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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树

2019-06-11朱万能

参花(下) 2019年2期
关键词:杉树小树母亲

虽说这个村子叫龙泉,可水娃家所在的这个组却叫晒坝,顾名思义,缺水呗。祖祖辈辈都缺水,在靠天吃饭的年月里,生活艰难啊!

上初中那年,水娃已然成了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不行,得为大家做点什么才好,他反复地对自己强调。

学了荀子的名篇《劝学》后,他对“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是朦胧的,对“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也是朦胧的,唯独对“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八个字颇有心得。无论是书上的注释,还是老师的讲解,都算得上是字字句句入心入脑。

深思熟虑过后,水娃不止一次地在饭桌上向大家游说。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学校操场那两棵黄葛树又高又大,如果能在每座光秃秃的山丘顶上都种下几棵,十年二十年后,树都长大了,山不也就跟着增高了吗?要是所有的山丘都增高了,云就会在这里停留,雨水就会落到这片干枯的土地上来,村民们就再也不用为庄稼缺水的事情而犯愁了。

他认为自己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够有道理了。因为古人是这么讲的,老师也是这么讲的,他这是在举一反三、活学活用呢,是完全具有科学依据的。可是,大家还是不以为然,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龙泉,只不过是龙背山下的一股涓涓细流,其水量也只够七八户人家的日常饮用。以此为名,无非是先辈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罢了,对于十年九旱的山村而言,并无增益。不过,就这一点而言,与“水娃”这个小名的由来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村落四下的山丘,早已被开垦殆尽,剩下的星点儿树木也早被当作柴火砍光了,就连牲口赖以生存的草料都难以保障,得走很远的路到山里去割。饥渴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拼命地向大地伸手索取着,而这贫瘠沧桑的土地,则像一位被吸干了乳汁的母亲,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只剩下一把干枯的骨头。

转眼又到了一年中备水插秧的季节,水娃知道,这又该是村里的成年男人们,甩开膀子为水拼命的时候了。和往年一样,须两台抽水机连接起来,才能将低处堰塘里的水抽上高处的坳口,再经过疏通好的水沟,由高而低依次流向沿途两侧的一块块干涸的水田里去。

村里那部五马力的柴油机得四个人才能抬动,乡里那部十马力的柴油机得八个人才能抬动。壮年劳力们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汗帕子,肩膀上顶着船杆子,手上提着拄杖子,脸红脖子粗地一步一吆喝。既像抬着修房筑屋的地基石头,又像抬着死人眠睡的柏木棺椁。热火朝天的,男女老少齐上阵。

水沟底部和两侧的干泥土、石骨子、野草根,以及不知是死是活的蚯蚓们,照旧嗞嗞地哼着,拼命地吸吮着刚刚抽上来的甘甜塘水,不知饱,没个够。活像一群被遗弃了的饿坏了的婴儿,恨不得这位善良的母亲一下就能长出八个奶子来。

抽水灌溉有规矩,塘水流到第一块稻田之前的费用是公摊的。每到这时候,大家都会很自觉地跑到公家的水沟里,大桶大桶地舀水去浇自家的旱地和灌自家的茅坑。男男女女全体出动,锅碗瓢盆桶能用就用,直灌得个盆满、钵满、坑满、池满的,谁见了也都不好说些什么。

可塘水一旦进入了第一块稻田,便开始计时计费了,每一滴水也都有了主人。主人家的妇女、老人和孩子便会扛着铁锹、铁铲和锄头沿沟巡逻,一边疏通淤滞,一边防人偷水。当然,大家也知道,此时再有非分之想,便会被冠以极其不堪的偷盗之名,这可比饿肚子更让人纠心遭罪。

田里一有了水,男主人们无一例外地要赶紧驱着耕牛,架着犁耙,一趟一趟地,反反复复地,争分夺秒地翻腾和揉捏着干涸的田泥。因为只有田泥足够稀、足够烂时,塘水才能与之充分融合,才能防止过早过快地蒸发和渗漏,才能为下田后的秧苗,赢得更多续写生命的宝贵时间。

彦语说: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满冲黄。像这样别开生面的合作,如果遇上大旱之年,在水稻长至快抽穗的时候,还得再来一次。因为,从抽穗到收割也就半个来月时间,此时如果稻田缺水了,水稻便不会灌浆,长出的谷粒就都成了瘪壳,半年的辛苦劳作就算是打水漂了。

