的能力和希望。
她的观点完全正确:天才是可以教的(曾几何时,人们理解的是那个短语所蕴含的虚妄的秘密)。事实上,天才就像旧鞋子一样普通。每个人都拥有它。也许有些人拥有的天才多些,但是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没有人能够指望用尽上天赐予他的全部天才的哪怕很小一部分。每一个深夜的噩梦(即使是条狗,也会做噩梦)都能预示人类头脑中想象力的神秘宝藏。一个作家如果停滞不前或尚未起步,那么,他所需要的只是能够和自己沟通的魔力和钥匙。作家需要知道:什么样的思维习惯和行为会妨碍他的提高,哪些未曾注意到的力量会削弱他的信心,如此而已。她指出,这些都是只有作家才会遇到的特殊问题。写作教师以及写作指南书在这一点上都显得过分悲观。“指导画家的书不会把想当画家的读者贬得一无是处,充其量只能说现在的你还是个自大自负的、蹩脚拙劣的画匠。讲授工程设计的课本也不会开篇就警告学生说,因为他会用两根橡皮筋和一个火柴棍编成一个蚱蜢,就认为他不可能在他未来的职业领域中获得荣誉。”布兰德女士对此非常了解,她深入剖析了写作领域这种错误的悲观思想产生的原因:其一,大多数成功的作家(还有写作教师)自己都不清楚他们当初如何克服了这些根本问题。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不能帮助别人克服这些问题(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问题依旧存在,有待克服)。他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就发出了警告,非常不幸地责备学生,从而强化了学生的困难。
“写作不能教”是一种普遍的错误认识,写作教师中甚至也有这种错误认识。产生这种悲观主义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布兰德女士批评了人们对作家的世俗偏见——作家如何孩子气,没有教养,有时像神秘莫测的巫师,的确,当作家运用熟练的技巧描写他们所擅长的内容时,他们的知识似乎比正常人应该知道的要多得多。作家如何拿不出其他艺术家用来展示自己特长的看得见的证据。比如,视觉艺术家带着他们的皮革裹着调色板,音乐家能演奏出由管或几根弦和木器发出的复杂而有说服力的声音,都有其笨重的、物质的证据来证明他们不像其他的凡夫俗子。作家之所长只是使用语言,就像鹦鹉一样。底气不足、只得处于防御状态的作家一开始,甚至在他们取得成功之后(因为要想写作就必须把自己置于公众的视野之下接受批评,甚至受到蔑视)可能采取傲慢自大的态度,在年长的作家或写作教师中尤其如此:虽然他在创意写作课上收了你的钱,他也不会让你相信,你和他一样有潜力,一样聪明。布兰德女士说:“你很可能会听人说,你想写作的愿望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婴儿般的自我表现欲。或者会有人告诫你,不能因为你的朋友认为你是一名伟大的作家(好像他们真的这样说过!),就能指望全世界的人都这么看你。诸如此类,无聊之极。”
接着,布兰德女士的目的是平息那些幽灵——通过具体的忠告和练习引导作家密切接触他的无意识,帮助作家养成健康的习惯(不同的原因使多数作家要么吸烟太多,要么喝酒过量,再就是饮用咖啡过多),指导作家摆脱各种形式的障碍。(我可以说,她的方法是非常美妙而有前瞻性的:在她写作的年代,虽然还难以用适当的术语命名,我想,她设计出了独特的、精妙的冥想练习,甚至谈到了我们后来称之为曼特拉冥想的放松练习。)
她的全部重点,而且确实非常有意义的重点是在作家的頭脑和心灵上。除了不经意间一带而过,她对写作技巧只字未提。她也许想阐明的是,如果谁想向她提出质疑,她的回答是,写作技巧不在此书的具体内容之内,此书关注的是作家的根本问题。但是时不时的,依据她本人的经验,她对创意写作课程表现出明显的不相信,这种不信任是合理的。一方面,她指出:如果一个学生没有她致力于要根除的那些心理问题,他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写作班课堂上。在书中不同的地方,她对在写作班上讲授“故事形式”的技巧显得有点不耐烦,她提到,她自己上过的所有的创意写作课就像大多数写作指导书一样,令人失望。她还谈到,写作工作室的作家们对彼此的作品亮出“青面獠牙”,猛烈抨击。她反复强调(非常正确),真正的原创只能来自作家的内心。
事实当然如此。很少的创意写作课会涉及作家的心理问题——布兰德女士的书让我认识到了我自己从未看到,或教学生明白这些根本问题——但是,我不能同意布兰德女士贬低创意写作课的观点。我指出这一点,并不是建议对她的著作要持保留意见,而仅仅是为了指出,心理问题并不是作家必须对付的唯一问题。我不记得自己遭受过任何形式的作家的心理障碍,我认为,我的很多学生都同意这种说法。当然,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师从塞尚学习绘画的学生,或者师从科尔托学习钢琴的学生如果有一个聪明的心理学家帮助的话会更好,或者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真正需要一个来自印度孟买的智慧的宗教导师。
虽然时下流行对创意写作进行批评。但是,在我看来,显而易见的是,对于足够幸运而没有被心理问题缠上的学生,或者对于已经克服了那些问题的学生,创意写作课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我只能想到寥寥几位著名的美国作家没有上过创意写作班,绝大多数作家都上过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写作班。布兰德女士的书提醒我的是,不是创意写作课教学没有很好的发挥功能,而是它们只对少数幸运儿起到了好作用,却对于那些心理问题大于课程教学内容的学生帮助不大,甚至无能为力。写作教师很容易对高水平的学生给予坚定的支持(他们的信条是:要写就写好,要么根本就不写,正是这种无可替代的意志使他们有资格为人之师),而对那些可能是由于懒惰、坏脾气或愚蠢而没能完成作业的学生变得没有耐心。教师们会从心中摒弃大多数他们认定“不是真正的作家”或彻头彻尾的笨蛋,而没有注意到这些笨蛋究竟笨在什么地方。如果学生也对彼此的作品“咬牙切齿”,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他们不止一次这样做,那么,责任就在教师身上——他没能把讨论引向积极的方向。
任何人要想获得写作的成功,必须掌握一定的写作技巧,必须具备真正有用的、对自己或别人的作品的优缺点进行分析的能力。这些恰恰是人们在一个好的创意写作课上可以学习的东西。布兰德女士的书为这种课堂教学打下了卓越的基础。经历过书中提到的那些问题并能够加以解决,学习写作的学生才能不再受到那些问题的困扰和捉弄。如果教师能够认识到,他的职责是帮助人们解决那些根本问题,并且把那些问题时刻放在心上,那么,这样的教师不仅属于写作课堂,而且会成为作家的同盟——最好是离远一点。
你会注意到,我是怀着很大的蔑视谈及这类教师的。人们经常心怀愧疚时才采用这样的语气。我的意思是说,要改善我自己(为我祈祷吧)。这样,当布兰德女士看到我艰难地朝天堂跋涉的时候,她不至于用她的影响力和狡黠的机智让大门紧闭。
约翰·加德纳
Susquehanna, Pa
1980年10月25日
约翰·加德纳,1933-1982,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大学教授,终生从事创意写作教学,主要文学作品有:《格伦德尔》(1971)、《阳光对话》(1972)和《十月之光》(1976)等。
刁克利,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