常言道:大暑小暑苞谷出土。水稻抽穗之时,也正好是玉米刚刚长成,快要吐红胡须、出顶花、背娃娃的时候。此时,如果旱地里缺了水,玉米的收成也算全完了。所以啊,若遇上了不好的年头,双抢之前,那炎炎烈日下抗旱抽水的情形,更是别有一番滋味,让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水娃目睹身体强壮的父亲,像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参与着战天斗地的每个环节,而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傻傻地观望,无能为力得像一个懦夫。他亲眼看到,豆大的汗珠子从父亲黝黑的背膀上滚落下来;他亲眼看到,父亲光着裹满淤泥的脚丫子,站在田坎上大口大口喝水时,中暑般煞白的脸庞;他清醒地闻到,经过犁耙搅动后,从稻田的浑水里散发出的无比熟悉的铺天盖地的泥腥味道……

他挖了一棵两尺来高的黄葛树苗,用镰刀刨了坑,悄悄地种在了家对面光秃秃的小山头顶上。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母亲,他说准备先试试,如果能顺利长大的话,就把所有的山头都种上,让全村的水田旱地早晚也能“风雨兴焉”。

母亲对孩子的行为表示赞赏,但对种树的方法好像并不看好。她摸摸孩子的头,和他并排着坐在门槛上。一阵暖风吹来,她禁不住又讲起了关于黄葛树和杉树的故事。这故事水娃是听过的,但已经记不太清了,因此,他依然听得入神,像是在复习。

相传,黄葛树和杉树是一对好姐妹,黄葛树是姐姐,杉树是妹妹。一天,姐妹俩相约上山去寻找栖息之地。她们翻山越岭,跨沟过坎,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又累又饿又渴,眼看太阳快要下山了,却还一无所获。她们很绝望,于是,索性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稍作休息。

西边,落霞似锦。姐妹俩几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夕阳的尽头,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块芳草茵茵的肥沃之地。杉树提议,让姐姐在原地好好休息,由她独自去往夕阳深处查探,若真有好的去处,一定早早返回,接姐姐同享。

告别了姐姐,杉树兴奋地没入了那片红霞。天黑了,天亮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姐姐终日眺望远方,却始终不见妹妹回转。黄葛树担心妹妹回来时找不见她,不敢独自离开。渐渐的,她把根插进了大青石周围的岩缝,让枝叶使劲地往高空生长。一年過去了,两年过去了,多年后,黄葛树终于长成了一副极目远望的模样。

善良的姐姐并不知道,自己一直深爱着的妹妹,其实早已经找到了心仪的去处,还把家安在了那夕阳西下的地方。那里不但水源充沛、土地肥沃,而且芳草萋萋,鸟语花香。只是,贪心的妹妹舍不得将美好与别人分享,情愿忍受愧疚,不敢回望。

从此以后,黄葛树只好把贫瘠的山岩当做了家,而杉树则生活在肥沃的土地上,姐妹俩就这样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里繁衍生息着,虽相隔不远,却从不越界往来。

可冥冥之中,天地自有公道,为了彰显对良善的褒奖,黄葛树被森林之神赐封为佛中菩提,享人间香火,受百年敬仰。相反,为了表示对丑恶的惩戒,杉树则被封印成了木材和柴火,由世人驱使,受千刀万刮,挨烟熏火燎。

“您是希望我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吧?”孩子出神地看着母亲。母亲摇摇头:“你看黄葛树一般都喜欢在什么样的地方生长呢?”他略有所悟。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上水娃,带着铁锹和镐头,提了一大桶从池塘边取回的淤泥上了山。母亲首先在原来的位置挖下箩筐大小的一个坑,把淤泥倒在坑里荡平,将小树苗栽插在淤泥的中央,然后又从土坎边捡来几块长有苔花的石头,细心地安放在树苗的周围,再回填上挖掘出来的沙土。

母亲交代:“山顶上最缺水,淤泥只是用来保存水分的,石头才是黄葛树的家。以后只要天不下雨,记得每三天给小树浇一桶水,两个月后它就可以自己生长了。”孩子点头应允。

从此以后,这棵小小的黄葛树便成了水娃和母亲共同坚守的小秘密。水娃把希望和梦想寄托在了小树的身上,母亲却把希望和未来寄托在了他的身上。遵照母亲的嘱托,水娃伺候小树苗就像伺候家里的小羊羔一样精心细致。慢慢的,小树变绿了,长高了,长壮了,再也不用担心它的生长了。可最令人不安的是,小树很可能会让人当作是无人看管的野树,而被砍掉或拔掉。为此,水娃写了一张“风雨树”的小纸条挂在了小树上,以宣示主权。

自打水娃到县城上高中以后,离家就远了,母亲便全权接管了照顾小树的工作。而书写着“风雨树”的小纸条却一直在小树上悬挂着,任凭风吹雨打,始终完好如新。只不过,变成了母亲笨拙的笔迹。

每次回家拿钱粮时,水娃总要陪着母亲来到山顶的小树旁坐坐,他习惯了倾听母亲反反复复地讲述家中过往的苦难生活。

高中毕业后,水娃先是参了军,入伍后又考了军校,军校毕业后当了军官,后来娶妻生子,团职干部转业后,他又在驻地做了警察,留在了那个离家三千多里的异乡。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暑期,水娃专门休年假,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家。他们陪着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又来到了对门山顶上的那棵黄葛树下。

当年的小树,在母亲的长期照料下,已长至水桶般粗细,有近二十米的树高。茎干挺拔,树形奇伟,悬根露爪,蜿蜒交错,古态盎然。其小枝斜出虬曲,大枝横伸,枝繁叶茂,严然一把天然的巨伞。树下不规则地摆放着好些光滑的石头,母亲说这里已成了老人们纳凉说话时常光顾的好地方。居高望去,退耕还林以后的山村,漫山遍野都种上了竹子、桉树、桫仁和枇杷,一座座小洋楼悠闲地点缀其中,被一条条灰白色的乡村水泥公路串联起来,不可掩饰地洋溢着一派新农村的现代化气息。

父亲却叹息,说当年的良田沃土,现在因无人耕种,都长满了高高的灌木和杂草。难得有人种下两块水稻或油菜,竟变成了惹人驻足观赏的稀罕风景。村民们早已经不用种庄稼、养牲口,更不需要靠天吃饭了。所有人都变得飘飘然起来,好像都成了拿退休金吃饭的工人和干部。

母亲也抱怨,说地面上的水源早已经不能饮用。村民们请来钻井的机器,把机压水井打到三十米、五十米深,每家一口。后来,由于井水的矿物质严重超标,大家又纷纷装上了各种滤芯的净水器。再后来又由于伪劣产品信不过,老人们又不得不靠购买乡镇上的桶装纯净水生活。当然,花掉的都是孩子们在外打工挣下的血汗钱。

话题变得沉重起来。水娃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和姐姐,他们是第一批南下打工者。虽说省吃俭用存下了些钱,但都花在了在城里买房子上。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却把后半辈子都拿来做了抵押,房贷至少还得还上一二十年。可余下的日子里,还得拼命挣钱买保险,否则,将来年岁大了干不动了,真不知将何以安身。

而他们的孩子,离开了土地,却又不好好读书,就这样早早地脱离了学校,在城里优哉游哉地漂着,显然又将是一群没根儿的人。

再看看往日里纯朴、勤劳的村民们,一个个买着小车、借着小车、租着小车回家过年,个个穿得花枝招展,花得落落大方,赌得阔气潇洒。浮躁、短视得仿佛都修成了仙,好像都不用再食这人间的烟火似的。

水娃有些糊涂了,多好的水泥大道啊,咋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在上面蹒跚行走呢?这千百年来,村民们一直赖以繁衍生息的山村土地啊,咋就一夜之间变成了最没有用的东西呢?不过细细想来,这样也好,就让老人们陪着这些老土地,好好地休养一下吧,多少年来,他们可从未如此轻松过。

黄葛树树干上,醒目地悬挂着一方规则的硬纸壳,“风雨树”三个字跃然于纸上,观其笔锋,遒劲而有力,颇有些大家风范。

水娃略显舒缓,自豪地告诉儿子:“盼盼,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故乡!”

“N0,lm sorry!这是你们的,不是我的。我生在军营,长在军营,部队大院才是我的故乡,0K!”儿子一边玩儿着游戏,一边脱口回答,不假思索。

作者简介:朱万能,笔名文野,人民警察,四川人,现居广东,本科学历,中共党员;系广东省东莞大朗作协会员,曾服役于海军陆战队,团职转业,热爱运动和写作。作品200余篇(首),散见于《青年作家》《当代诗人》《西部作家》《家乡》《西狐文学》《丰寒文学》《长江诗歌》《东莞文艺》等,有作品收錄于《青年作家年鉴》。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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